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鎮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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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孤城獄
冉閔率領著殘破的隊伍,朝著天際那縷,若有若無的煙柱,艱難前行。
每一步都踩在,希望的邊緣和絕望的深淵之上。
與此同時,遠在數百裏之外的鄴城,正浸泡在更為深沉、更為粘稠的絕望之中。
這座冉魏政權最後的堡壘,如同暴風雨中,一艘破損的巨艦。
正在瘟疫、饑餓與猜忌的狂濤駭浪中,劇烈搖晃,隨時可能傾覆。
鄴城的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不再是往日烽煙的味道。
而是一種混合了草藥苦澀、屍體腐敗、以及某種病氣所形成的、令人作嘔的惡臭。
街道空曠,昔日繁華的帝都,如今宛若鬼域。
隻有零星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兵士在巡邏。
他們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坊市間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偶爾有穿著破爛麻布、用濕布蒙著口鼻的民夫,推著堆滿屍體的板車經過。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咕嚕咕嚕的沉悶聲響,駛向城北專設的“化人場”。
那裏日夜不停地燃燒著屍骸,衝天的黑煙如同不祥的帷幕,籠罩在鄴城上空。
瘟疫,這場比慕容恪的百萬大軍,更為無形卻更為致命的敵人。
已經徹底擊垮了,鄴城殘存的秩序和生機。
最初隻是個別傷兵營,出現的嘔吐腹瀉,很快便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全城。
高燒、抽搐、皮膚出現黑斑,最後在痛苦中咯血而亡……症狀凶險,傳染極烈。
城內唯一的希望之光,來自於城西,臨時搭建的“濟民坊”。
這裏原本是一處富商的大宅,如今被改造成了,巨大的醫館和隔離區。
空氣中彌漫著草藥味,混合著病人的呻吟,和偶爾響起的、宣告死亡的悲哭。
在這人間地獄的中心,一個白色的身影,如同陀螺般不停地旋轉、忙碌。
慕容昭,或者說,如今被絕望的軍民私下稱為“白衣觀音”的阿檀。
正站在一口沸騰的巨大藥釜前,親自指揮著,幾個同樣疲憊不堪的學徒和醫工。
她外披的鮮卑白狼裘,早已沾滿了藥漬和血汙。
內裏的漢人素紗襦裙,也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卻堅韌的輪廓。
發髻間那半截胡族骨簪,微微晃動,映照著爐火,閃爍不定。
她的臉色蒼白,眼圈深陷,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生命最後的光焰。
左手持一根細長的金針,右手快速地從藥筐中,抓取藥材投入釜中。
動作精準而迅捷,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韻律。
“柴胡三錢,黃芩五錢,半夏……半夏沒了?”
“去!去‘屍農司’的庫房,找周稷!就說我說的。”
“把他最後那點,鎮咳的半夏全都拿來!快去!”
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一個學徒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金針!沸水消毒!快!”她又轉向另一個抱著嬰兒、跪地哭泣的婦人。
語氣瞬間變得柔和,“阿嬸莫慌,讓孩子給我看看。”
她俯下身,仔細檢查著,嬰兒脖頸處的黑斑,眼神一凝,這是瘟疫晚期的征兆。
她沒有說話,隻是快速取出金針,在嬰兒弱小的身體,幾處穴位飛快地刺下。
她的“金針渡厄術”已臻化境,幾針下去迅如閃電。
嬰兒急促的喘息,似乎稍稍平緩了一些,哭聲也變得微弱。
“抱到那邊草席上,喂他喝一口剛煎好的退熱湯。能否撐過去……看天意了。”
慕容昭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她救不了所有人,甚至救不了大部分。
三萬軍民?她能救下的,或許十不存一。
但每救活一個,就是為這座垂死的城池,多保留一絲元氣,多留存一點希望。
她直起身,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五色土錦囊”。
每當有病人,在她麵前咽氣,她都會默默抓出一小撮泥土,撒在其身上。
低聲念誦那句,仿佛已成為她生命一部分的悼詞:“收汝魂靈,歸葬故土。”
她是胡漢混血的天命之女,是慕容部視為不祥的聯姻工具。
卻在這裏,用從母親那裏,學來的漢胡醫術,拚命守護著,漢家最後的堡壘。
身份的撕裂,命運的嘲弄,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
卻也賦予了她一種奇異的、超越種族界限的悲憫與力量。
第二幕:鐵屍農
慕容昭所需要的藥材,最終被送到了濟民坊,送來的人,是屍農司的主事周稷。
周稷是前趙司農卿之子,家族因私開糧倉賑災,被石虎剝皮填草。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官員,更像是個剛從田埂裏,爬出來的老農。
他麻衣赤足,渾身散發著泥土味,和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腐殖質氣息。
他腰間纏繞著的那九十九串人指骨,隨著他的走動,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嗒聲。
他帶來的半夏,數量很少,而且品相極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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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醫官,就這些了。”周稷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枯葉摩擦。
“城外的‘血田’也遭了瘟,藥材……再也種不出了,城裏的庫存,早已耗空。”
慕容昭看著他眼中,那種近乎瘋狂的、被深深壓抑的絕望,知道他沒有說謊。
她默默接過藥材,低聲道:“多謝周司農。”
周稷搖了搖頭,目光掃過濟民坊內,密密麻麻、呻吟待死的病人。
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在看一片,即將迎來豐收或絕收的莊稼。
“不必謝我。活著,才能肥田。死了,不過是肥料。我隻是在盡我的本分。”
他的“本分”,是屍農司那套,黑暗到極致的農政。
為了維持城內,最低限度的糧食產出,周稷推行著,駭人聽聞的“骨粉肥田術”。
老弱病殘被編入“人牲營”,在餓斃後,直接被埋入城西北。
就是那片所謂的“血田”,化作滋養作物的肥料。
而胡人戰俘,乃至城內觸犯嚴刑峻法的死者。
他們的骸骨,會被碾碎,混入焦土,試圖改善土質。
他甚至嚐試過“蝗災武器化”,將捕捉到的蝗蟲,在餓飼人血後。
試圖用簡陋的投石機,投射到城外燕軍可能的屯田區。
但效果甚微,反而浪費了,寶貴的人力。
他隨身攜帶的陶罐裏,裝著家族被石虎剝下的人皮殘片。
這是他活下去的動力,也是他墮入這黑暗深淵的見證。
他每埋下一具屍體,就會在田邊種下一株荊棘,稱之為“贖罪”。
私下裏,他又偷偷設立“贖罪倉”。
將極其有限的、本該用於肥田的糧食,偷偷節省下來,留給那些陣亡將士的遺孤。
他是一個複雜的矛盾體,在絕望中用最黑暗的手段,踐行著扭曲救贖的苦行者。
慕容昭對他既懼且佩,更多是一種同處於地獄深處的、無言的悲哀。
第三幕:詭謀計
與濟民坊和屍農司那赤裸裸的、生理層麵的絕望不同。
位於王宮地底深處的“墨府”,則彌漫著一種冰冷的,卻同樣令人窒息的壓力。
這裏曾是石虎享樂的地下冰窖,如今被謀士墨離,改造為了,他的中樞指揮部。
空氣陰冷潮濕,四壁凝結著水珠,隻有幾盞昏暗的油燈搖曳。
映照著壁上,懸掛的巨幅鄴城及周邊輿圖,以及各種複雜難明的機關模型。
墨離留下的助手,僵硬的麵容,在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
他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麵前一張剛剛由信鴿帶來的、沾著血汙的絹條。
絹條上的字跡,潦草而簡短,用的是墨離和“鬼車”約定的密語。
“……糧隊遇襲……天王斷後……傷亡慘重……方向西北……有煙……”
消息語焉不詳,卻字字千鈞。
站在他下首的,是鐵戶籍的主事張燼,號“鬼錄郎”。
他是個盲人,雙目是當年,目擊石祗食人被熏瞎的。
他瘦削的身軀,微微佝僂,耳朵卻異常靈敏。
仿佛能捕捉到,這地底最細微的空氣流動。
他手中握著一根導盲杖,杖頭鑲嵌著一顆棱角分明、時常割傷他掌心的貓眼石。
他不需要看,似乎就能“聽”出,絹條上傳遞的沉重。
“西北方向……”褚懷璧的聲音響起,毫無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慕容恪正在那一帶清剿。天王此舉,無異於自投羅網,那縷煙九成是陷阱。”
張燼用沙啞的、盲人特有的敏銳語調接口道。
“城內謠言愈演愈烈,說天王已死,說慕容醫官,帶來的不是救命藥。”
“而是……慕容部的毒,‘鏡鑒台’的‘聲紋絲’,已經鑽進了,太多人的耳朵。”
他擅長“聞聲辨奸”,能通過腳步聲、呼吸頻率,識別間諜。
但如今謠言如同瘟疫,無孔不入,防不勝防。
褚懷璧的眼睛微微轉動著,看向旁邊一個巨大的、結構複雜的青銅器皿。
器皿連接著,無數細小的銅管,通往鄴城各處隱秘的“聽甕”。
這是墨離構建的“地聽”係統的一部分,也是鬼車情報網,傳遞信息的通道之一。
但此刻,大多數銅管沉寂無聲。 “鬼車的‘飛鳶密線’,斷了多少?”褚懷璧問。
張燼沉默了一下,臉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九成……‘黃泉道’,多處被慕容恪的‘鏡鑒台’高手,發現並破壞。”
“‘聽甕’被毀,‘鬼車鈴’已被收繳大半……九名姐妹,已有六人確認玉碎……”
“最後的消息,是她們用命換來的。”
鬼車,那九名被割舌的鮮卑女奴,組成的情報組。
她們以藥鋪、占卜攤為據點,用《詩經》篇目為暗號。
用不同頻率,敲擊陶管傳訊,馴養屍蟲探查敵營,構建了貫通胡漢的“飛鳶密線”。
如今這條線,正在被慕容恪,無情地剪斷。
每刺殺一名胡酋,便用血寫下《柏舟》詩句的複仇儀式,恐怕也難以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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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懷璧的臉色毫無變化,但周身的氣息,似乎更加冰冷了一分。
情報是眼睛和耳朵,如今的鄴城,正在變成瞎子和聾子。
“慕容俊和可足渾皇後,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們不僅要城,還要徹底摧毀,天王的威望和人心。”
褚懷璧冰冷地分析,“慕容昭……是關鍵。”
“她是‘白衣觀音’,也可可能的‘毒源’。必須保她,但不能她她脫離監控。”
“需要我,做些什麽?”張燼問道。
他的“家譜連坐網”在此時,更多是用來震懾內部,效果也越來越有限。
褚懷璧的手指,在輿圖上輕輕敲擊著,最終落在鄴城西門附近。
“這裏,糧荒最重,謠言最盛。今晚,會有一場暴亂。”
“背後應該有‘鏡鑒台’,或者城內豪強餘孽的影子。”
褚懷璧頓了頓,眼睛看向張燼,又仿佛透過他看向虛無。
“讓‘無相僧’去,他知道該怎麽做。” “需要……做到什麽程度?”
“足夠震懾即可。”褚懷璧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
“讓所有人記住,即便天王不在,鄴城的法,依然是《漢障律》。違令者,人鬼共戮。”
無相僧,前趙宮廷影武者,親曆永嘉之亂食人慘劇。
特別擅長“千麵皮”、“傀儡戲”和“腹語陣”。
他是冉閔手中,最詭異也最恐怖的一把刀,用來執行這種“黑暗紀律”再合適不過。
張燼枯瘦的身子,微微一顫,低聲道:“遵命。”
他摸索著導盲杖,緩緩退入,陰影之中。
他知道,今晚的西門,又將增添許多,可能被刺入“家譜連坐網”的新名字。
第四幕:黑蓮心
夜幕如期降臨,將鄴城徹底吞沒。
瘟疫和饑餓,並未因黑暗而停歇,反而催生出了,更多的恐懼和瘋狂。
果然,正如褚懷璧所料,西門附近發生了騷亂。
數以百計的饑民,在一些別有用心之人的煽動下,開始衝擊官倉和富戶的宅院。
他們高喊著“冉閔已死!漢魏當滅!打開糧倉!否則燒了全城!”。
混亂中火光燃起,哭喊聲、打砸聲、咒罵聲響成一片。
本就脆弱的秩序,瞬間崩壞。
慕容昭剛剛處理完,濟民坊又一輪危急病患。
聽到動靜,立刻帶著幾名護衛趕往西門。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城內自相殘殺!
當她趕到時,場麵已經失控。饑民如同瘋狂的獸群。
與維持秩序的兵士,推搡扭打在一起,地上已經躺倒了,十幾具屍體。
“住手!都住手!”慕容昭擠進人群,嘶聲高喊。
“糧食會有的!天王一定會回來!你們這樣,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但她的聲音,在瘋狂的浪潮中,顯得如此微弱。
有人認出了她,立刻將矛頭指向她: “就是她!這個胡女!就是她帶來的瘟疫!”
“她是慕容部的細作!那些藥是毒藥!” “殺了她!拿她的頭去向燕王請降!”
石塊和汙物向她扔來。護衛們拚命格擋,將她護在中間。
慕容昭的心,沉入了穀底。不是因為自身的危險。
而是因為這種猜忌和仇恨,正是慕容恪和“鏡鑒台”,最希望看到的。
鄴城的心,快要碎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騷亂人群的核心,那幾個叫囂得,最凶的煽動者。
突然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聲音戛然而止!
他們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抽搐,眼神變得空洞,然後……
他們竟然開始機械地、用盡全身力氣,反向衝擊那些,被他們煽動起來的饑民!
一邊衝擊,一邊還用一種古怪的、僵硬的語調,重複喊著。
“我有罪……我受燕人指使……攪亂鄴城……罪該萬死……”
這突如其來的詭異反水,讓瘋狂的饑民們都愣住了,驚恐地看著這中邪般的景象。
是“無相僧”出手了,他的“傀儡戲”,在黑暗中悄然發動,控製了為首者。
緊接著,一隊沉默的黑甲士兵,如同鬼魅般,從巷陌深處湧出。
他們動作整齊劃一,刀鋒冰冷,毫不留情地,將那幾個被控製的煽動者。
以及幾個仍在頑抗的核心分子,當場格殺,手段狠辣,效率極高。
隨後,一個披著破爛僧袍、麵容隱藏在陰影中的,無相僧緩緩走出。
他手中的檀木念珠,串著99顆不同民族的臼齒,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他沒有看那些屍體,而是麵向,驚恐萬狀的饑民。
用一種帶著奇異回響的、仿佛能直接鑽入腦髓的腹語說道。
“亂法者死。信謠者愚。糧,按《求生律》分發。再有聚眾鬧事者,屠坊。”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冰冷和恐怖,讓所有人不寒而栗。
說完,他轉身走入黑暗,消失不見。
那些黑甲士兵,也迅速清理現場,拖著屍體退走。
騷亂被以最鐵血、最詭異的方式,鎮壓了下去。
慕容昭站在原地,渾身發冷。
她看著那些驚魂未定、漸漸被官吏引導,去領取微薄口糧的饑民。
心中沒有喜悅,隻有無盡的悲涼。
無相僧用恐懼,暫時維係了秩序,但這秩序,是何等的脆弱和黑暗?
而他那非人的手段,更是讓她感到,一種生理上的不適。
這就是他們,正在為之奮鬥的“華夏”嗎?用魔鬼的手段,對抗另一個地獄?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金針,冰涼的觸感,讓她稍稍鎮定。
她抬頭望向,西北方向的夜空,那裏隻有濃重的、不透光的烏雲。
天王,你到底在哪裏?你還活著嗎?鄴城……快要撐不住了。
一滴冰冷的雨滴,落在她的臉頰,與她悄然滑落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鄴城的消息,是瘟疫,是饑餓,是謠言。
是鐵血鎮壓,是無聲的犧牲,是搖搖欲墜的秩序。
和一份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等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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