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土反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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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百骨霜
    偏殿的門被推開,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骨粉和焦土味道的氣息,湧了進來。
    周稷佝僂著背,赤著雙足,無聲無息地走近。
    他腰間纏繞的九十九串人指骨,隨著他的步伐輕輕碰撞,發出瘮人的“哢嗒”聲。
    他懷裏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粗陶壇,壇口用浸過桐油的粗麻布封著。
    “慕容姑娘,”周稷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石摩擦,“你要的‘百骨霜’…新製的。”
    他將陶壇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張布滿汙漬的案幾上。
    壇身冰涼,似乎剛從陰冷的地窖取出。
    慕容昭的目光,掃過那陶壇,又落在周稷沾滿新鮮泥汙的赤腳,和麻衣下擺上。“
    周大人剛從‘血田’回來?骨粉…夠麽?”她問道,語氣平靜,眼神卻銳利如針。
    周稷枯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窩深陷處的陰影,顯得更加濃重。
    “夠。”他簡短地回答,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串顏色格外慘白的人指骨。
    “石趙降卒的坑…新填了三百。骨粉…管夠。”
    他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談論一點小事。
    “隻是…骨粉肥田,中和地力尚可。這‘厭漢穗’的邪毒…”
    “根子在拓跋食土的地巫邪術,和人心怨念…單靠骨粉,怕是無根之水。”
    慕容昭沉默地,走到案幾旁,解開陶壇的封布。
    一股極其濃烈、混合著陳年血腥與石灰粉末的奇異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壇內是近乎純白的粉末,細膩如雪,卻沉重異常。
    這是用不同年齡、不同體質、甚至不同死狀的人骨。
    以秘法反複煆燒、研磨、過篩,最後混入特製藥液,調和而成。
    這是周稷“骨粉肥田術”的核心,也是他“屍農司”維持鄴城,那點可憐收成的根基。
    她取出一枚銀針,探入骨粉。銀針瞬間蒙上一層,詭異的灰黑色。
    “怨氣深重…”慕容昭低語,眉頭緊鎖。
    她轉身,從一堆麥穗中,挑出一株染著妖異紫光的“厭漢穗”。
    小心地將其根部,浸入盛滿“百骨霜”的陶碗。
    碗中清水,瞬間變得渾濁不堪,那紫光竟如同活物般,在渾濁的水中掙紮、扭曲!
    一股更強烈的甜腥氣,爆發出來。
    “看!”慕容昭指著碗中異象,“骨中陰寒怨氣,竟似滋養了這邪毒!”
    周稷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碗中掙紮的紫光,幹裂的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他腰間的人指骨串,又發出一陣輕微的“哢嗒”聲。
    “那又如何?”他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
    “骨粉,已是鄴城能拿出的…最‘幹淨’的東西了。”
    “這土地…本就浸透了血和恨。再多一點怨氣…又何妨?”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沾了一點碗中,渾濁的水。
    放在鼻端嗅了嗅,那濃烈的甜腥,讓他深陷的眼窩,抽搐了一下。
    “拓跋食土想用地脈邪毒毀了鄴城…我們…就用鄴城地下的屍骨怨氣…頂回去!”
    “以毒攻毒,以怨…製怨!”
    “不夠!”慕容昭猛地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激動。
    “周大人,以怨製怨,隻會讓這片土地,徹底淪為修羅場!”
    “那些流民…癲狂啃食彼此時,心中湧動的,又何嚐不是拓跋食土引燃的怨毒?”
    “我們需要的,不是滋養這毒,而是…淨化!是斬斷它!”
    第二幕 蚯蚓菌
    她快步走到殿內一角,那裏擺放著幾盆,剛從城外“血田”邊緣,挖回來的野草。
    這些尚未被毒麥侵蝕的野草,其中一株根係特別發達的酸模草,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小心翼翼地,將其連根拔起,仔細剝離根須上,附著的土壤。
    土壤中,一些極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白色菌絲,纏繞在草根上。
    “蚯蚓菌…”慕容昭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拓跋食土這邪術,懼新墾荒土,懼此生機勃勃的菌群!或許這便是破局之眼!”
    “骨粉的陰寒,中和邪毒烈性,蚯蚓菌的生機…斬斷其怨念根源!”
    她立刻取來金針,手法快如閃電,精準地刺入,那株酸模草的幾個特定節點。
    金針渡厄術,激發著植物本身微弱的生機。
    也引導著根須上,那些細微的菌絲,發出幾乎不可察覺的瑩潤微光。
    周稷看著慕容昭,專注而充滿生機的動作。
    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那串,代表死亡與罪孽的人指骨。
    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
    “城外‘肉畜坑’旁…有一片新翻的荒地…原是準備埋…‘處理’掉的病畜的…”
    “土是新土,翻得深…下麵…蚯蚓多。”慕容昭動作一頓,抬頭看向周稷。
    這位掌管著鄴城,最黑暗農業的屍農司主。
    此刻佝僂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輕輕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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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與…一絲微弱的救贖渴望。
    “那片地…可以給你用。”周稷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沙啞。
    “但…慕容姑娘…動作要快。城裏…壓不住了。陳喪的刀…已經砍鈍了好幾把…”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殿外遙遠的街巷深處出現異響。
    又傳來幾聲模糊不清、卻飽含瘋狂的嘶吼和淒厲的哭喊,撕破了鄴城死寂的夜。
    慕容昭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金針,和那株帶著微弱生機的酸木草。
    她右手腕的斷刃護符貼緊皮膚,傳來冰冷的觸感。
    “我明白。”她的聲音,恢複了清冷與堅定。
    “周大人,煩請備好‘百骨霜’,越多越好。天亮之前,我們…去那片新土!”
    周稷不再言語,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抱起了那個沉甸甸的骨粉壇子。
    他佝僂著背,像一截會移動的枯木,無聲地退出了偏殿,再次融入濃稠的黑暗。
    他腰間的人指骨串,在黑暗中發出最後幾聲,微弱的“哢嗒”聲,如同亡魂的歎息。
    慕容昭的目光,重新落回藥鼎。
    這一次,她取出一小撮,閃爍著微光的蚯蚓菌絲。
    投入鼎中,與新的藥草和一小撮“百骨霜”混合。
    鼎中的藥液,在炭火的舔舐下,翻騰起一種奇異的、帶著微弱生機的青綠色氣泡。
    第三幕 血田驚
    子夜已過,鄴城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塊。
    城西,“肉畜坑”旁那片新翻的荒地,成了周稷口中“最後的試驗田”。
    刺鼻的腐臭和血腥味,從旁邊的屍坑中,源源不斷地彌漫過來,幾乎令人窒息。
    但此刻,這片新土卻成了,鄴城唯一的希望之地。
    數十名乞活軍老卒,在陳喪的指揮下,沉默而高效地勞作著。
    他們麵罩粗麻布,眼神麻木,搬運著一車車,散發濃烈怨毒氣息的“百骨霜”。
    然後均勻地,撒入新翻開的、還帶著濕潤土腥味的土壤中。
    骨粉甫一接觸泥土,便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仿佛冰水澆在燒紅的鐵塊上,騰起縷縷帶著甜腥味的白煙。
    新土的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陰冷。
    慕容昭站在田壟高處,素紗襦裙在夜風中,微微飄動。
    她手中捧著一個粗陶大碗,碗中是粘稠的、閃爍著,微弱青綠色熒光的藥漿。
    那是她徹夜不眠,用金針渡厄術,激發培育出的蚯蚓菌母液。
    混合了提純的“百骨霜”精華,和數十種中草藥,熬製而成。
    “潑!”她清叱一聲,早已準備好的士卒,立刻上前。
    用木瓢舀起,碗中的藥漿,奮力潑灑向,剛剛撒完骨粉的田地!
    嗤——!藥漿接觸骨粉浸潤的土壤,瞬間爆發出,大片大片的青白色煙霧!
    煙霧中,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彌漫開來,不再是純粹的甜腥怨毒。
    而是糅合了刺鼻藥味、泥土的腥氣,以及一絲…微弱的、清新生機!
    煙霧升騰,與屍坑飄來的腐臭混合,形成一片,詭異的霧靄。
    霧靄中,慕容昭緊盯著地麵。幾個呼吸之後,奇跡發生了!
    隻見灰敗的土壤表麵,開始蠕動!
    出現無數極其細微的、近乎透明的,白色菌絲。
    如同獲得了生命般,從土壤深處瘋狂地鑽出,貪婪地吸收著藥漿。
    這些菌絲迅速蔓延、交織,在骨粉灰敗的底色上麵。
    形成一片片,迅速擴大的、閃爍著微弱青綠色熒光的網絡!
    如同在大地的傷口上,覆蓋了一層,生機勃勃的薄紗。
    “成了!”饒是慕容昭心誌堅定,此刻也忍不住低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激動。
    就在這時!“嗷嗚——!!”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咆哮,猛地從荒地邊緣的,黑暗中炸響!
    一個身影如同脫韁的瘋獸,衝破幾名看守士卒的阻攔。
    直撲向田中,那剛剛顯現生機的菌絲網絡!
    那是一個癲狂的流民,他雙眼赤紅如血。
    嘴角淌著,帶血沫的涎水,臉上、手臂上布滿自己,抓撓出的血痕。
    顯然,他是被此地新土的氣息,和那微弱的生機吸引,或者說…刺激得更加瘋狂!
    他眼中隻有那一片,象征著“食物”的、散發著誘人氣息的,熒光土地!
    “攔住他!”陳喪沙啞的嘶吼響起,身形如鬼魅般撲上!
    但太近了,那癲狂流民的速度,快得驚人,眼看就要撲入田中。
    用他那沾滿汙穢和病菌的雙手,去撕扯、踐踏那脆弱的生機網絡!
    慕容昭瞳孔驟縮,她幾乎能預見到軍絲被毀、前功盡棄的結局!
    千鈞一發之際,她甚至來不及思考。
    本能地拔下髻上,那半截胡族骨簪,這是她生母的唯一遺物!
    骨簪在她指尖,閃過一道微弱的白光,便要脫手射出!
    第四幕 土反芻
    “嗡——!”一聲沉悶、雄渾、仿佛直接敲擊在,靈魂深處的鼓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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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征兆地,自鄴城方向炸響,如同大地的心跳!
    這鼓聲,蘊含著一種古老、蒼涼、直透骨髓的力量。
    狂奔中的癲狂流民,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他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茫然,狂奔的腳步瞬間踉蹌,撲倒在地。
    恰好停在田壟邊緣,距離那片發光的菌絲,僅一步之遙!
    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抽搐,喉嚨裏發出嗬嗬聲,仿佛靈魂正在被某種力量撕扯。
    鼓聲未絕!咚!咚!咚!咚!
    一聲接一聲,節奏沉重而原始,帶著一種奇特的、能引動大地共鳴的震顫。
    鼓點越來越急,如同萬馬奔騰,又似地脈咆哮!
    “赫連骨!”慕容昭瞬間反應過來,猛地看向鄴城方向。
    隻見城頭最高處,一點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搖曳。
    隱約勾勒出一個,跪坐擊鼓的身影輪廓,這人正是赫連骨!
    那位雙膝鑲著狼髕骨、發辮係著占卜龜甲的匈奴薩滿!
    鼓聲仿佛喚醒了,沉睡的大地。慕容昭敏銳地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在震動!
    不是幻覺!是真正的、由遠及近的震動,如同有千軍萬馬在地下奔騰!
    荒地邊緣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如雨的“沙沙”聲!
    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緊接著,一片翻滾的、深褐色的“潮水”,從黑暗中湧出。
    向著拓跋食土大營的方向,瘋狂席卷而去!
    食食金蟻群!這些被赫連骨用秘法,驅策的異種巨蟻。
    每一隻都有拇指大小,口器閃爍著,金屬般幽冷的光澤。
    它們如同接到了,神諭的複仇軍團,無視了荒地中的眾人。
    鋪天蓋地,形成一股洶湧的褐潮,目標明確地,撲向北方!
    它們爬過之處,地麵如同被強酸腐蝕,留下道道焦黑的痕跡。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金屬被急速氧化後的,刺鼻腥氣!
    “吼——!”遠處,在拓跋食土大營的方向。
    猛地傳來一聲,驚怒交加、飽含痛苦的野獸般嘶吼!
    那嘶吼中,蘊含的力量,甚至穿透了,遙遠的距離。
    讓慕容昭腳下的土地,都為之震顫!
    緊接著,那片天空隱隱亮起,混亂的火光。
    夾雜著驚恐的呼號,和某種硬物被瘋狂啃噬的、令人牙酸的“哢嚓”聲!
    赫連骨的薩滿鼓,引動了地脈深處的,某種力量。
    驅使著食金蟻群,直搗黃龍,讓它們反噬拓跋食土!
    “趁現在!”慕容昭壓下心中的震撼,厲聲喝道。
    她不再猶豫,將手中骨簪,猛地插入自己腳下的土地!
    簪尾微微顫動,仿佛在汲取大地的力量。
    “潑藥!全部!”周稷嘶啞的聲音,也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更多的藥漿,被潑灑出去,青白色的煙霧更加濃鬱,覆蓋了大片新田。
    那些青綠色的菌絲網絡,在藥力滋養和鼓聲激蕩下,以驚人的速度蔓延、增厚。
    熒光越來越亮,頑強地在骨粉的灰敗與怨毒中,開辟出生機的疆域!
    陳喪已經帶人,死死按住了那個被鼓聲,震得暫時失神的癲狂流民。
    流民眼中的赤紅,在鼓聲和腳下大地生機氣息的雙重衝擊下。
    似乎褪去了一絲,隻剩下空洞的痛苦和茫然。
    天邊,第一縷微弱的灰白,刺破了濃墨般的夜幕,艱難地滲透下來。
    照亮了這片,被死亡與生機反複爭奪的土地。
    新翻的田壟上,一層薄薄的、閃爍著青綠色熒光的菌絲網絡。
    如同大地剛剛結痂的、帶著血絲的傷口。
    又如同覆蓋在,累累白骨之上、試圖淨化一切的薄紗。
    慕容昭拔出骨簪,簪身冰涼,沾染著新鮮的泥土氣息。
    她望向北方,那片混亂的天空,又低頭看著腳下這片,艱難孕育著生機的“血田”。
    拓跋食土的嘶吼,仍在夜風中隱隱傳來,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
    “噬土者…”慕容昭低聲呢喃,聲音在晨風中飄散,“終將被土地…反芻。”
    黎明將至,鄴城在血與火、怨毒與生機的交織中,迎來了新的一天。
    而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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