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觀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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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映山河
    龍城,大燕國都的宮殿深處,彌漫著苦澀的藥香,與一種無形的威壓。
    燕王慕容俊,為了兄弟養病,特意安排在,這座偏殿。
    雖已開春,殿內仍透著森森寒意,仿佛要將時間,也凍結在此處。
    慕容恪斜倚在,鋪著完整白虎皮的坐榻上,身上蓋著厚重的玄色裘毯。
    他那張原本線條剛毅、如同鷹隼般的麵孔,此刻顯得異常蒼白與消瘦。
    顴骨高高凸起,襯得右頰上那道,獵虎留下的爪痕,愈發猙獰。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隻,被宇文國師植入“冰晶”的義眼。
    此刻並未覆蓋眼罩,空洞地映照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慘白的虹膜邊緣,隱約有細微的冰晶在凝結、消融。
    這隻義眼,能窺見“死氣”流動,卻也時刻汲取著,他的生命力。
    帶來刺骨的冰寒,與腦髓深處的陣陣抽痛。
    他的右臂,那隻嫁接了狼王頜骨、擁有撕碎鐵甲恐怖力量的,異化之臂。
    此刻被重重帛布包裹,置於裘毯之下。
    隻有他自己能感受到,帛布之下,狼王的凶戾之氣,正與他的血脈艱難地融合。
    脊柱處傳來的潰爛痛楚,提醒著他為獲得這力量,所付出的代價。
    他的左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觸手冰涼的玉符。
    那是代表,大燕最高兵權的“赭白馬”兵符。
    慕容俊在他病重期間“暫借”,又在他蘇醒後第一時間歸還,既是信任,也是試探。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如同狸貓行走於屋脊。
    來者是他的心腹幕僚,亦是安插在慕容俊身邊的暗樁之一,名喚幽影。
    幽影身形矮小,麵容模糊不清,仿佛隨時能融入陰影。
    “王爺,河北急報,均已核實。”幽影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耳語。
    慕容恪沒有轉頭,冰晶義眼依舊望著窗外,隻是左眼微微動了一下,示意他繼續。
    他的喉嚨,因舊傷和病痛,發聲艱難,若非必要,極少言語。
    “冉閔殘部,確已放棄,鄴城周邊所有據點。”
    “焚毀帶不走的糧草,裹挾部分工匠、醫者,向南疾行。”
    “其先鋒董猙所率黑狼騎,已突破我軍在漳水南岸的幾處薄弱防線。”
    “進入司州地界,奪取了目標……東晉竟陵城。”
    “竟陵……”慕容恪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左眼瞳孔驟然收縮。
    這個地名,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他因“噬簡症”而混沌的腦海。
    竟陵,荊州北門戶,控扼漢水,南下可威脅江陵。
    東進可威逼江夏,是連接中原與江東的,戰略要衝。
    冉閔不去關中,投奔可能對他有微弱同情的前秦苻堅,也不留在河北與他死磕。
    反而選擇了南下,這最瘋狂的一條路。
    去捅東晉那個,看似龐大、實則內部紛爭不斷的馬蜂窩。
    “兵力幾何?士氣如何?”慕容恪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石摩擦。
    “據‘鏡鑒台’潛伏死士,冒死傳回的消息…”
    “冉閔直屬的乞活天軍、黑狼騎,加上沿途收攏的,零散漢人流民武裝…”
    “總數應在四萬至五萬之間,其中可戰之兵,恐不足三萬。然……”
    幽影頓了頓,在斟酌詞句,“其軍雖疲敝,糧草短缺,但凶戾之氣,更盛以往。”
    “撤離途中,凡遇小股胡人部落或塢堡抵抗,皆盡屠戮,壘為京觀,狀若瘋魔。”
    “軍中似有流言,稱‘南向就食,就的是晉人的食’。”
    慕容恪的左眼,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久食於敵,是亂世軍隊的生存法則。
    但冉閔此舉,無異於將自身,置於更危險的境地。
    東晉再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北府兵、荊州軍並非擺設。
    更何況,南方的氣候、水網、城防體係,都與北方迥異。
    冉閔這支以步騎見長、慣於野戰爭鋒的軍隊,能適應幾分?
    “健康方麵,有何反應?”他追問。
    “東晉朝廷震動,會稽王司馬昱、丞相謝安…”
    “已急令荊州刺史桓衝,加強江陵、襄陽防務,北府兵亦有調動跡象。”
    “但建康城內,士族清談依舊,對是否全力迎擊,還是試圖招撫,爭論不休。”
    “有傳言,謝安似有意借此機會,進一步整合江北兵權,壓製桓氏。”
    慕容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牽動了臉上的傷疤。
    這就是東晉,這就是那些,衣冠南渡的士族。
    即便刀劍即將加頸,內部的門閥傾軋、權力算計也從未停止。
    冉閔這把北來的烈火,扔進南朝這潭表麵平靜、內裏暗流洶湧的死水。
    會激起怎樣的波瀾?是瞬間被撲滅,還是……將整個泥潭煮沸、炸開?
    他閉上左眼,僅用那隻冰晶義眼,“看”向幽影呈上的羊皮地圖。
    義眼的特殊視野中,地圖上山川城池的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化作或明或暗的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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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表冉閔軍隊的,是一股濃稠如血、充滿暴戾的赤黑色氣旋,正頑強地向南移動。
    代表東晉的,則是數股糾纏不清、根基虛浮的彩色氣流,在長江沿岸搖擺不定。
    而代表他大燕的,是覆蓋河北、逐漸向中原滲透的玄青色氣運,厚重、冰冷。
    但也帶著一絲,內部權力交織,產生的滯澀感。
    那是他與王兄慕容俊之間,那無法言說的猜忌之線。
    “王兄……有何旨意?”慕容恪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幽影的聲音更低:“陛下甚悅,認為冉閔南竄,乃天佑大燕,河北自此可定。”
    “陛下已在宮中設宴,與可足渾皇後及近臣慶賀。”
    “朝中有大臣建議,應趁此良機,遣使建康。”
    “斥責東晉收容叛逆,或可索要淮北之地作為補償。”
    “亦有激進的宗室將領,如慕輿根將軍等…”
    “請求率兵尾隨冉閔之後,趁其與晉軍兩敗俱傷時,南下收取荊襄之地!”
    慕容恪的右臂微微一顫,狼王頜骨似乎與他產生了共鳴,傳來一陣嗜血的悸動。
    南下……收取荊襄、江東!這是何等巨大的誘惑!
    當年曹操,未能完成的偉業,他慕容恪若能實現…
    必將名垂青史,讓大燕的旗幟,插遍大江南北。
    慕輿根的提議,代表著軍中渴望戰功、視南人如草芥的,鮮卑貴族普遍心態。
    然而,慕容恪的冰晶義眼中,看到的卻是重重隱患。
    首先,是冉閔本人,他太了解,這個對手了。
    冉閔不是流寇,他是被逼入絕境的猛虎,是漢人絕望中,凝聚成的複仇之魂。
    其麾下的乞活天軍、黑狼騎,是在戰場上,淬煉出來的精銳,尤其擅長絕境求生。
    東晉那些,久疏戰陣的軍隊,真能擋住,這支哀兵嗎?
    若擋不住,會讓冉閔在荊州甚至江東,站穩腳跟。
    以其凶悍和複仇意誌,整合南方資源,未來必成,比現在更可怕的心腹大患。
    屆時,大燕要麵對的,可能就是一個擁有長江天險,以及豐厚物產的“冉魏”。
    其次,是東晉的反應,謝安非庸才,北府兵亦有其戰力。
    一旦大燕軍隊南下,東晉在生存壓力下,內部矛盾或許會暫時緩和,同仇敵愾。
    屆時,大燕將同時麵對,冉閔殘軍和東晉主力的抵抗。
    戰線漫長,補給困難,水土不服……這些都是北方軍隊,南下的致命弱點。
    苻秦的前車之鑒不遠,他慕容恪豈能重蹈覆轍?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是慕容俊的態度和國內的局勢。
    王兄“甚悅”,是真的認為高枕無憂,還是……
    對自己這個功高震主、又擁有駭人戰力的弟弟,更深層的忌憚的開始?
    自己此番病重,慕容俊雖表麵關切,但那份“關切”之下,是否有幾分如釋重負?
    若自己此時請命南下,無論勝敗,都會進一步加劇,王兄的猜疑。
    勝了,功高震主,恐有“狡兔死,走狗烹”之禍。
    敗了,則威信掃地,給慕容俊和其他宗室口實。
    更何況,河北新定,根基未穩,那些被鎮壓的塢堡、潛伏的乞活軍殘部。
    還有西邊虎視眈眈的苻秦,都需要強大的武力坐鎮震懾。
    若精銳盡出南下,後方空虛,後果不堪設想。
    一股熟悉的惡心感湧上喉頭,那是“噬簡症”發作的前兆。
    每當思慮過度,尤其是接觸到漢人典籍。
    還有戰略相關的複雜信息時,他的大腦,就會產生排斥反應。
    他強壓下不適,左眼睜開,目光重新變得銳利。
    “傳令,加派斥候,嚴密監視,冉閔軍動向。”
    “尤其是其與東晉軍隊接戰情況,每日一報。”
    “命慕容泓所部,向前推進至黃河南岸,做出渡河南下姿態。”
    “但無我親筆手令,不得擅自過河。”
    “另,著令國內各州郡,加緊整訓兵馬,囤積糧草,加固城防,以防不測。”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靜,沒有絲毫要立刻南下爭攻的意圖。
    幽影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領命。
    “是,王爺。那……朝中關於南下或遣使的議論……”
    慕容恪緩緩抬起,那隻被狼王頜骨寄生的右臂。
    隔著帛布,指向地圖上的竟陵位置,聲音冰冷如鐵。
    “告訴王兄,冉閔此舉,非是潰逃,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毒計。”
    “我大燕當下之要務,非是勞師遠征,為他人火中取栗。”
    “而是穩固河北,消化所得,靜觀其變。讓冉閔去和東晉,拚個你死我活吧。”
    “待其兩敗俱傷,或一方顯露出敗象之時…”
    “才是我大燕鐵騎出動,收取漁利之機。”
    他頓了頓,冰晶義眼中閃過一絲,近乎殘酷的睿智。
    “至於遣使建康?可以,但不是索地,而是……”
    “申明我大燕‘討逆’之立場,譴責東晉容留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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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善意’提醒謝安,冉閔之凶頑,猶勝虎狼。”
    “讓南朝先去嚐嚐,這‘武悼天王’的滋味吧。”
    幽影深深俯首:“王爺深謀遠慮,屬下明白了。這便去安排。”
    待幽影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般消失,慕容恪才吐出一口,帶著冰寒白霧的氣息。
    他掙紮著坐直身體,裘毯滑落,露出瘦削卻依然挺拔的身軀。
    他走到窗邊,那隻正常的左眼,眺望著南方。
    在他的冰晶義眼視野中,南方的天際,那赤黑與斑斕交織的氣運旋渦。
    正變得越來越濃烈,預示著一場席卷天下的風暴,正在荊襄大地的上空醞釀。
    “冉閔……冉閔……”他低聲念著,這個宿敵的名字。
    “你竟選擇了,這樣一條路……是自尋死路……”
    “還是……真的要將這整個天下,都拖入修羅場,為你漢人的血仇殉葬?”
    他仿佛看到了,冉閔那雙燃燒著,無盡仇恨與決絕的眼睛。
    看到了那支,在血與火中掙紮前行的軍隊。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混雜著對手間的敬意、種族間的隔閡、戰略家的冷靜。
    以及一絲……莫名的憐憫,在他心中湧動。
    他的抉擇,已經做出,穩坐河北,靜觀虎鬥。
    但這“靜觀”之下,是繃緊的弓弦,是磨利的刀鋒。
    隻待時機一到,便會發出雷霆一擊。
    第二幕:王宮宴
    與慕容恪偏殿的冷寂肅殺截然不同,龍城王宮的正殿,此刻燈火通明。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夾雜著鮮卑貴族們,粗豪的笑語和酒杯碰撞的脆響。
    燕王慕容俊設宴慶賀“河北砥定,逆閔南竄”,與會者皆是宗室重臣、心腹近侍。
    慕容俊高踞主位,身穿繡著金狼的玄色王袍,頭戴綴滿東珠的冠冕。
    麵容俊偉,眉宇間卻帶著一絲,長期縱情聲色留下的虛浮。
    他手中把玩著一隻,由仇敵頭蓋骨鑲金製成的酒碗,目光掃過殿中歡宴的群臣。
    最終落在身旁,盛裝的可足渾皇後身上,嘴角噙著一絲,誌得意滿的笑意。
    “諸位愛卿!”慕容俊舉起骨碗,聲音洪亮。
    “冉閔那廝,喪家之犬,惶惶南竄,從此我大燕河北之地,高枕無憂矣!”
    “此乃上天佑我大燕,亦賴諸位戮力同心!滿飲此杯!”
    “天佑大燕!陛下萬歲!”群臣齊聲應和,殿中氣氛熱烈。
    身材魁梧如熊、臉上刺著,猙獰蠑螈紋的慕輿根將軍。
    猛地灌下一碗酒,抹了把絡腮胡,聲如洪鍾地嚷道。
    “陛下!冉閔南逃,正是我大燕鐵騎,南下收取江南的大好時機!”
    “末將願為先鋒,率我大燕兒郎,渡黃河,越淮水,直搗建康!”
    “讓那些隻會清談的南人,也嚐嚐我鮮卑彎刀的厲害!”
    他的話引起了不少,年輕氣盛的宗室將領的共鳴,紛紛出聲附和。
    殿中頓時充滿了,一片喊打喊殺之聲。
    端坐在慕容俊下首的是國師,盲眼薩滿宇文逸豆歸。
    他那覆蓋著,銀罩的左耳微微顫動,空洞的眼窩似乎“看”向了,慕輿根的方向。
    聲音幹澀如同摩擦的骨頭:“慕輿將軍勇武可嘉。”
    “然,南方瘴癘橫行,水網密布,我軍騎兵優勢難以施展。”
    “且東晉雖弱,尚有北府兵、荊州軍可戰。貿然南下,恐非萬全之策。”
    宇文逸豆歸的脊骨,在袍服下輕微作響。
    那是他利用體內植入的“卦盤”,進行占卜的跡象,他感受到的,並非吉兆。
    慕容俊聞言,笑容微斂,看向坐在另一側,一直沉默不語的慕容恪。
    “王弟,你素來深謀遠慮,對此事有何看法?”
    他的語氣看似隨意,但目光中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慕容恪病體初愈,兵符也已歸還,他想知道,這個弟弟的鋒芒,是否也隨之收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慕容恪身上。
    他依舊穿著,簡單的深色常服,與宴會的奢華格格不入。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隻冰晶義眼,在宮燈的映照下,反射出詭異的光芒。
    他緩緩起身,因身體虛弱,動作略顯遲緩。
    但那股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威嚴,卻讓喧鬧的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他甚至沒有看慕輿根,而是直接麵向慕容俊。
    嘶啞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王兄,慕輿將軍忠勇,國師謹慎,所言皆有道理。”
    他先緩和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
    “然,臣弟以為,當下之急,非在即刻南下。”
    他走到殿中,懸掛的巨幅地圖前,伸出未包裹的左手,指向南方。
    “冉閔南竄,看似我燕國,除一心腹大患……”
    “實則,是將一團足以焚天滅地的烈火,扔進了南朝,這個巨大的幹草堆。”
    他手指點向江陵、襄陽:“東晉內部,門閥傾軋,士族怯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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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閔這支哀兵,為求生路,其爆發出的戰力,恐遠超南朝諸公預料。”
    “謝安、桓衝,能否擋住冉閔?若能,必是慘勝,國力大損;若不能……”
    他的手指劃過長江,直指建康,“則江南半壁,頃刻易主。”
    “屆時,一個整合了南方資源、仇恨我胡族更甚的‘冉魏’,將比現在可怕十倍!”
    他收回手,轉向慕容俊和群臣,冰晶一眼掃過眾人。
    “故,我大燕此時最佳之策,乃是穩固河北,厲兵秣馬,靜觀其變。”
    “先讓冉閔與東晉拚殺。待其勝負已分或兩敗俱傷之時,我再以雷霆之勢南下。”
    “若晉勝,我則收取淮北,乃至荊襄。”
    “若冉勝,我則趁其立足未穩,一舉蕩平,這最後的禍患!”
    “此方為以逸待勞,坐收漁利之萬全策。”
    他頓了一頓,聲音更加低沉:“況且,河北新附,塢堡林立,乞活殘部未清。”
    “西有苻秦虎視,北有柔然汗國騷擾。”
    “若我精銳盡出,後方空虛,萬一有變,則根基動搖,悔之晚矣。”
    慕容恪的分析,冷靜、殘酷,卻直指要害。
    殿中那些,剛才還熱血沸騰的將領,也漸漸冷靜下來,露出思索之色。
    南下開疆拓土固然誘人,但若是陷入南方的泥沼……
    或者老家被人端了,那才是滅頂之災。
    慕容俊看著慕容恪,眼中神色變幻。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弟弟的眼光,總是比他,比朝中大多數人,都要長遠和毒辣。
    這份睿智,讓他倚重,也讓他……忌憚。
    慕容恪沒有急於爭功,反而提出穩守觀望。
    這既符合國家利益,某種程度上,也緩解了,他作為君王的疑慮。
    “王弟所言,老臣謀國!”慕容俊終於展顏一笑,再次舉起骨碗。
    “就依王弟之策!傳令各軍,加緊操練,囤積糧草!”
    “另,遣使南下建康,申明我大燕立場,告訴謝安,冉閔乃天下公敵……”
    “若東晉無力剿除,我大燕……不介意代勞!”最後一句帶著明顯的威脅和挑撥。
    “陛下聖明!”群臣再次舉杯。
    慕容恪微微躬身,坐回原位,他端起麵前的酒杯,杯中美酒猩紅如血。
    他沒有喝,隻是靜靜地看著。殿中的歡聲笑語,仿佛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他的思緒,早已飛到了,千裏之外的荊楚大地。
    飛到了那個與他糾纏半生、如今正走向最終宿命的對手身邊。
    他能“看”到,南方的天空,血色正濃。
    第三幕:憶前塵
    夜宴散去,宮闕重歸寂靜,慕容恪拒絕了車輦。
    隻帶著兩名貼身狼衛,踏著清冷的月光,步行返回自己的府邸。
    龍城的春夜,風中仍帶著寒意,吹拂著他單薄的衣袍。
    卻讓他因宴會,而有些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回到那座,同樣充滿肅殺之氣的王府,揮退眾人,他獨自一人,走進了書房。
    這裏的陳設,極其簡單,幾乎沒有任何裝飾。
    唯有四壁掛滿了,巨大的地圖和兵要地誌。
    這是他唯一不會,因“噬簡症”而排斥的“文字”。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和一種……金屬與皮革混合的氣息。
    他走到最大的,那幅天下輿圖前,目光再次落在,冉閔軍隊南下的路線上。
    冰晶義眼在黑暗中,微微發出幽光。
    地圖上的山川河流,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無形的氣運脈絡。
    代表冉閔的那股赤黑色氣旋,在應城附近與代表東晉的斑斕氣流……
    猛烈碰撞、糾纏,預示著慘烈的戰事,已然爆發。
    “應城……桓衝……”他低聲自語。
    荊州刺史桓衝,並非庸才。
    但麵對冉閔這種,完全不顧常理、隻憑一股血勇衝殺的對手,他能抵擋多久?
    謝安的北府兵,雖經謝玄整頓,頗有戰力,但主力尚在江淮,救援荊州需要時間。
    突然,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如同有無數根冰針,在穿刺他的腦髓。
    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地圖上的線條變得模糊。
    耳邊響起,無數混亂的嘶吼,以及金鐵交鳴之聲。
    這是冰晶義眼過度使用,和“噬簡症”並發的征兆。
    他悶哼一聲,扶住牆壁。
    右臂包裹的狼王頜骨,傳來一陣不受控製的灼熱和悸動,仿佛渴望鮮血與殺戮。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屍山血海的戰場。
    看到了冉閔手持龍雀橫刀,胯下朱龍馬,在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的身影。
    看到了“殺胡令”下,胡人屍橫遍野的慘狀。
    也看到了自己指揮連環馬陣,鐵索橫江,一步步將冉閔逼入絕境的冷靜與殘酷。
    他與冉閔,是宿命的對手。
    一個代表著胡人政權,鼎盛時期的秩序與力量。
    一個代表著漢人在絕境中,爆發出的複仇與毀滅。
    他們之間的戰爭,早已超越了個人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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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為了那個時代,胡漢矛盾最極致的體現。
    “冉閔……你若為胡人,當為一代雄主;惜為漢人,必成修羅……”
    他喃喃重複著,自己曾經對冉閔的評價。
    這句話,如今聽來,更像是對這個時代,無可奈何的歎息。
    亂世之中,個人的命運,終究被種族、土地的裂痕所裹挾,走向不可調和的悲劇。
    他強忍著,頭痛和惡心,走到書案前。
    案上放著一封密報,是關於河北各地塢堡動向的。
    一些原本觀望的漢人塢堡,在得知冉閔南下的消息後,又有了蠢蠢欲動的跡象。
    還有西邊,苻堅和王猛,絕不會放過,這個中原局勢劇變的機會。
    他們會對哪裏下手?蜀地?還是……直接東進,威脅河北?
    穩住河北,絕非易事。慕容俊沉浸在“高枕無憂”的喜悅中,但他慕容恪不能。
    他必須像一頭警惕的頭狼,時刻關注著,領地內外的任何風吹草動。
    他提起筆,這是一支特製的筆,筆杆由精鋼打造。
    筆尖沾的不是墨,而是一種特殊的礦物粉末。
    可以在一種,經過處理的皮革上留下痕跡,以免觸發他的“噬簡症”。
    他開始艱難地書寫指令,調動兵力,部署防務,安撫塢堡,監視苻秦。
    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腦部的抽痛,和右臂狼骨傳來的異樣感。
    書寫完畢,他放下筆,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
    那隻冰晶義眼即使閉上,似乎也能“看”到,外界的氣運流動。
    南方的血色與殺伐之氣,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不斷地傳來。
    他知道,他的抉擇,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看似保守,實則是當前,最符合大燕利益的戰略。
    但這抉擇,也意味著,將未來的不確定性,提升到了最大。
    冉閔南下這步棋,徹底攪亂了,天下棋局。
    最終是東晉撲滅這團烈火,還是烈火焚盡南朝。
    或是……出現其他,意想不到的變數?
    一切都充滿了未知。而他,慕容恪,隻能在這北方的龍城。
    用他的冰眸狼骨,遙望南天,等待那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來。
    第四幕:安河北
    數日後,燕王慕容俊正式下詔,基本采納了,慕容恪的策略。
    詔書明令,加封慕容恪,為都督河北諸軍事,總攬黃河以北防務及對南策略。
    命慕容泓所部前出至黃河南岸據點,加強巡弋,施加壓力,無王命不得擅自渡河。
    責令各州郡守將,加強戒備,整軍備武。
    同時,派遣以能言善辯著稱的漢臣皇甫真為使,南下建康。
    慕容恪雷厲風行,立即以都督府的名義,發布一係列命令。
    命大將悅綰,加強冀州、幽州邊境巡防。
    重點彈壓那些與冉閔殘部或有牽連的漢人塢堡,采取“剿撫並用”之策,恩威並施。
    令駐守並州方向的慕容雲,嚴密監視西麵前秦苻堅的動向,增派斥候,加固關隘。
    調集工匠加速修複在戰爭中受損的鄴城等重要城池,將其打造為穩固的戰略支點。
    委派得力官員,督導春耕,恢複河北生產。
    同時加大,糧草征收與儲備力度,為可能到來的,長期戰爭做準備。
    整個大燕國的戰爭機器,在慕容恪的操控下,高效而冷酷地運轉起來。
    方向明確,向內鞏固,向外施壓,但絕不輕易,投入主力決戰。
    這一日,慕容恪登上了,龍城最高的角樓。
    春風料峭,吹動他額前的幾縷白發。他極目南眺,視線越過廣袤的華北平原。
    仿佛要穿透千山萬水,看到那荊楚戰場上的硝煙。
    他的冰晶義眼中,南方的氣運,依舊混亂而激烈地碰撞著。
    但他敏銳地察覺到,那代表冉閔的赤黑色氣旋,雖然依舊暴戾。
    卻似乎被一股,更加綿密的水澤之氣所阻滯、纏繞,前進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而代表東晉的斑斕氣流,則在最初的慌亂後,開始逐漸凝聚。
    尤其是來自江陵方向,和下遊建康方向的氣流,正在向應城戰場匯集。
    “應城……成了絞肉場了。”他心中默念。冉閔的閃電突擊,似乎遇到了硬骨頭。
    桓衝並非易與之輩,應城堅固,加上水網地利,足以讓冉閔的騎兵優勢大打折扣。
    戰爭的節奏,正在從冉閔擅長的野戰奔襲,轉向東晉更熟悉的城池攻防和消耗戰。
    這對冉閔,是極其不利的。他缺糧,缺時間,缺穩定的後方。
    每在應城城下多耽擱一天,他的軍隊就虛弱一分,而東晉的援軍就更近一步。
    “冉閔……你會怎麽做?”慕容恪自言自語。
    以他對冉閔的了解,這個人絕不會坐困愁城。是強行猛攻應城?
    還是分兵掠地,尋找新的突破口?或者……再有更加瘋狂的舉動?
    他無法預測。冉閔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懸崖邊上跳舞,充滿了不可預知性。
    但無論如何,他慕容恪的抉擇已定。
    大燕這頭北方蒼狼,已經磨利了爪牙,舔舐著傷口。
    匍匐在幽燕之地,冰冷的目光,死死鎖定著南方。
    它在等待,等待獵物,流血力竭的那一刻,等待最佳的撲擊時機。
    南風送來的,似乎已經不僅僅是春寒,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慕容恪轉身,走下角樓。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孤獨而堅定。
    河北的山河在他腳下,南方的風暴在他眼中,天下的棋局在他心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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