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西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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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屠晉昌
    時值仲夏,河西走廊。
    炙熱的太陽,無情地灼烤著大地,連綿的祁連山雪線,在蒸騰的熱浪中扭曲變形。
    戈壁灘上,稀疏的駱駝刺,以及芨芨草蔫頭耷腦。
    唯有風卷起的沙塵,給這片焦黃的世界,帶來一絲動態的死寂。
    這裏是涼州,前秦治下的西陲邊塞,連接中原與西域的咽喉要道。
    自張軌以來,雖曆經戰亂,但憑借絲路餘韻和屯田戍邊,尚存幾分生氣。
    敦煌、酒泉、張掖、武威,這些昔日繁華的郡城。
    如同散落在,沙海中的明珠,雖蒙塵,未全暗。
    敦煌郡治,鳴沙山下。
    郡守郭銓,是個年近五旬的文官,麵皮被風沙磨礪得粗糙。
    眉頭常年緊鎖,帶著邊吏特有的憂患與疲憊。
    他剛巡視完城防歸來,卸下沾滿塵土的官袍,端起一杯渾濁的酪漿,還未入口。
    便聽衙署外,傳來一陣急促得,令人心慌的馬蹄聲,伴隨著嘶啞的呼喊。
    “急報!八百裏加急!”
    一名驛卒,幾乎是滾下馬背,連滾帶爬地衝入堂內。
    他渾身塵土,嘴唇幹裂出血痕,甲胄上沾著,早已發黑的血點。
    手中緊緊攥著,一枚插著三根赤羽的,軍報木牘。
    “郭……郭使君!完了……全都完了!”
    驛卒撲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以及極度的恐懼,“瓜州……瓜州失陷!”
    “晉昌……晉昌屠城!是胡人……是從西邊來的……魔鬼!”
    郭銓手中的陶杯,“啪”地落地,摔得粉碎。
    酪漿濺濕了,他的袍角,他卻渾然不覺。
    “西邊來的胡人?”郭銓一把奪過軍報,手指因用力而發白。
    “是吐穀渾?還是西域哪個不開眼的小國?詳細報來!”
    “不……不是……”驛卒眼神渙散,仿佛仍沉浸在,恐怖的回憶中。
    “他們……他們不像人!騎術比最厲害的羌騎還凶,箭射得比最準的氐弩還遠!”
    “攻城……他們不用雲梯,有一種會噴火的木頭投石機,幾下就能砸塌城牆!”
    “晉昌李校尉……他帶著親衛隊,出城逆襲。”
    “一個照麵……就一個照麵!就連人帶馬,被劈成了兩半!”
    “他們見人就殺,不分兵民,老人孩童也不放過……”
    “城破後,他們把……把屍體,堆成了京觀……”
    驛卒語無倫次,但勾勒出的畫麵,已足夠血腥。
    郭銓快速瀏覽軍報,上麵的字跡潦草,顯然是在,極度倉促和恐懼中寫就。
    內容與驛卒所言相互印證,更為詳細地描述了敵軍,那前所未見的裝備和戰術。
    “主帥是誰?打的什麽旗號?”郭銓強壓下心頭的寒意,追問道。
    “旗……旗上是金色的狼頭……眼睛是紅色的,像在滴血……”驛卒喘著粗氣。
    “他們自稱……自稱是‘狼主’阿提拉的先鋒……萬夫長,叫埃拉克……”
    “阿提拉?埃拉克?”郭銓在腦中,飛速搜索。
    無論是鮮卑、匈奴、羌、氐,甚至是更西的烏孫、大宛,都從未聽過這樣的名號。
    一種未知的、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脊椎。
    “他們有多少人?”
    “不知道……鋪天蓋地,像蝗蟲,像沙暴……”
    “先鋒至少有數萬騎,後麵還有更多……看不見盡頭……”
    郭銓沉默了,他走到衙署門口,望著外麵被烈日炙烤的敦煌城。
    街道上,商旅依舊往來,駝鈴叮當,百姓們為了生計奔波。
    尚不知滅頂之災,已從西邊席卷而來。
    “傳令!”郭銓猛地轉身,聲音嘶啞,卻帶著決絕。
    “即刻起,敦煌四門緊閉,實行宵禁!所有戍卒上城,民壯征發協防!”
    “派出所有快馬,向酒泉、張掖、武威,向長安……報警!”
    “就說……西陲有變,強虜東侵,非吐穀渾、非西域諸國。”
    “乃前所未見之死敵,涼州……危在旦夕!”
    淒厲的號角聲,還有急促的戰鼓聲,瞬間打破了,敦煌城的寧靜。
    恐慌如同瘟疫般,開始蔓延。
    就在郭銓接到警訊的同時,瓜州通往酒泉的官道上,煙塵滾滾。
    “蒼狼”埃拉克,騎在一匹神駿的,黑色河曲馬上。
    這匹馬,比他熟悉的歐洲馬更高大,耐力更好,讓他十分滿意。
    他戴著那頂,標誌性的狼頭青銅盔,猙獰的狼吻下,是一雙冰冷嗜血的眼睛。
    他身材不算特別高大,但每一塊肌肉,都仿佛鋼鐵鑄就,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
    手中的那柄雙刃戰斧“碎顱者”,斧刃上暗紅色的血垢,似乎永遠無法擦拭幹淨。
    他的大軍正在行進。這是一支光怪陸離的軍隊。
    核心是與他一樣的,匈人本族騎兵,他們麵容扁平,黃皮膚,但眼神凶悍。
    穿著混合了皮毛,以及簡陋鐵片的皮甲,弓馬嫻熟,紀律森嚴。
    圍繞在他們周圍的,是膚色各異、裝備五花八門的仆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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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來自中亞的嚈噠人騎兵,戴著尖頂盔,使用沉重的鐵骨朵。
    有被征服的阿蘭人步兵,手持長矛和大盾,陣型嚴整。
    甚至還有少數來自更西方的、金發碧眼的日耳曼裔傭兵,揮舞著巨大的雙手劍。
    軍隊行進時,並非混亂不堪,而是呈現出一種高效的、充滿壓迫感的秩序。
    斥候如同幽靈般,在隊伍前後左右遊弋。
    確保大軍,如同擁有無數觸手的巨獸,對周圍環境了如指掌。
    埃拉克不怎麽說話,他的命令,基本上是通過手勢和眼神傳達。
    身邊的號手和旗手,會精準地將他的意圖,轉化為全軍行動。
    一名斥候飛馳而至,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匈奴語匯報,“萬夫長,前方三十裏……”
    “發現一支秦軍騎兵,約兩千人,似乎是來增援瓜州的援兵。”
    埃拉克琥珀色的狼眸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光。
    他抬起帶著鐵護腕的右手,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包圍,殲滅,不留活口。
    很快,大地開始輕微震動。
    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那條黑色的細線,然後是滾滾煙塵。
    酒泉郡的援軍,主將是一名氐人校尉,他接到瓜州烽火後,立刻率部趕來。
    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希望隻是大規模的胡匪流竄。
    然而,當他看到前方那支軍容鼎盛、旗幟怪異的大軍時,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尤其是那麵,在風中獵獵作響的,金色狼頭大纛。
    那血紅的狼眼,仿佛能吸食人的魂魄。
    “結陣!鋒矢陣!”氐人校尉聲嘶力竭地吼道,試圖穩住軍心。
    秦軍騎兵,也是久經沙場的邊軍,迅速調整隊形,準備發起決死衝鋒。
    然而,他們麵對的戰法,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埃拉克沒有給他,正麵衝鋒的機會。
    就在秦軍開始加速的瞬間,匈人軍陣中,響起了尖銳的骨哨聲。
    位於兩翼的仆從軍,主要是嚈噠騎兵和阿蘭步兵。
    突然向兩側散開,如同張開的雙翼。
    而核心的匈人騎兵,則在高速行進中,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齊射。
    數千支箭矢,如同死亡的烏雲,帶著淒厲的破空聲,覆蓋了秦軍騎兵的頭頂。
    這箭矢的射程、力度和精準度,都遠超秦軍裝備的弩箭。
    “舉盾!”氐人校尉,目眥欲裂。
    但箭雨太過密集,衝鋒的陣型,瞬間被打亂,人仰馬翻者不計其數。
    第一輪箭雨剛落,第二輪又至,匈人騎兵在馬上,裝填箭矢的速度快得驚人。
    三輪箭雨過後,秦軍衝鋒的勢頭,已被徹底遏製,傷亡近三成。
    就在秦軍陷入混亂之際,那支一直在側翼遊弋的、金發碧眼的日耳曼傭兵。
    在一個身材巨碩、揮舞著門板般雙手劍的首領帶領下。
    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從側後方猛地鑿入了,秦軍已經散亂的陣型!
    這些日耳曼傭兵力大無窮,戰鬥方式狂野直接。
    雙手劍揮舞起來,連人帶馬,都能劈開。
    瞬間在秦軍陣中,製造出巨大的混亂和恐慌。
    與此同時,埃拉克親自率領,最精銳的匈人本族騎兵。
    如同真正的狼群,繞了一個小弧線,避開了秦軍正麵,最厚的部分。
    精準地咬向了,他們的指揮中樞,那麵氐人校尉的將旗所在!
    “保護校尉!”親兵們驚呼著,圍攏過來。
    埃拉克麵無表情,他甚至沒有用,他的“碎顱者”。
    隻是從馬鞍旁,摘下一柄投矛,手臂肌肉賁張,猛地擲出!
    投矛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跨越數十步的距離。
    “噗”地一聲,貫穿了,氐人校尉的胸膛。
    巨大的力量,帶著他的屍體向後飛起,釘在了地上!
    主將陣亡,側翼被強悍的,陌生敵人突破。
    正麵又被恐怖的箭雨覆蓋,秦軍徹底崩潰了。
    殘存的士兵,失去了所有鬥誌,四散奔逃。
    但埃拉克的軍隊,如同高效的殺戮機器,仆從軍在外圍遊弋獵殺。
    匈人本族騎兵,在內圈清剿殘餘,不留任何活口。
    戰鬥在不到半個時辰內結束,兩千秦軍騎兵,全軍覆沒。
    官道兩旁,屍橫遍野,鮮血浸透了黃沙,吸引來成群的禿鷲。
    埃拉克策馬,緩緩行於屍山血海之間。
    一名仆從軍軍官,將一個掙紮著的秦軍傷兵,拖到他馬前。
    那傷兵看著埃拉克,狼盔下冰冷的眼睛。
    嚇得屎尿齊流,用帶著涼州口音的官話,哀求饒命。
    埃拉克聽不懂,也不需要聽懂。
    他俯下身,伸出帶著鐵手套的手,捏住了傷兵的下巴。
    仔細端詳著他的麵容,仿佛在觀察一種,陌生的動物。
    然後,在傷兵絕望的注視下,他猛地一擰。
    “哢嚓。” 清脆的頸骨斷裂聲,在寂靜的戰場上格外刺耳。
    埃拉克鬆開手,任由屍體軟倒,他抬頭,望向東方。
    夕陽如血,將他的身影,還有那麵金色狼頭大纛,拉得長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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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射在這片,剛剛被征服的土地上。
    他對身邊的副手,用匈奴語,嘶啞地說道。
    “告訴‘狼蹤’的斯科塔,可以開始,下一步了。”
    “讓恐懼,比我們的馬蹄,更快地傳到長安。”
    第二幕:鷹巢議
    就在西域諸國陷落的消息,尚未完全傳開時。
    遙遠的嚈噠帝國都城巴克特裏亞,已沉浸在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氛圍中。
    這座城市坐落於,富饒的綠洲之中,高大的土黃色城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城內建築融合了波斯、希臘和印度風格。
    圓頂宮殿與佛塔並立,市集上充斥著,來自東西方的商品和各式人等。
    然而,往來巡邏的士兵明顯增多,城頭旗幟獵獵,氣氛肅殺。
    皇宮深處,一座融合了波斯柱廊,以及印度浮雕的宏偉殿堂內。
    頭羅曼·劼利毗沙,這位嚈噠君主,正凝視著大殿中央,一座巨大的西域沙盤。
    沙盤上山川起伏,綠洲城邦星羅棋布,用不同顏色的玉石和旗幟標示著勢力範圍。
    此刻,代表匈人兵鋒的黑色狼頭小旗,已經插在了碎葉城的位置。
    並且一支黑色的箭頭,正指向高昌。
    頭羅曼身著,深紫色繡金線的君王常服。
    額前那枚巨大的六棱形月光石額飾,在宮燈下流轉著神秘的光暈。
    他碧色的眼眸深邃,麵容俊美近乎妖異,但此刻卻籠罩著一層寒霜。
    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柄,可拆解為雙刀的“絲路權杖”的杖身。
    他的核心班底,齊聚一堂。
    “蒼狼”阿史那土門,嚈噠本族首席大將。
    他身披重甲,闊臉上刀疤猙獰,聲音洪亮。
    “陛下!阿提拉這頭野狼,竟敢闖入我們的獵場!”
    “碎葉城乃絲路北道樞紐,絕不能拱手相讓!”
    “請給臣五萬鐵騎,必斬其狼頭,懸於巴克特裏亞城門!”
    “影蜘蛛”哈拉貢,情報總管,麵色蒼白如紙。
    穿著華麗的波斯長袍,聲音輕柔卻帶著陰冷。
    “據‘商賈之眼’回報,阿提拉麾下,不僅有本族精銳。”
    “更裹挾了大量哥特、阿蘭、薩爾馬提亞蠻族。”
    “其軍勢浩大,恐不下二十萬眾,且其人狡詐如狐,悍勇如狼,不可輕敵。”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們的老朋友,薩珊波斯的庫思老一世。”
    “他似乎也在密切關注,難保不會趁火打劫。”
    “金算盤”維卡斯·笈多,財政維齊爾,微胖的臉上帶著精明的憂慮。
    “陛下,阿提拉以戰養戰,劫掠為生。”
    “我軍若與之正麵決戰,縱能取勝,亦必傷亡慘重,國庫耗竭。”
    “且我軍主力,尚在南方與笈多勢力,以及部分波斯邊軍對峙。”
    “東西兩線作戰,實乃大忌。”
    “蓮花僧”慧覺,漢地高僧,身披破舊袈裟,雙手合十,聲音平和。
    “阿彌陀佛。陛下,阿提拉所過之處,城垣破碎,寺塔傾頹,生靈塗炭。”
    “此非仁主之師,乃禍世之魔。然其勢正盛,鋒芒畢露。”
    “或可暫避其鋒,以空間換時間,待其師老兵疲,或內部生變,再擊其惰歸。”
    頭羅曼沉默地聽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沙盤。
    許久,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
    “你們,都說得有理。”
    “阿提拉,是一股來自遙遠西方的毀滅風暴,他不懂統治,隻知破壞。”
    “他看中的,不過是西域的財富,以及通往更東方世界的道路。”
    他伸出手指,在沙盤上,代表嚈噠主力位置的南方,輕輕一點。
    然後劃出一條弧線,越過喀喇昆侖山脈的隘口,指向河西走廊的方向。
    “但是,他忘了,誰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獵人。”
    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沙盤上“高昌”的位置。
    然後猛地向西,劃向“塔什幹”和“撒馬爾罕”一帶。
    “阿史那土門!”
    “臣在!”巨漢將領踏前一步,聲若洪鍾。
    “朕給你三萬‘黃金王庭鐵騎’,並節製北方,所有附庸部落騎兵。”
    “你的任務,不是與阿提拉決戰。”頭羅曼的目光銳利如鷹。
    “你要像狼群一樣,不斷騷擾他的側翼,襲擊他的糧隊,截殺他的斥候。”
    “將他牢牢拖在高昌一帶,讓他每前進一步,都付出血的代價!
    “記住,你的戰馬,要始終跑在他的前麵,讓你的箭矢,時刻籠罩他的營地!”
    “遵命!陛下!”阿史那土門眼中,燃起好戰的火焰。
    “哈拉貢!”
    “臣在。”陰柔的宦官微微躬身。
    “啟動所有,埋在阿提拉軍中的‘釘子’。”
    “朕要知道,他麾下那些蠻族首領們,誰心懷不滿,誰可以收買。”
    “同時,將阿提拉屠城滅國、焚毀寺廟的消息。”
    “用最快的速度,傳到河西,傳到長安,傳到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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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要讓整個東方都知道,這頭蒼狼,是所有文明的敵人!”
    “如您所願,陛下。”哈拉貢的嘴角,勾起一絲詭秘的笑意。
    “維卡斯!”
    “臣在。”財政官上前一步。
    “開放國庫,全力支持阿史那土門的遊擊作戰。”
    “同時,提高對東方商隊的關稅,但確保商路不至於斷絕。”
    “我們需要東方的信息,也需要讓東方的財富,繼續流入我們的口袋。”
    “明白,陛下。”維薩斯迅速計算著,其中的得失。
    最後,頭羅曼看向慧覺大師:“大師,請您起草一份檄文。”
    “以嚈噠帝國、佛法護持者的名義,痛陳阿提拉暴行。”
    “號召西域諸國、河西豪強,乃至中原王朝,共抗此文明之敵。”
    “阿彌陀佛,老衲義不容辭。”慧覺合十領命。
    頭羅曼緩緩站直身體,目光掃過,麾下重臣。
    最終落在,那不斷向東延伸的,黑色箭頭上。
    “阿提拉想當獵人,可惜,他選錯了獵場。”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
    “朕,要讓他這頭來自西方的蒼狼,陷在東方的泥沼裏,流血至死。”
    “傳令南方軍團,加快清剿步伐。”
    “待朕解決了東方的麻煩,再回頭好好‘招待’我們,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殿外,陽光熾烈,巴克特裏亞城巍然矗立。
    而一張圍繞西域命運的戰略大網,已由這位“太陽王”親手撒下。
    第三幕:高原王
    伏俟城坐落於,青海湖西岸,與其說是一座城。
    不如說是一片,背靠險峻山巒、麵朝蔚藍湖泊的巨大營地。
    以可汗碎奚的“宮殿”,一座以原木和夯土建造,覆以犛牛毛氈頂的廳堂為中心。
    無數白色的帳篷,如同蘑菇般,散落在豐茂的草甸上,一直延伸到湖邊。
    空氣中混合著青草、牲畜、炊煙,以及遠方雪山帶來的清冷氣息。
    清晨,高原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
    將宮殿前廣場上,那麵巨大的白犛牛纛旗照得耀眼。
    旗杆下,幾名身著混合了鮮卑與羌人風格皮袍的衛士,正警惕地注視著周圍。
    他們的眼神,如同高原上的鷹隼,銳利而沉靜。
    宮殿內,氣氛卻不如,外界那般明朗。
    吐穀渾可汗碎奚,這位以仁厚著稱的統治者,正坐在鋪著完整雪豹皮的胡床上。
    他年約五旬,麵容敦厚,眼角帶著長期憂慮留下的細密皺紋,眼神十分溫和。
    此刻,他手中摩挲著一塊,溫潤的雙魚玉佩,目光則投向坐在下首的幾位重臣。
    長史鍾惡地,西漒羌豪酋,是殿內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他年紀比碎奚稍長,臉龐被高原的風沙刻滿了溝壑。
    一雙眼睛卻亮得駭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偽。
    他穿著精製的皮裘,外罩一件來自西域的鎖子甲,腰佩金柄短刀。
    僅僅是坐在那裏,就散發出一種沉甸甸的威勢。
    大將軍慕容紇,碎奚的堂弟,則完全是另一番氣象。
    他身著傳統的慕容鮮卑貴族服飾,墨綠色的錦袍上,繡著繁複的狼紋。
    發辮中綴著金環,眉頭緊鎖,顯得有些焦躁不耐。
    他代表著王族中,那些對現狀不滿、懷念昔日榮光的力量。
    客卿司馬卿,一位從中原流落至此的,漢人士人。
    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袍,安靜地坐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偶爾抬起的眼中,卻閃爍著,思慮的光芒。
    “可汗,”鍾惡地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密線從河西傳來的最後一份急報,確認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大軍,出現在西域境內。
    其先鋒已觸及,涼州一帶邊境,他們自稱……‘匈人’。”
    “匈人?”慕容紇嗤笑一聲,語氣帶著鮮卑貴族的傲慢。
    “哪裏冒出來的野種部落,也敢驚動可汗的大駕?”
    “西涼那些家夥,不是一直自稱兵強馬壯嗎?”
    “張氏西涼連我們都要禮讓三分,還對付不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部落?”
    碎奚沒有立刻回應,他隻是輕輕將雙魚玉佩放在案幾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他看向鍾惡地:“長史,你怎麽看?這支‘匈人’,與當年的北匈奴……可有淵源?”
    鍾惡地緩緩道:“根據零散描述,其騎兵戰術、裝束樣貌……”
    “與古籍中記載的北匈奴,確有幾分相似,但他們更……混雜。”
    “軍中可見金發碧眼者,亦有深目高鼻者。”
    “裝備也非純然草原風格,似有西方甲胄兵器。”
    “其來勢極凶,據說沿途部落,順者苟活,逆者……雞犬不留。”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而且,他們打出的旗幟,是‘蒼狼噬日’。”
    “蒼狼……”碎奚喃喃道,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狼,是草原民族共同的圖騰,但“噬日”,這寓意著無盡的貪婪與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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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紇卻不以為然:“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河西走廊距我吐穀渾有千裏之遙,中間還隔著羌戎、氐人,以及張家西涼。”
    “即便真是匈奴餘孽卷土重來,也該是苻秦、慕容燕先去頭疼!”
    “我們穩坐高原,靜觀其變便是。”
    一直沉默的司馬卿,此時輕輕咳嗽了一聲,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他站起身,對著碎奚微微一躬:“可汗,大將軍所言,乃是常理。”
    “然則,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慮。”
    “學生曾閱殘卷,聞西方有強虜,鐵騎所向,城邦為墟。”
    “若此‘匈人’果真如此強悍,一旦涼州有失,河西走廊斷絕……”
    他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憂慮:“我吐穀渾賴以生存的‘青海道’,還能安穩嗎?”
    “東西商旅,誰還敢冒險前行?”
    這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漣漪。
    慕容紇臉色一變,想要反駁,卻一時語塞。
    吐穀渾的命脈,一半在高原牧場,另一半,就在這連接東西的貿易通道上。
    伏俟城能如此繁榮,正是因為控製了這條,當河西走廊不通時的替代路線。
    若商路斷絕,吐穀渾的財富,將大幅縮水。
    鍾惡地讚賞地看了司馬卿一眼,接口道:“司馬客卿所言,正是老臣所慮。”
    “此非疥癬之疾,實乃心腹之患之先兆。我們需弄清幾點。”
    “其一,此匈人實力究竟如何,西涼能抵擋多久?”
    “其二,他們的目標是什麽?是劫掠一番便走,還是意在……占據?”
    碎奚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依長史之見,我們該如何應對?”
    鍾惡地沉吟片刻,條分縷析:“其一,立刻加派,最精幹的‘狼蹤’探馬。”
    “不惜代價,潛入西涼,務必拿到第一手軍情。”
    “其二,嚴密監控河西羌、氐各部動向,他們若潰散,可能會衝擊我方邊境。”
    “其三,”他看向碎奚,目光深邃,“可汗需早作決斷。
    “我們是繼續向慕容燕國稱臣納貢,靜觀其變,還是……另尋盟友?”
    “另尋盟友?”慕容紇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
    “長史是指……東晉?還是那關中的苻秦?”
    “都有可能,也都不易。”鍾惡地緩緩道,“東晉遠在江南,鞭長莫及。”
    “苻秦內部,匈人入侵,自顧不暇。”
    “但我們必須開始考慮所有可能性,甚至……包括那位‘武悼天王’。”
    “冉閔?”慕容紇失聲叫道,臉上滿是難以置信。
    “那個漢人屠夫?長史,你莫非瘋了?我吐穀渾豈能與這等凶徒為伍!”
    碎奚也皺緊了眉頭,顯然對冉閔極為忌憚。
    鍾惡地麵色不變:“可汗,大將軍,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冉閔雖是漢人戰神,殺戮極重,但他目前是慕容燕國,最大的敵人。”
    “敵人的敵人,未必是朋友,但或許可以暫時利用,牽製慕容恪。”
    “使我吐穀渾,能在北方巨擘的夾縫中,獲得更多轉圜空間。”
    “如今西麵又現強敵,我們更不能將所有希望,寄托於慕容燕國一家。”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老臣並非要,立刻與冉閔聯絡。”
    “隻是提請可汗,眼界需放得更寬。”
    “在這亂世,生存下去,才是第一要義。仁義、名聲,有時需讓位於現實。”
    碎奚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仁厚,但不蠢,鍾惡地的話,句句戳中要害。
    吐穀渾就像暴風雨中海上的孤舟,必須時刻調整風帆,才能避免傾覆。
    他想起那些,往來於青海道上的商隊,帶來的財富。
    想起部族子民,依賴貿易換取糧食布匹的場景。
    又想起慕容燕國使者,那看似客氣實則高傲的眼神……
    最終,他長長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充滿了無力與掙紮:“就依長史所言。”
    “加派探馬,監控邊境,聯絡……暫緩,但可命人收集冉魏的情報。”
    “至於慕容燕國那邊,貢使照常派遣,言辭要更加恭順。”
    他拿起案幾上的雙魚玉佩,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要從中汲取力量。
    “我們……先看看,看看這‘蒼狼’,究竟有多大的胃口。”
    鍾惡地躬身領命:“是,可汗。”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可汗的優柔,有時是弱點,但在這種需要極度謹慎的時刻,未嚐不是一種穩妥。
    慕容紇雖然不滿,但見碎奚已做決定,也隻能悶哼一聲,不再言語。
    隻是他緊握的拳頭,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司馬卿再次低下頭,嘴角卻微微動了一下,無人知曉他在想什麽。
    高原的陽光透過宮殿的窗戶,分割出明暗交織的光影。
    映照著,吐穀渾決策者們,凝重而詭異的臉龐。
    西風帶來的消息,已在這片看似寧靜的土地上,播下了不安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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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幕:呂梁山
    並州,呂梁山脈深處,這裏與伏俟城的開闊壯麗,截然不同。
    山勢陡峭,林木幽深,山穀狹窄而陰暗。
    在一處易守難攻的山間塬堡上,矗立著幾座,粗糙但堅固的石木建築。
    中央的空地上,豎著一麵破舊不堪、顏色黯淡的狼頭旗。
    這就是,並州匈奴首領,劉顯的“王庭”。
    時近黃昏,殘陽如血,將塬堡和周圍的山峰,染上一層淒豔的紅色。
    堡內最大的廳堂中,火光跳躍,映照著幾張陰沉的麵孔。
    劉顯坐在主位,他約莫四十歲年紀,麵容精悍,顴骨高聳。
    一雙細長的眼睛裏,時刻閃爍著警惕與算計的光芒。
    他並未穿著華麗的袍服,隻是一身便於山間活動的舊皮甲,腰間掛著一柄彎刀。
    他的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顯示他並非養尊處優之輩。
    下首坐著他的大將呼延豹,此人身材魁梧,一道猙獰的刀疤,從額頭斜劈至下頜。
    毀掉了他的一隻眼睛,此刻用一塊髒汙的黑布蒙著。
    僅剩的獨眼中,燃燒著毫不掩飾的暴戾與仇恨。
    他的存在,就像一頭隨時準備噬人的受傷猛獸。
    另一位是部族中年老的沮渠薩滿,他披著綴滿各種獸骨、羽毛和銅鈴的法袍。
    臉上用赭石,畫著神秘的紋路,手持一根,頂端鑲嵌著渾濁綠鬆石的神杖。
    閉目不語,仿佛與周圍的世界隔絕。
    “匈人……”劉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鋪著獸皮的粗糙木案。
    聲音低沉,“消息可靠嗎?是從哪個渠道來的?”
    呼延豹獨眼中凶光一閃,沙啞道:“大王……”
    “消息是從河西逃難過來的,羌人部落那裏傳來的,應該不假。”
    “他們說那支軍隊來自極西之地,人馬如潮,旗幟上畫著狼吞太陽。”
    “凶殘無比,見人就殺,見城就毀,西涼那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極西之地……狼吞太陽……”劉顯喃喃重複著,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
    “莫非……真是我匈奴先祖,跨越萬裏黃沙,回來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和……渴望。
    “先祖?”呼延豹猛地一拍大腿,獨眼因興奮而瞪大。
    “若真是先祖歸來,攜西方強兵,我等豈不正好,與之呼應,內外夾擊。”
    “先滅慕容恪那狗賊,再奪回我匈奴故地?!”
    他因激動,聲音都在顫抖,對慕容恪的仇恨,是支撐他活下來的最大動力。
    “蠢貨!”一直閉目的沮渠薩滿突然睜開雙眼,他的眼眸渾濁,卻仿佛能看透人心。
    聲音蒼老而嘶啞,如同破舊的風箱。
    “你怎知歸來的,是帶來榮耀的祖先之靈,還是……擇人而噬的凶煞惡鬼?”
    呼延豹對薩滿頗為敬畏,被嗬斥後,氣勢一窒,但還是梗著脖子道。
    “大薩滿,隻要是能殺慕容恪,能助我匈奴複國的力量,管他是神是鬼!”
    劉顯擺了擺手,製止了呼延豹的躁動,他比呼延豹想得更深。
    “大薩滿所言有理,即便真是同族,相隔數百年,血脈早已疏遠。”
    “他們為何而來?是念及同族之誼,還是……視我們為可吞並的獵物?”
    他看向呼延豹,“豹子,別忘了,我們現在是依附苻秦,才得以存身。”
    “苻秦對我們,可從來隻是利用,未有半分信任。”
    “這突然出現的‘匈人’,是機遇,也可能是更大的陷阱。”
    他站起身,走到廳堂門口,望著外麵被夕陽染紅的山巒,沉聲道。
    “我們現在,就像這山裏的狼,受了重傷,躲在暗處舔舐傷口。”
    “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讓我們萬劫不複,也可能……讓我們找到獵殺的機會。”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呼延豹和沮渠薩滿。
    “苻秦讓我們像獵犬一樣,時不時去騷擾慕容恪,消耗他的力量,也消耗我們自己。”
    “我們表麵上恭順,但絕不能真把複國希希望,寄托在苻堅身上。”
    “如今,這西邊的變局,或許是我們跳出棋盤,成為棋手的機會。”
    “大王的意思是?”呼延豹急切地問。
    “聯絡他們。”劉顯眼中,閃過一絲決斷。
    “想辦法,派最機靈、最忠誠的人,繞過慕容恪和苻堅的勢力範圍。”
    “向西,去尋找這支‘匈人’大軍,我們要知道他們的真實意圖。”
    “知道他們的實力,他們的首領……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地,點在粗糙的木紋上。
    “如果他們是強大的盟友,我們就設法與之聯合,引為奧援。”
    “哪怕暫時俯首稱臣,也好過在苻堅手下仰人鼻息!”
    “如果他們是更凶惡的敵人……” 劉顯的聲音驟然變冷,如同山澗寒冰。
    “那我們就更要提前知曉!早作防備!”
    “甚至可以利用他們與慕容恪、苻堅之間的矛盾,火中取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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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延豹獨眼放光,興奮地低吼:“對!大王英明!”
    “管他娘的是神是鬼,先接上頭再說!總比在這山溝裏憋屈死強!”
    沮渠薩滿再次閉上了眼睛,神杖上的銅鈴無風自動,發出細微而詭異的輕響。
    他低聲道:“狼魂躁動,血光將起……長生天的旨意,模糊難辨。”
    “大王,此舉風險極大,可能引狼入室,亦可能為我族帶來一線生機。”
    “需以最虔誠之心祭祀祖先之靈,祈求指引。”
    劉顯點了點頭:“祭祀之事,就勞煩大薩滿了。”
    他看向呼延豹,“豹子,挑選人手的事情,交給你。”
    “要絕對可靠,熟悉西去路徑,哪怕多繞遠路,也要避開各方耳目。”
    “帶上足夠的金餅和好馬,這是買路錢,也是我們匈奴人的誠意。”
    “是!大王!”呼延豹躬身領命,獨眼中燃燒著狂熱與希望。
    劉顯重新坐下,目光投向搖曳的火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內心的波瀾,卻如驚濤駭浪。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像一道強光,刺破了他苟安一隅的陰霾生活。
    複國的野火,再次在他胸中,熊熊燃燒起來。
    哪怕這火焰可能最終焚毀他自己,他也決心賭上一把。
    殘狼,聞到了遠方風中帶來的血腥氣,開始磨礪它那早已饑渴難耐的毒牙。
    並州的群山,仿佛也在這漸濃的夜色中,變得更加幽深難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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