第0151章湄公河,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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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日落前半小時,車隊抵達湄公河畔一個隱蔽的小碼頭。
    所謂的碼頭,不過是幾根朽木搭建的棧橋,在渾濁的河水中搖晃。岸邊停著三艘破舊的鐵殼船,船身上鏽跡斑斑,漆皮剝落處露出暗紅色的鐵鏽。其中最大的一艘船上,一個光著膀子的壯漢正在修補漁網,古銅色的後背橫貫著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右肩斜劃到左腰,像一條蜈蚣趴在皮膚上。
    “刀疤榮。”樓五低聲說,率先下車。
    修補漁網的壯漢抬起頭,眯眼看向來人。他約莫五十來歲,臉上溝壑縱橫,左眼下方有道舊傷,讓整張臉顯得有些歪斜。但那雙眼睛卻異常銳利,像鷹隼盯著獵物。
    “樓五?”刀疤榮放下漁網,站起身。他比樓五還高半頭,渾身肌肉賁張,走動時腳步沉穩,顯然是個練家子。
    “榮爺。”樓五抱拳,“奉家主之命,送一批貨回滇南。這是信物。”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黑沉沉的木牌,牌上刻著一個古樸的“樓”字。
    刀疤榮接過木牌,手指摩挲著牌麵紋路,半晌才點頭:“確是樓老爺子的手筆。二十年前他救我一命,我說過,有生之年,樓家人持此牌來,刀山火海我也送。”
    他打量樓望和:“這位是?”
    “我家少主,樓望和。”
    刀疤榮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賭石神龍?這幾日湄公河上下都在傳你的名字。”他咧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沒想到這麽年輕。上船吧,天黑前必須啟航。”
    三輛越野車上的物資迅速轉移到船上。那塊分割的翡翠原石,被裝入特製的防水箱,藏在最中間那艘船的底艙暗格。樓望和注意到,刀疤榮的船員雖然外表粗獷,但動作麻利有序,搬運重物時兩人一組,配合默契,顯然是常年跑船的老手。
    “樓少,這三艘船看著破,其實是特製的。”樓五在旁低聲解釋,“船殼夾層裏有防彈鋼板,發動機是德國貨,必要時能把緝私艇甩開。刀疤榮能在湄公河跑三十年,靠的不是運氣。”
    最後一箱物資搬上船時,夕陽已沉入西山。湄公河水麵泛起暗金色的波光,對岸叢林中傳來不知名鳥獸的啼叫。
    “開船!”刀疤榮一聲令下。
    三艘船的馬達同時轟鳴,破開渾濁的河水,向上遊駛去。樓望和站在船頭,夜風帶著水汽和腥味撲麵而來。兩岸的叢林在暮色中化作連綿的黑影,偶爾有燈火閃爍,是沿岸村寨的光。
    “樓少最好進艙。”刀疤榮走到他身邊,遞過一個竹筒水煙,“前半夜過野人峽,那裏不太平。”
    “有水匪?”
    “比水匪麻煩。”刀疤榮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野人峽裏有東西——不是人,也不是野獸。跑船的老人都知道,夜裏過峽,必須保持安靜,不能見血,不能點火把。否則……”
    他頓了頓:“否則就永遠留在峽裏了。”
    樓望和看向前方。河道在此處收窄,兩岸山崖陡峭如刀劈,黑暗中仿佛張開的巨口。即使以他的目力,也看不清峽內情形,隻感覺一股陰冷的氣息從峽口彌漫出來。
    “榮爺見過那‘東西’?”
    刀疤榮沉默良久,扯開衣襟,露出胸口一道陳年傷疤——那不是刀傷,更像是被什麽猛獸的爪子撕裂,傷口邊緣呈現詭異的黑色,即使愈合多年,皮肉仍然微微凹陷。
    “三十年前,我跟我爹跑船,第一次過野人峽。”他聲音低沉,“那晚月圓,我爹說不吉利,想等一晚。但貨主催得急,我們硬著頭皮進峽。走到一半,聽見岸上有女人唱歌……”
    他眼中閃過恐懼:“我爹說別聽,捂耳朵。但我年輕,好奇,探頭去看。就看見崖壁上,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在跳舞。她回頭衝我笑,那張臉……沒有五官,隻有一片空白。”
    “然後呢?”
    “然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刀疤榮放下衣襟,“醒來時躺在船底,我爹和三個夥計都死了——屍體完好,但心髒不見了,胸口隻有一個小孔。船還在峽裏打轉,像被什麽困住了。我在船上待了三天三夜,沒吃沒喝,最後是搜救隊找到的。”
    他看向樓望和:“從那以後,我胸口這道疤每到月圓就隱隱作痛。醫生說是什麽神經性創傷,但我知道……那東西還在我身體裏。”
    樓望和凝神看向刀疤榮胸口。在他的“透玉瞳”視野中,那道舊傷處果然纏繞著一縷極淡的黑氣,似有生命般微微蠕動。那不是毒,也不是病,更像是一種……印記。
    “榮爺這些年還見過那東西嗎?”
    “見過幾次。”刀疤榮苦笑,“所以我才立下規矩——夜裏過峽,安靜,不見血,不點火。那東西喜歡光和聲音,喜歡血腥味。隻要避開這些,它通常不會主動攻擊。”
    他拍拍樓望和的肩:“進艙吧,馬上進峽了。記住,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不要出聲,不要開窗。”
    五
    船艙內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樓望和與三名玉衛圍坐,樓五在檢查隨身武器——不是槍,而是特製的玉刃短刀,刀身以特殊玉石打磨,據說能破邪祟。
    “樓少,刀疤榮說的未必是假。”樓五將一把短刀遞給樓望和,“湄公河流域自古多怪事。我聽老爺子說過,有些古玉礦脈深處會滋生‘玉魅’,以玉石精氣為食,偶爾也會……食人心。”
    “玉魅?”樓望和接過短刀。刀身觸手溫潤,在油燈下泛著淡淡青光。
    “一種說法而已。”樓五搖頭,“更可能是某種罕見的野獸,或者當地人裝神弄鬼。但小心無大錯。”
    船身忽然一震,進入峽口。
    艙外瞬間安靜下來——連馬達聲都壓低了,隻留下輕微的嗡嗡聲。透過舷窗,樓望和看見兩岸峭壁幾乎貼著臉擦過,崖壁上垂落著粗壯的藤蔓,在夜色中像無數懸吊的蛇。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樓望和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身邊玉衛壓抑的呼吸。油燈的火苗偶爾跳動,在艙壁上投下搖晃的影子。
    忽然,他耳中捕捉到一絲異響。
    像是女人的哼唱,又像是風吹過縫隙的嗚咽。那聲音極輕,卻直往腦子裏鑽,帶著某種魅惑的韻律。身旁一名年輕玉衛眼神開始渙散,緩緩站起,就要朝艙門走去。
    樓望和閃電般出手,一指點在他後頸。玉衛身體一軟,癱倒在地。樓五急忙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其他人保持鎮靜。
    哼唱聲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船外。樓望和透過舷窗縫隙往外看——
    崖壁上,確實有個白影在移動。
    不是走,是飄。那身影纖細,長發披散,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它沒有臉,或者說,臉的位置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它的動作詭異而優美,像是在跳一種古老的舞蹈,雙臂舒展,腰肢扭動,腳尖在陡峭的崖壁上如履平地。
    更詭異的是,在樓望和的“透玉瞳”視野中,那白影體內流動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團濃鬱的黑氣。黑氣核心處,有一點微弱的綠光——那是……玉的氣息。
    “玉魅……”他喃喃。
    白影似乎感應到什麽,忽然停止舞蹈,轉向船隻的方向。那張空白的“臉”正對著舷窗,明明沒有眼睛,樓望和卻感覺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船板,鎖定在自己身上。
    然後,它笑了。
    雖然沒有嘴,但樓望和清晰地“聽”到了笑聲——尖銳、淒厲,充滿貪婪。
    船身劇烈搖晃起來,像是被無形的手抓住,在水麵打轉。艙外傳來船員的驚呼,隨即被刀疤榮的厲喝壓住:“閉嘴!都回艙!不許看!”
    樓望和握緊玉刃短刀。他能感覺到,那東西的目標是自己——或者說,是自己身上攜帶的翡翠原石。玉魅以玉石精氣為食,那塊滿綠玻璃種散發的能量,對它來說如同盛宴。
    白影開始向船隻飄來。它的動作看似緩慢,實則極快,幾個呼吸間就到了船頭。樓望和看見它伸出蒼白的手——那手指細長得不像人類,指甲漆黑尖銳,緩緩抓向船板。
    船板發出不堪重負的**,木屑紛飛。
    樓望和推開艙門,衝上甲板。
    六
    月光下,白影的全貌清晰可見。它約莫七尺高,周身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透過霧氣能看見裏麵流動的黑氣。那張空白的臉上,此刻浮現出五官的輪廓——眼睛是兩個黑洞,嘴是一條裂痕,正在不斷開合,發出無聲的尖嘯。
    刀疤榮站在舵室前,手中握著一把***,臉色慘白,但一步未退。其他船員都躲在艙內,隻從門縫中偷看。
    “回去!”刀疤榮對樓望和吼道,“這東西你對付不了!”
    樓望和沒有理會。他站定在甲板中央,直視白影。在他的視野中,白影核心那點綠光的位置,正是胸口——那裏應該是一塊玉,是這玉魅的“心核”。
    “你想要這個?”樓望和從懷中取出一小塊翡翠邊角料——是解石時留下的碎料,隻有拇指大小,但種水極佳,在月光下泛著瑩瑩綠光。
    白影的尖嘯聲陡然拔高。它舍棄船板,直接撲向樓望和。
    樓望和眼中金芒暴漲。在他眼中,白影的動作變得緩慢,黑氣的流動軌跡清晰可辨。他側身避過撲擊,手中玉刃短刀劃出一道青光,精準地刺向白影胸口那點綠光。
    刀刃觸及白影的瞬間,爆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就像刀劃在玉石上。白影發出一聲真正的慘叫,胸口黑氣劇烈翻湧,那點綠光明滅不定。
    但它沒有退縮,反而被激怒了。黑氣從它體內噴湧而出,化作無數細小的觸手,纏向樓望和。觸手所過之處,甲板腐蝕出焦黑的痕跡。
    樓望和疾退,但觸手速度更快。眼看就要被纏上,刀疤榮突然衝過來,***狠狠劈下!
    刀刃斬在觸手上,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刀疤榮虎口震裂,鮮血染紅刀柄。而那觸手隻被斬斷一半,斷口處噴出腥臭的黑液。
    “它的弱點是玉!”樓望和喊道,“榮爺,有沒有玉器?”
    刀疤榮一愣,隨即從頸間扯下一根紅繩——繩上掛著一塊深綠色的玉佩,雕成貔貅形狀,玉質渾濁,顯然不是什麽好料,但年代久遠。
    “我爹留下的……”
    “扔給我!”
    刀疤榮咬牙將玉佩拋來。樓望和接住的瞬間,透玉瞳全力運轉——他“看”到這塊貔貅玉佩內部,竟然封存著一絲極淡的陽氣,與玉魅的陰煞之氣天然相克。
    他咬破指尖,將血抹在玉佩上。血浸入玉中,那絲陽氣猛然增強,貔貅的眼睛竟泛起微弱的紅光。
    白影似乎感應到威脅,尖叫著後退。但樓望和豈容它逃,將玉佩狠狠按向白影胸口綠光!
    “嗤——”
    黑氣與紅光碰撞,發出水澆火炭般的聲響。白影整個身體劇烈顫抖,那張空白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痛苦的表情。它瘋狂掙紮,觸手胡亂揮舞,在船身上留下道道深痕。
    樓望和握緊玉佩,將全身力氣壓上。他能感覺到,玉佩中的陽氣正通過自己的血液,源源不斷衝擊著玉魅的心核。
    終於,一聲脆響。
    白影胸口的綠光碎了。
    它發出最後一聲淒厲的尖嘯,整個身體開始崩潰。黑氣四散,白霧蒸發,最後隻剩下一小塊黑色的石頭,“啪嗒”落在甲板上。
    樓望和撿起石頭。入手冰涼,表麵布滿蜂窩狀的小孔,中心有一點殘留的綠芒——這是一塊被煞氣侵蝕的翡翠原石,不知在野人峽中埋了多少年,竟孕育出這等邪物。
    船艙內死寂。良久,刀疤榮才顫聲問:“結……結束了?”
    樓望和點頭,將那塊黑石收入懷中。他感到一陣虛脫——剛才那一擊,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精力。
    船身恢複了平穩。前方,峽口已見微光,是出口的月光。
    刀疤榮看著樓望和,眼中充滿敬畏:“樓少……您到底是什麽人?”
    樓望和靠在船舷上,望向漸近的峽口,沒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
    隻知道,從擁有這雙眼睛開始,他的人生已經走上了另一條路。
    一條注定與這些詭異、危險、超常之物相伴的路。
    而前方,還有更深的黑暗在等待。
    (第一百五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