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桐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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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夜雨驚
    建康城浸在江南特有的春夜細雨裏,綿綿密密,無聲地濡濕了,烏衣巷的青石板。
    將謝府那高聳的馬頭牆、森嚴的門楣,籠罩在一片氤氳水汽之中。
    已是子時,大部分宅邸,早已熄了燈火。
    唯有丞相謝安的書齋“東山堂”,依舊透出昏黃而穩定的光芒。
    如同這暗夜中,一顆孤獨而堅韌的心髒。
    書齋內,燭火搖曳,謝安寬大的袍袖拂過案幾。
    指尖在一卷,攤開的《孫子兵法》上輕輕敲擊,目光卻並未落在字句間。
    他對麵坐著侄兒謝玄,年輕的將軍眉宇間帶著疲憊,更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灼。
    “叔父,鄴城…怕是至暗時刻了。”謝玄的聲音壓得很低。
    仿佛怕驚擾了窗外淅瀝的雨聲,更怕驚動這座繁華都城下,湧動的無數耳舌。
    “冉閔雖勇,然困守孤城,外無必救之援,內有無糧之虞。”
    “慕容恪十萬大軍環伺,如鐵桶一般,最新探報,城中已聞…易子而食之聲。”
    謝安沒有說話,隻是將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雨絲打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聲響,他的麵容平靜如水。
    唯有一雙深邃的眸子,在燭光映照下,閃爍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與…沉重。
    “慕容恪非匹夫之勇,其用兵如棋,步步為營。”
    “更兼龍城慕容俊不斷催逼,鮮卑內部縱有齟齬,此刻亦必同仇敵愾。”
    “鄴城…乃死局。”謝玄繼續道,語氣沉痛,他曾與冉閔,在淮北有過短暫交集。
    雖道不同,卻難免為那位絕境中,奮起的漢家戰神生出一絲悲憫。
    “死局…”謝安終於開口,聲音舒緩,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世間萬物,陰陽相生,死中亦藏生機。”
    “關鍵在於,這生機在何處,由何人執子。”
    他緩緩轉回目光,看向謝玄,“我北府之兵,訓練如何?”
    “士卒可用,糧械漸充。然…”謝玄遲疑一下。
    “桓衝都督荊州,近來頻繁調防,其意難測。”
    “若我大軍北出,建康空虛,江陵若有異動…”
    “且朝廷之上,反對北伐之聲,從未止息。”
    “王國寶等輩,隻知爭權斂財,清談誤國,豈肯允我傾力一戰?”
    他的話語中,透出對建康政局,深深的無力感。
    謝安微微頷首,正欲再言,門外傳來極輕,卻急促的三下叩門聲。
    “進。”謝安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動。
    心腹老仆謝福推門而入,神色凝重,手中捧著一個,尺餘長的桐木匣。
    那木匣做工粗糙,表麵沾滿泥汙。
    甚至還有幾處幹涸的、疑似血跡的暗斑,與這雅致書齋格格不入。
    “相公,西邊來的急件。”謝福的聲音透著沙啞,雙手將木匣奉上。
    “送信之人未曾入城,於秦淮河口,交予我們的人後…”
    “便…力竭而亡,隻反複說‘長安…王…’三字。”
    “長安?”謝玄驟然起身,臉上閃過驚疑。
    長安,那是暴君苻生所在的前秦國都,此時來自長安的密信,透著詭異與不祥。
    謝安的目光,落在那個肮髒的木匣上,平靜無波。
    他示意謝福,將木匣放在書案上,揮了揮手。
    謝福躬身,無聲退下,並細心地將門掩好。
    書齋內隻剩下謝安叔侄二人,以及匣中仿佛帶著血腥味的密信。
    燭火劈啪一聲,爆開一朵燈花。
    謝玄緊盯著木匣,手不自覺按上了腰間的劍柄。
    謝安卻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拂去匣蓋上的泥點。
    露出一個模糊的火焰烙印痕跡,那並非晉室或任何已知江南世家的徽記。
    他沒有立刻打開,而是仔細檢視,木匣的閉合處。
    沒有任何機關鎖扣的痕跡,隻用一種特殊的、近乎黑色的油泥封緘。
    油泥中似乎混合著,某種礦物粉末,在燭光下泛著極細微的冷光。
    “是‘冰井台’的印記。”謝安緩緩道,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冰井台?”謝玄一怔,旋即駭然,“王猛?前秦那個苻堅的謀主?他…他怎會…”
    “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通信。”謝安淡淡道。
    指尖凝聚一絲內勁,小心地剝開,那堅硬的黑色油泥。
    油泥碎裂,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硝石和草藥的氣味。
    匣蓋開啟。沒有預想中的帛書或信紙,裏麵隻有兩樣東西。
    一枚巴掌大小、觸手冰寒的玄鐵令牌,上麵陰刻著一條環繞冰井的螭龍。
    以及一卷…材質奇特的書信。
    那並非絲綢或紙張,而是一種極薄、略帶韌性的淺黃色皮質,邊緣不甚規整。
    仿佛從某種大型動物身上,新鮮剝下後緊急處理而成。
    皮子上用暗紅色的“墨”,書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那字體筋骨嶙峋,力透紙背,透著一股沉鬱緊迫之氣。
    謝玄屏住呼吸。他甚至能隱約聞到,那皮子上殘留的、極淡的血腥味和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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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安的神色,第一次變得無比凝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皮信,在燈下展開。
    室內陷入死寂,隻有皮卷展開時的輕微摩擦聲,和窗外永無止境的雨聲。
    謝安的目光,飛速掃過上麵的字跡,那並非尋常書信格式。
    沒有任何稱謂與寒暄,開篇便是石破天驚之語。
    “晉相謝公安鑒:秦廷將傾,豺虎噬主。”
    “苻生之暴虐,亙古未聞,人神共憤,秦之宗室舊臣,亦難自保。”
    “今其內惑於妖後強氏,外蔽於佞臣趙韶、董榮。”
    “日夜宴飲,以殺伐為樂,視百姓如草芥。”
    “長安城內,白骨盈街,朝堂之上,人燭通明…”
    謝玄從側麵看到幾句,隻覺一股寒氣從脊椎升起。人燭?那是何等酷烈的手段!
    謝安繼續往下看,眉頭越蹙越緊。
    “…苻生自恃勇力,然心智昏亂,常因一言不合,屠戮公卿。”
    “其嚐於太極殿上,以弓弦絞殺諫臣辛牢,剖其腹而觀其‘忠心’。”
    “又疑大司農廉公私藏糧秣,竟將其全家老幼碾入磨盤,謂‘榨油贖罪’…”
    “此等慘劇,日有所聞,秦之元氣,斫喪殆盡。”
    信中提到幾樁具體慘案,描寫雖簡潔,卻字字血腥,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這絕非誇大其詞,而是王猛在冷靜地陳述一個事實。
    前秦皇帝苻生,已經徹底瘋了。
    他的統治,建立在無止境的恐怖之上,連他自己的統治根基,都在被瘋狂摧毀。
    “…今北方之局,非獨慕容、冉魏之爭。”
    “苻生雖癲狂,然秦之根基猶在,關中沃野,甲兵尚存。”
    “若其突然崩殂,或遭外邪侵擾,則雍涼之地,必生巨變。”
    “強梁競起,禍亂之烈,恐更甚於今日之河北。”
    “屆時,胡騎紛遝,恐非僅止於,黃河邊上…”
    看到這裏,謝安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王猛這是在警告!
    警告苻生死後,可能出現的權力真空和更大規模的混亂。
    甚至暗示,可能有比慕容鮮卑,更可怕的外部勢力,“外邪”會趁機介入。
    這已不是一國之亂,而是可能席卷,整個北方的災難。
    “…猛,忝居幕府,雖得東海王苻堅信重,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東海王,仁德寬厚,雅量高致,素慕中華文化,有澄清寰宇之誌。”
    “然身處險地,動輒得咎,非不欲振作,實恐打草驚蛇,反招滅頂之禍。”
    這是關鍵!王猛終於點明了,他的立場和他所效忠的人,東海王苻堅。
    他極力描繪,苻堅的“仁德”和對漢文化的向往,與暴君苻生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在為苻堅,爭取政治上的合法性與同情。
    “…今遣死士,冒萬死送達此函,非為乞援。”
    “乃欲通告晉相,變局將至,或在朝夕。”
    “若天佑中華,使吾主得行霍光之事,撥亂反正,則秦晉之間,非必為仇讎。”
    “隴右可安,西域可通,屆時,慕容氏之側翼,亦非鐵板一塊…”
    “然,若事有不諧,或‘外邪’先至…則萬望晉相,早作綢繆。”
    “江東雖偏安,然長江天塹,未必能永拒,北來之惡濤。”
    “唇亡齒寒之理,晉相明睿,無需猛之多言。”
    “書信簡陋,情急所致。閱後即焚,萬萬!”
    “附上信物一枚,他日若見持此信物者,所言之事,可信三分。”
    “王猛,頓首再拜,於長安冰井台暗室。”
    信的內容,到此戛然而止,沒有日期,沒有更多細節。
    隻有無盡的緊迫、警告和一份沉甸甸的、關於未來的暗示。
    謝安緩緩放下皮信,久久不語,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
    謝玄早已聽得心神震撼,見叔父不語,忍不住急聲問道。
    “叔父,這…這王猛所言…,可信否?”
    “苻生當真…當真如此天怒人怨?那苻堅又果真如他所言?”
    謝安將皮信遞給他。謝玄接過,入手隻覺那皮質滑膩而冰涼。
    上麵的字跡殷紅如血,他快速瀏覽,越是細看,越是心驚肉跳。
    “皮是人皮。”謝安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卻讓謝玄手一抖,幾乎將信丟出去。
    “硝製手法特殊,能防腐耐磨。墨…應是混合了,朱砂和某種…血。”
    “王猛以此傳書,意在示其決絕與緊迫。”
    “更暗示長安,已是人間地獄,無所不用其極。”
    謝玄強忍不適,再看那信,果然覺得那暗紅色的字跡刺目無比。
    “內容,九分為真。”謝安繼續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雨。
    “苻生之暴,我亦有耳聞,然竟至如此地步…”
    “王猛雖善謀略,但在此事上,無需作偽,亦無法作偽,至於苻堅…”
    他頓了頓,“王猛乃不世出之奇才,心高氣傲。”
    “能得他如此推崇效忠之人,絕非庸碌之輩。”
    “其所言苻堅‘慕中華文化,有澄清寰宇之誌’,或許…有幾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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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那他的意思,是希望我們…按兵不動?”
    “等待他們內變成功?甚至…將來可能與苻堅合作?”
    謝玄感覺自己的腦子有些亂,北方的局勢,竟然複雜至此!
    強大的前秦帝國內部,竟已腐朽崩塌到如此地步。
    而一個潛在的、可能對漢文化友好的統治者,正在醞釀政變?
    “合作?”謝安輕輕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談何容易。國仇家恨,非一日可解。”
    “他這是在為我們,也是為他自己,預留一條可能的退路和選擇。”
    “更重要的是,他在警告我們。”
    “警告?”“不錯。”謝安的手指,重重敲在信上“外邪”二字。
    “此二字,墨跡深重,絕非無意之筆。”
    “王猛洞察力非凡,他必是察覺到了什麽,我們尚未知曉的巨大威脅。”
    “可能來自,更遙遠的西方或北方,其可怕程度…”
    “甚至讓他覺得,苻生的暴政和慕容氏的兵鋒,都相形見絀。”
    “他是在提醒我們,真正的危難,或許還未到來。”
    謝玄倒吸一口涼氣。比慕容恪大軍和瘋帝苻生,更可怕的“外邪”?那會是什麽?
    “還有,”謝安拿起那枚玄鐵令牌,觸手冰寒刺骨。
    “信物在此,他日聯絡,並非虛言。王猛…這是在下一步很大的棋。”
    “他將此信送至我手,既是示警,也是…試探。”
    “試探我謝安,是否有足夠的魄力和眼光。”
    “跳出眼前江北一隅的得失,去審視這天下,即將到來的劇變。”
    書齋內,再次陷入沉默。雨聲似乎變得更大了。
    謝玄看著沉思的叔父,又看看那卷人皮血書和冰冷的令牌。
    隻覺得有一股巨大的、無形的曆史洪流。
    正從遙遠的關中奔湧而來,即將衝擊這看似平靜的江南。
    第二幕:宮闈語
    與此同時,建康台城深處,皇宮大內。
    晉帝司馬曜的寢宮“華林園”中,彌漫著一種獨特的香氣。
    與外界夜雨淒清,截然相反的、甜膩而腐朽。
    巨大的鎏金獸首香爐中,焚燒著特製的“五石散”。
    煙霧繚繞,帶著一種令人心智渙散的奇異芬芳。
    司馬曜半倚在軟榻上,麵色是一種不正常的潮紅。
    他眼神渙散,嘴角掛著,癡迷的笑意。
    他身著明黃色的寢衣,卻敞開著前襟,露出略顯瘦弱的胸膛。
    他手中把玩著一方玉璽,並非那枚傳承的傳國玉璽。
    而是一方通體血紅、仿佛有血液在其中流動的玉璽,這便是王國寶進獻的“血璽”。
    據說是用和氏璧餘料,浸泡在人的凝血中,又經天師道高士,以秘法煉製而成。
    每日批閱奏章時,必須以掌心血,染血璽。
    方能壓下璽中,蘊含的“凶煞之氣”,否則便會遭反噬。
    “陛下…陛下…”嬌媚入骨的聲音,悄然響起。
    張貴人僅著一件輕紗,曼妙身姿在煙霧中若隱若離。
    端著一隻玉杯,嫋嫋走近 “該飲‘合歡丹’了…”
    司馬曜癡癡地笑著,伸手去攬張貴人的腰肢,卻被她輕盈地躲開。
    “陛下先飲了嘛…”張貴人將玉杯,遞到司馬曜唇邊。
    杯中液體呈琥珀色,散發著更濃鬱的異香。
    仔細看去,似乎有極其微小的金色蟲卵,在其中沉浮。
    司馬曜就著張貴人的手,一飲而盡,咂了咂嘴。
    眼神更加迷離,“愛妃…好…好酒…”
    張貴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蔑與得意。
    這“合歡丹”,乃是以她的“情蠱”母蟲卵,混合特殊藥物煉製。
    長期服用,司馬曜的身心,將徹底被她掌控。
    離她不得,最終會成為,她掌中完全的玩物。
    飲下藥酒,司馬曜似乎更加興奮,他舉起那方血璽,對著宮燈搖晃著。
    “愛妃你看…朕的寶璽…它在發光…它在喝朕的血…哈哈…好…喝吧…喝飽了…”
    “給朕殺了那些,不聽話的臣子…殺了…殺了謝安…他總是…總是管著朕…”
    張貴人掩口輕笑:“陛下是真龍天子,天下都是您的,想殺誰,自然就殺誰。”
    “不過謝相爺嘛…暫時還得替陛下打理江山呢。”她話音輕柔,卻如同毒蛇吐信。
    “打理江山…哼!”司馬曜突然暴躁起來,將血璽重重按在,榻邊一份奏章上。
    那恰好是一份,關於江北流民安置的奏疏,上麵有謝安的批紅。
    “朕才是皇帝!他們…他們都看不起朕!”
    “覺得朕是靠著他謝安,才…才坐穩皇位!還有那個桓衝…擁兵自重…”
    “還有…還有那些清談的廢物…天天說什麽北伐北伐…吵死了!”
    他越說越激動,呼吸急促,臉上的潮紅更盛,眼白開始出現血絲。
    血璽接觸奏章的地方,是那暗紅色的“謝安”二字批紅。
    此時竟仿佛活了過來一般,微微扭曲,如同掙紮的血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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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貴人眼中閃過喜色,情蠱和五石散的藥力,正在放大司馬曜內心的陰暗與偏執。
    她輕輕依偎過去,嗬氣如蘭:“陛下息怒嘛…那些人不聽話,慢慢收拾就是了。”
    “隻要陛下,時時戴著國寶進獻的‘厭勝冕’…”
    “握著這方血璽,自然萬邪不侵,皇權永固…”
    她所說的“厭勝冕”,是王國寶找來的,一頂詭異冠冕。
    十二旒玉串上,刻滿了王國寶的生辰八字與咒文。
    墜珠則據說是,用被司馬曜逼死的忠臣王恭的頭顱,煉製的人油珠。
    司馬曜戴上後,便會頭痛欲裂,唯有摘下或聽從王國寶的建議才會緩解。
    實則早已被暗中,下了精神暗示和毒物。
    “厭勝冕…對!厭勝冕!”司馬曜像是找到了依靠,猛地坐起。
    “快!給朕戴上!朕要上朝!朕要下旨,把那些說北伐的人都抓起來!”
    “把他們…把他們做成‘人燭’!就像…就像苻生那樣!哈哈!好看!一定很好看!”
    他手舞足蹈,狀若癲狂,張貴人在一邊柔聲應和著。
    另一邊示意旁邊的宦官,去取那頂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冠冕。
    就在這時,在寢宮角落的,一麵巨大銅鏡之後。
    極細微的機括聲響起,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悄然出現。
    一雙陰冷、貪婪的眼睛,正透過縫隙,注視著室內的一切。
    此人正是王國寶,這寢宮四處布滿了,他設計的“鏡鑒”機關。
    銅鏡背後中空,可供他竊聽、窺視。
    他看著司馬曜的癲狂,看著張貴人的操控,臉上露出滿意的、毒蛇般的笑容。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瘋狂的皇帝,被蠱惑的寵妃。
    朝堂上爭鬥的士族,邊境上虎視眈眈的胡虜…
    隻有他王國寶,才是這黑暗宮闈中,最深處的操線者。
    他尤其滿意地,聽到司馬曜提及“苻生”。
    暴虐的前秦皇帝,如今竟成了,他誘導司馬曜的榜樣。
    混亂,隻有足夠的混亂,他才能攫取,更大的權力。
    他的目光,掠過司馬曜手中的血璽,掠過那頂即將被戴上的厭勝冕。
    最終落在,張貴人窈窕的背影上。
    這個女人的情蠱之術確實有用,但…她終究隻是個工具。
    待他徹底掌握大權,這些知道太多秘密的工具,也該換一換了。
    鏡後的縫隙,悄然合攏,仿佛從未存在過。
    寢宮內,司馬曜已經戴上了,那頂沉重的厭勝冕。
    玉串搖晃,人油珠散發著,膩人的臭味。
    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喘著粗氣,像個被無形線繩,操控的木偶。
    沉浸在自己,唯我獨尊的瘋狂幻想裏。
    窗外的雨聲,似乎也被這宮內的魘語邪氛所隔絕。
    第三幕:僧侶訊
    秦淮河上,雨絲如織,畫舫大多熄了燈火。
    唯有幾艘官船和大型貨船,還亮著星點光芒,在漆黑的河麵上,投下模糊的倒影。
    一艘不起眼的烏篷船,如同幽靈般滑過水麵,停靠在一個偏僻的碼頭旁。
    船篷掀開,一名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身影敏捷地躍上岸邊,迅速融入陰影之中。
    看其身形步伐,顯然身負不俗的武功。
    此人並未前往,繁華的烏衣巷或任何官邸。
    而是來到城南,一處香火不算鼎盛、略顯破敗的寺廟,“瓦官寺”的後院小門。
    他有節奏地,輕叩了幾下門環,片刻後,小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
    開門的是一個,同樣穿著蓑衣的小沙彌,低聲道:“師父已等候多時。”
    來人閃身而入,小門迅速關上,寺內一間淨室,燈火如豆。
    一位麵容清臒、目光沉靜的老僧,正在蒲團上打坐,正是瓦官寺的主持支遁法師。
    他雖方外之人,卻與謝安、王羲之等名士交好。
    常在一起談玄論道,實則也是一位,心懷天下的智者。
    那蓑衣人摘下鬥笠,露出了一張,飽經風霜臉寵。
    臉麵帶有,明顯關中風霜痕跡,約莫四十歲上下。
    他對著支遁法師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雖非佛門禮節,卻顯得十分恭敬。
    “大師,東西已安全送達謝府。”來人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穩定。
    “阿彌陀佛。辛苦檀越了。”支遁法師睜開了眼。
    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一路險阻,可想而知。”
    “確是九死一生。”來人歎道,“自長安出發,一路皆有苻生的‘鬼影郎衛’追殺。”
    “同行三人,僅某一人僥幸抵達,過淮水時,又險些被北府兵,當作奸細射殺。”
    “幸得王猛大人事先有所交代,提及可於建康聯係大師,否則真不知如何是好。”
    支遁法師默然片刻,道:“王猛先生心係蒼生,不惜冒奇險傳訊,老衲感佩。”
    “隻是…信中所言,果真如此嚴峻?”他雖然知道北方混亂,但具體細節並不清楚。
    來人麵色沉重地點頭:“隻恐有過之,而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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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苻生已非人間之主,實乃修羅惡鬼,長安城中,每日皆有慘劇發生。”
    “朝廷大臣,朝不保夕,百姓更是如同豬狗,任其屠戮。”
    “王大人與東海王雖有心撥亂,然如履薄冰,時機稍縱即逝。更令人憂心的是…”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王大人在遣我等出發前,曾得到極西商旅的密報。”
    “言及西北方向,似有巨大變動,有前所未見的異族騎兵,如烏雲般席卷而來。”
    “其勢凶猛,沿途小國部落,或降或亡,竟無其一合之敵。”
    “其主力雖尚未威脅到長安,但其遊騎已曾與秦邊軍發生衝突,秦軍敗得很慘。”
    支遁法師撚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滯。
    “前所未見的異族?比之慕容鮮卑鐵騎如何?”
    “據潰兵所言,猶有過之,其戰術詭譎,來去如風,騎射精絕,更兼…”
    來人眼中,閃過一絲驚悸,“更見手段極其殘暴…”
    “所過之處,往往…往往壘砌景觀,以懾人心。”
    “王大人懷疑,苻生的瘋狂,或許與此巨大外部壓力的刺激有關。”
    “但更擔心,若前秦內亂,‘外邪’必將趁虛而入,則天下蒼生,不免覆巢之危。”
    淨室內一片寂靜,唯有燈花,偶爾爆響。
    支遁法師緩緩閉上雙眼,默誦佛號,他雖方外之人,聞此消息,亦覺心神震動。
    良久,他開口道:“檀越暫且在此歇息,切勿外出。”
    “謝相爺看了信,必有決斷,若有回信或吩咐,老衲再告知檀越。”
    “有勞大師。”來人再次行禮,臉上疲憊之色更濃。
    他正是王猛,派出的死士信使之一,曆經千難萬險。
    終於將那份,以特殊方式書寫的情報,送到了謝安手中。
    而他帶來的關於“外邪”的消息,甚至比那卷人皮血書,更加令人不安。
    支遁法師看著他,退下休息的背影,心中波瀾起伏。
    謝安收到如此驚心動魄的密信,將會如何抉擇?
    這江南的偏安之局,又能維持多久?那遙遠的、未知的西方威脅,又究竟是什麽?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看著外麵無邊的夜雨。
    仿佛看到一場,席卷天下的巨大風暴,正在地平線上緩緩凝聚。
    第四幕:待驚雷
    東山堂內,燭火已將燃盡。
    謝玄反複看著,那卷人皮血書,每一個字都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心上。
    前秦的內亂、苻生的暴行、王猛與苻堅的密謀…
    還有那語焉不詳,卻令人心悸的“外邪”…
    這一切信息太過爆炸,讓他一時難以完全消化。
    “叔父,”他終於抬起頭,聲音幹澀,“我們…該如何應對?”
    謝安已經恢複了平時的沉靜。他將那枚冰冷的玄鐵令牌收入一個錦囊,貼身放好。
    然後,他拿起那卷人皮信,緩緩移到燭火之上。
    “叔父!”謝玄一驚,“此等重要物證…”
    “王景略說得對,閱後即焚。”謝安的聲音不容置疑。
    “此物留之,後患無窮,若有一字半句泄露,無論落入朝廷對手手中…”
    “或是被北地偵知,都將引發難以預料的災禍,記住內容,足矣。”
    橘黃色的火焰,舔舐著那特製的皮質,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臭味,彌漫開來。
    那記載著長安地獄景象和驚天秘聞的血書,迅速卷曲、焦黑,化為灰燼。
    謝安將灰燼碾碎,撒入桌上的硯台,用水化開,徹底湮滅了一切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謝玄,目光清明而堅定。
    “玄兒,可知王猛此信,最深之意何在?”
    謝玄沉思片刻,試探道:“是求助?或是…結盟的試探?”
    “是自保,亦是問路。”謝安一針見血,“他將其主苻堅,置於‘仁德’之位。”
    “將其敵苻生打入‘暴虐’之淵,是在為未來可能的政變,爭取道義優勢。”
    “甚至希望,將來若成功,能減少我江東的敵意。”
    “他坦言危局,示警‘外邪’,是希望我們看清,真正的威脅或許並非來自慕容氏。”
    “甚至不是,來自即將內亂的前秦,而是來自更深遠的未知。”
    “他這是在為他自己,為苻堅,謀求一個,更寬鬆的外部環境。”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似乎小了一些的雨絲。
    “至於求助或結盟,他知眼下絕無可能,國仇未雪,南北隔閡甚深。”
    “我若此時與苻堅,有所牽連,必遭朝野攻訐,寸步難行。”
    “他聰明地沒有提出,任何具體要求,隻是…”
    “遞過來一份人情,一份關於未來的…可能性。”
    謝玄恍然大悟:“所以,他真正希望的,是我們…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不錯。”謝安頷首,“他需要時間。我們需要觀察。”
    “貿然介入北方亂局,尤其是隔著慕容氏去幹預前秦內政,極不現實風險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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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前第一要務,仍是鞏固自身,等待時機。”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謝玄。
    “然,靜觀非是坐視,王猛之信,如同驚雷,警醒我等。”
    “北方局勢瞬息萬變,遠超我等此前預料。我等必須做好萬全準備。”
    “請叔父示下!”
    “其一,”謝安沉聲道,“北府兵擴軍、練兵之事,需再加速。”
    “糧秣軍械,要暗中加大儲備,尤其要訓練士卒,適應北方氣候、地形。”
    “此事,玄兒你親自督辦,要機密,更要高效。”
    “諾!”
    “其二,江北防線,特別是西線,荊州方向。”
    “必須加派得力人手,嚴密監視,桓衝動向。”
    “同時,廣布斥候,深入淮北,甚至…設法滲透至豫州、兗州一帶。”
    “不僅要關注慕容恪與冉閔的戰局,更要留意一切,來自更西方的異常動向。”
    “王猛所言‘外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侄兒明白!即刻去辦!”
    “其三,”謝安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
    “朝廷這邊,土斷之事,需暫緩激烈手段。”
    “王國寶、司馬道子等輩,暫時不宜過分刺激。”
    “穩住朝局,不使其掣肘我軍備,方為上策。”
    “待北方變局明朗,我再與他們…慢慢計較。”
    這是韜光養晦之策,謝玄深知其中無奈,亦重重頷首。
    “其四,”謝安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派人…秘密接觸,支遁法師處的那位信使,給他最好的醫治和安置。”
    “然後…詳細詢問他,關於西方‘異族’的一切見聞。”
    “哪怕隻是道聽途說,蛛絲馬跡,全部記錄下來,讓我知道。”
    他要最大限度地,挖掘王猛這封信,帶來的信息價值。
    “最後,”謝安深吸一口氣,“回複王猛的信,不必寫,也不能寫。”
    “但那枚令牌,我收下了,這份人情,我謝安…記下了。”
    他這句話,說得極輕,卻重逾千鈞。
    這意味著,他認可了,王猛傳遞的信息和價值。
    並為未來留下了一個,極其隱秘的溝通渠道。
    這是一個基於現實利益、戰略眼光的,默許和承諾。
    謝玄看著叔父在燈下,顯得愈發清瘦卻又無比堅定的側影,心中澎湃。
    眼前的局勢,雖然更加迷霧重重,危機四伏。
    但在謝安的梳理和決斷下,一條在驚濤駭浪中,謹慎前行的航線,已然清晰。
    建康的夜雨,仍在繼續,但東山堂內的燭光,依然在燃燒。
    卻仿佛穿透了,這綿密的雨幕,照亮了更深遠的未來。
    一場席卷天下的巨大風暴,正在孕育,而江南的棋手,已經悄然落子。
    夜,還很長,但驚雷,已在遠方炸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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