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丸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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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山嶽門
    北風如刀,呼嘯著掠過,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
    卷起千堆雪,將天地間染成一片,肅殺的白。
    這裏是遼東以東,是高句麗王國,屹立數百年的山嶽壁壘。
    相較於中原腹地的沃野千裏、江河奔流,這裏的世界顯得更加堅硬、冰冷。
    仿佛每一塊岩石,都凝結著古老的沉默與敵意。
    丸都山城,便雄踞於這白山黑水之間,最為險要之處。
    它並非平原之上四四方方的城池,而是依著陡峭的山勢,層層疊疊,蜿蜒而上。
    巨大的青黑色條石,與山體本身融為一體。
    碉樓、箭塔如同從懸崖峭壁上,生長出來的一般,扼守著每一條可能通行的路徑。
    城牆之上,覆著厚厚的積雪,偶爾有閃過的、身披厚重玄甲的哨兵身影。
    證明著這座,巨獸般的山城並非死物,而是在沉默地呼吸、警戒。
    山城的色彩,是單調而壓抑的,青黑是山岩與城牆的本色。
    灰白是冰雪與天空的基調,唯有在一些重要建築的飛簷鬥拱上……
    能看到些許,早已褪色的暗紅彩繪,描繪著蛇纏巨龜的玄武圖騰。
    在風雪中若隱若現,透著一股源自洪荒的詭異與威嚴。
    整座城池,與其說是人居之所,不如說更像是一座為戰爭和祭祀而生的巨大堡壘。
    或者說,是一座建立在山巔的、活著的陵墓。
    此時,一行渺小的人影,正沿著被冰雪半掩的、陡峭的山道,艱難地向上跋涉。
    為首者,正是冉魏的行人司主事,衛玠,衛懷玉。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外罩一件略顯單薄的玄色鬥篷。
    在這能把人凍僵的酷寒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但他挺直的脊梁和沉穩的步伐,卻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堅韌。
    他的麵容比離開建康時更加蒼白,劍眉星目間,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左眉骨上那道寸許長的淺疤,在雪光的映襯下,更顯清晰。
    修長的手指,緊緊握著袖中,那半塊溫潤的殘璧。
    仿佛那是他與故土、與過往唯一的聯係。
    能在這異域的嚴寒中,給予他一絲虛幻的暖意。
    他身後跟著數名,同樣風塵仆仆的隨從,個個麵帶菜色,手腳凍瘡累累。
    他們並非精悍的武士,更像是逃難的流民,這正是最好的偽裝。
    為了穿越慕容燕國,控製的遼東地區,避開巡邏的胡騎和無處不在的眼線。
    他們扮作南遷避禍的漢人書生與家仆,走過了九死一生的路程。
    引路的,是兩名高句麗邊防軍士,他們穿著厚厚的毛皮襖,外罩簡陋的皮甲。
    眼神如同這山間的氣候一般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排外。
    他們手中的長矛矛尖閃爍著寒光,仿佛隨時會刺向,這些不速之客。
    “衛先生,前麵就是丸都山城,王庭所在。”
    一名通譯模樣的隨從,低聲對衛玠說道,聲音在風中有些飄忽。
    “高句麗人生性多疑,排外尤甚,我們……”
    衛玠微微抬手,製止了他後麵的話。
    他深邃的目光,掃過前方那如同巨獸匍匐般的山城。
    掠過城牆上,那些冰冷的玄武紋飾。
    最終落在山口那座巨大的、以整塊黑石,雕鑿而成的牌坊上。
    牌坊上方,並非中土常見的,匾額題字。
    而是雕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石質玄鳥,振翅欲飛。
    卻又被下方,纏繞的巨石蛇身所束縛,形成一種掙紮與禁錮,並存的詭異姿態。
    “山嶽之庭,玄武之裔……名不虛傳。”衛玠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風雪聲淹沒。
    但其中的冷靜與凝重,卻讓身旁的隨從稍稍安心。
    “記住,我們帶來的,不是乞求,而是機遇。”
    “是高句麗人,等待了數十年的……鑰匙。”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肺部如同被針紮般刺痛,但這痛感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他知道,踏入這座山門,便如同踏入了一個,與中原規則迥異的棋局。
    這裏沒有冉閔天王氣吞山河的霸氣,沒有墨離先生算無遺策的陰狠。
    也沒有褚懷璧大人,於廢墟中重建秩序的執著。
    這裏隻有沉默的山嶽,冰冷的石頭,以及被禁錮在地緣中的、壓抑而危險的野心。
    引路的軍士在石牌坊下停住,用一種生硬的、帶著濃重喉音的語言說了幾句。
    通譯連忙上前交涉,遞上早已準備好的通關文書。
    用漢文和高句麗文分別書寫,以及一方代表冉魏行人司身份的銅印。
    守衛牌坊的高句麗軍官,是一個臉上帶著,凍瘡疤痕的壯漢。
    他接過文書,粗糙的手指,在上麵的漢字上劃過,眼神裏充滿了不信任和輕蔑。
    他上下打量著衛玠,尤其是在他那身單薄的儒衫上停留了片刻。
    鼻腔裏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哼。
    漫長的等待,風雪似乎更急了。終於,那軍官揮了揮手,示意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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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派出了更多的士兵,“護送”著衛玠一行人入城。
    這與其說是護衛,不如說是押解。
    踏入丸都山城內部,衛玠才更深刻地體會到,這座城池的獨特。
    街道並非平坦筆直,而是沿著山勢起伏、旋轉,狹窄而陡峭。
    兩側的房屋也多以石塊壘砌,低矮而堅固,窗戶狹小,如同一個個警惕的眼睛。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柴火、醃菜、毛皮的氣味。
    以及某種若有若無的、類似硫磺和草藥的味道。
    路上的高句麗平民,無論男女,大多麵色黧黑,身形敦實。
    穿著厚實的、色彩暗沉的麻布或毛皮衣服,看到衛玠這一行衣著迥異的外來者時。
    他們投來的目光充滿了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戒備和疏離。
    這裏沒有鄴城的喧囂,沒有建康的繁華。
    甚至沒有乞活軍營中,那種絕望中迸發的生機。
    這裏隻有一種沉重的、仿佛與山岩同壽的靜默。
    以及在這靜默之下,暗流湧動的壓抑。
    他們被安置在,靠近王宮區域的,一處偏僻石堡內。
    石堡內部陰冷潮濕,石壁上凝結著冰霜。
    除了一些簡陋的氈毯和取暖的火盆,幾乎別無他物。
    與其說是驛館,不如說更像是,一座臨時囚牢。
    “先生,高句麗人似乎……並不熱情。”
    隨從一邊搓著凍僵的手,一邊憂心忡忡地說。
    衛玠解下鬥篷,撣去上麵的積雪,動作依舊從容。
    “熱情與否,取決於我們手中籌碼的重量,而非他們的待客之道。”
    他走到一個小小的、類似箭孔的窗戶前。
    望向外麵,被石壁切割成狹小一片的、灰蒙蒙的天空。
    “我們跨越數千裏,穿越慕容氏的封鎖,不是來尋求熱情的。”
    “我們是來……點燃一座,壓抑了太久的火山。”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幾名隨從:“都打起精神,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記住我們的身份,我們是魏王冉閔的使者,代表著中原最後的漢家脊梁。”
    “縱然身處異域,刀斧加身,亦不可墮了氣節,失了方寸。”
    他的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鎮定人心的力量。
    眾人聞言,紛紛挺直了腰杆,眼中的惶恐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使命感的凝重。
    衛玠不再多言,走到房間角落,在一塊相對幹燥的氈毯上,盤膝坐下。
    閉上雙眼,仿佛老僧入定,袖中的殘璧被他緊緊握住,冰冷的觸感刺激著神經。
    他腦海中梳理著此行的目標、高句麗內部各方勢力的情報、以及可能遇到的情況。
    他知道,高句麗國王高璉,這位“枷鎖之王”。
    正被國內的保守勢力、強大的慕容外敵,以及沉重的傳統所束縛。
    而他衛玠,就是要成為那個解開的枷鎖人。
    或者說,引導這頭被束縛的猛獸,衝向特定方向的人。
    代價或許巨大,但為了牽製慕容恪,為了給冉魏,爭取一線生機。
    為了那渺茫的“漢魂不滅”的希望,任何險阻,都必須踏過。
    石堡外,風雪依舊。山城沉默,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第二幕:王庭宴
    衛玠一行在冰冷的石堡中,被晾了整整兩天。
    這兩日,除了有沉默的仆役,送來勉強果腹的食物和炭火。
    再無任何高句麗官員,前來接洽。
    仿佛他們這一行人,已經被遺忘在,這座山城的某個角落。
    這種刻意的冷遇,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下馬威,一種心理上的壓迫和試探。
    衛玠並不急躁,他利用這段時間,通過有限的觀察。
    還有與送飯仆役,極其簡略的交流,進一步印證和補充了,對高句麗現狀的了解。
    他注意到,即便是王宮區域的守衛,其甲胄兵器厚重古樸,保養得宜,紀律森嚴。
    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草藥與硫磺混合的氣味。
    似乎源自王宮深處,那裏或許就是國師淵淨土,主持祭祀的場所。
    他更加確信,高句麗絕非安於現狀的蕞爾小邦。
    其內部的戰爭機器,一直在沉默地運轉,隻是缺少一個足夠分量的契機。
    或者說,一個足以讓他們下定決心、甘冒奇險的理由。
    第三天黃昏,當最後一絲天光,被連綿的山巒吞噬。
    丸都山城徹底沉入一片,由火把和陰影交織成的昏暗時,傳令的使者終於到了。
    來者是一名身著深青色官袍、麵無表情的中年文官。
    他的高句麗語,通過通譯轉化為,簡潔而冰冷的通知。
    “王上於岩庭設宴,為魏使洗塵,請使者隨我來。”
    “岩庭……”衛玠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充滿高句麗特色的詞。
    這絕非中原王朝那種鍾鳴鼎食、歌舞升平的宮殿。
    聽其名,便知是依托山岩,開鑿或修建的場所,更添幾分原始與肅殺。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儒衫,神情平靜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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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帶了那名,最得力的通譯隨行,將其他人都留在石堡。
    他知道,這場“夜宴”,才是真正的戰場。
    穿過層層崗哨,沿著蜿蜒曲折、燈火幽暗的廊道前行。
    衛玠被引至一處巨大的、仿佛將山腹掏空而形成的石殿之中,這就是“岩庭”。
    殿內極其恢宏,卻又無比壓抑,數十根需要數人合抱的天然石柱,支撐著穹頂。
    石柱上雕刻著巨大的玄武圖騰以及各種山嶽、狩獵、戰爭的場景,風格粗獷獰厲。
    牆壁上插著的火把,跳躍不定,將人影拉長扭曲。
    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空氣冰冷而潮濕,混雜著燃燒鬆脂的嗆人氣味、陳年酒漿的酸腐氣。
    以及一種……極淡的、仿佛源自岩石深處的血腥味。
    大殿的盡頭,並非金碧輝煌的龍椅,而是一整塊巨大的、未經打磨的黑色玄武岩。
    被雕琢成王座的形狀,高句麗國王高璉,便端坐於這“岩王座”之上。
    他年約四十許,鬢角卻已斑白,麵容繼承了高句麗王族的,高顴骨和細長眼睛。
    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疲憊與憂色。
    他穿著一身,莊重得近乎窒息的玄色王袍。
    袍上繡著的巨大玄武圖騰,張牙舞爪,幾乎要將他單薄的身形吞噬。
    頭戴的黑玉冕旒垂下旒珠,遮擋了他部分眼神。
    卻遮不住那份,深藏在謹慎之後的、如同困獸般的焦慮。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王座扶手上冰冷的岩石。
    仿佛在汲取力量,又仿佛被其禁錮。
    在岩王座稍下首的位置,坐著幾個人,他們構成了高句麗權力的真正核心。
    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高璉左下手的一位老嫗。
    她身披一件極其厚重的、繡滿玄武和山雲紋的深青色法袍。
    袍子上綴滿了,各種鳥類的羽毛、細小的骨骸和黯淡的銅鈴。
    她手持一根,頂端嵌著不知名嬰兒頭骨的“人脊杖”。
    麵容蒼老得,如同千年的樹皮,皺紋深刻,一雙眼睛渾濁近乎全白。
    但當目光偶爾掃過時,卻讓人感到一股寒意,直透靈魂。
    她便是國師淵淨土,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
    周身便彌漫著一股神秘而壓抑的氣息,仿佛與這座岩庭、與整個山嶽融為一體。
    淵淨土的對麵,坐著一位身形魁梧、麵容剛毅的將領。
    他穿著擦得鋥亮,卻布滿戰痕的青銅鎧甲,即使在殿內也未曾卸下。
    一道猙獰的疤痕,從他的左額角斜劈至下頜,那是與慕容燕軍作戰留下的印記。
    他眼神銳利,如同鷹隼,毫不掩飾地打量著衛玠,目光中充滿了審視與戰意。
    他便是大將軍,於乙支,高句麗軍中鷹派的領袖,對慕容燕國懷有刻骨仇恨。
    在於乙支下首,是一位瘦小幹癟、仿佛被山風,抽幹了水分的老者。
    他穿著一絲不苟的深色麻布袍,麵無表情。
    一雙眼睛如同兩顆冰冷的黑石子,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他是岩會議的首席,明臨大夫。
    代表著國內最強大也最保守的五部貴族利益,是一切決策中“現實利弊”的衡量者。
    此外,殿中還分散坐著,其他一些貴族和官員。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衛玠這個外來者身上。
    沒有絲竹管弦,沒有曼妙歌舞。
    所謂的“宴席”,也隻不過是每人麵前,擺著一張低矮的木案。
    上麵擺放著,粗糙的黑陶餐具,盛著一些醃製的山菜、風幹的肉脯。
    以及一種渾濁的、酒精度似乎不低的米酒。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衛玠從容不迫地走到大殿中央,依照中原禮節,對著岩王座上的高璉深深一揖。
    他的聲音清朗,不卑不亢:“大魏王特使,行人司主事衛玠。”
    “奉我王之命,覲見高句麗國王,願大王江山永固,福壽安康。”
    通譯將他的話,準確譯出。
    高璉微微抬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貴使遠來辛苦。賜座。”
    他的目光,在衛玠那身單薄的儒衫上,停留了一瞬。
    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或許是驚訝於對方的年輕與……“寒酸”。
    衛玠謝恩,在靠近殿門處、顯然是末席的位置坐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那充滿懷疑、警惕,甚至輕蔑的目光。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國師淵淨土率先開口。
    她的聲音,幹澀如同岩石摩擦,通過通譯傳達,更添幾分詭異。
    “魏使來自中原,老身聽聞,中原正值多事之秋,胡塵漫天,漢室飄零。”
    “卻不知,魏王遣使,來我這僻遠山國,所為何事?”
    她渾濁的白眼珠,仿佛沒有焦點,卻又似乎能看透人心。
    衛玠心中凜然,知道真正的交鋒,開始了。
    他端起麵前,那杯渾濁的米酒,指尖感受著陶杯的粗糙。
    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國師,中原雖亂,然我主冉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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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承天命於建康,執龍雀,興義師,誓要滌蕩胡塵,光複華夏。”
    “今日外臣至此,正是為我主,亦為高句麗,帶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
    “機遇?”大將軍於乙支冷哼一聲,聲音洪亮,在石殿中回蕩。
    “你魏國自身難保,被慕容恪打得節節敗退,困守江東一隅。有何機遇可言?”
    “莫非是想誘使我高句麗,為你們火中取栗,與慕容燕國開戰不成?”
    他的話語直接而尖銳,充滿了軍人的直率,以及對中原局勢的不屑。
    衛玠看向於乙支,目光坦然:“於將軍快人快語,外臣亦不諱言。”
    “我大魏確與慕容燕國,有不共戴天之仇,戰事膠著。”
    “然而,將軍隻知其一,未知其二。”
    他略微提高了聲音,確保殿中每一個人都能聽清。
    “慕容恪固然善戰,然其燕國,並非鐵板一塊,更非無懈可擊。”
    “其主力大軍,目前正被我軍牢牢牽製在河、淮前線,進退維穀。此乃其一。”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眾人的反應。
    高璉摩挲岩石的手指微微停頓,於乙支眼神微眯。
    明臨大夫依舊麵無表情,而淵淨土則仿佛入定。
    “其二,”衛玠繼續道,聲音中注入了一種更具煽動性的力量。
    “來自北方的蒼狼,柔然汗國的大軍,在其可汗獠戈的率領下。”
    “已於月前,突破燕國北境防線,兵鋒直指幽州腹地!”
    “慕容燕國的北部邊疆,此刻已是一片火海,守軍捉襟見肘!”
    “什麽?柔然南下?”於乙支猛地坐直了身體,青銅甲葉發出鏗鏘之聲。
    他臉上的傷疤,因激動而微微泛紅,這個消息,顯然極具衝擊力。
    連一直閉目養神的淵淨土,也微微掀開了眼皮,渾濁的眼珠,轉向衛玠的方向。
    明臨大夫那如同黑石子般的眼睛,也閃過一絲精光。
    高璉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前傾了一下,冕旒的旒珠輕輕晃動。
    衛玠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知道第一把火已經點燃。
    他趁熱打鐵,語氣變得更加沉靜,卻也更富穿透力。
    “慕容燕國,南有我大魏誓死抵抗,北有柔然鐵騎蹂躪。”
    “其國力兵力,已被拉伸至極限。”
    “此時此刻,與貴國接壤的遼東地區,兵力空虛,前所未有!”
    他目光炯炯地掃過岩王座上的高璉,以及他下手的三位權臣,
    一字一句地說道:“此乃天賜良機,於高句麗!”
    “大王難道甘願,永遠困守這白山黑水,歲歲向慕容氏納貢稱臣。”
    “眼睜睜看著,祖輩浴血奮戰得來的遼東故土,淪於胡虜之手嗎?”
    “如今,慕容恪分身乏術,燕國自顧不暇。”
    “隻要大王果斷出兵,遼東千裏沃野,曾經屬於高句麗的城池,必將望風而歸!”
    “此非為我大魏火中取栗,實乃高句麗光複舊業、開疆拓土之良機!”
    “我主冉閔,願與大王東西呼應,共擊暴燕!”
    “若大王有意,將來掃平慕容氏,這遼東遼西之地,你我雙方,亦可‘共分之’!”
    “共分燕土”四個字,如同驚雷,在壓抑的岩庭中炸響。
    於乙支呼吸粗重,拳頭緊握,顯然已被這描繪的藍圖所激動。
    收複遼東,是他夢寐以求的功業!
    明臨大夫依舊沉默,但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擊著。
    顯然在飛速計算著,此中的利益與風險。
    淵淨土的眉頭微微蹙起,幹癟的嘴唇,蠕動了一下。
    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開口。
    隻是將那根詭異的人脊杖,在地上輕輕一頓,發出沉悶的響聲。
    高璉的目光低垂,看著麵前木案上渾濁的酒液,手指用力地,摩挲著王座的岩石。
    衛玠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那扇,禁錮野心已久的牢門。
    但他身上的枷鎖太重了,國師的“天意”,岩會議的“利弊”。
    慕容恪積威之下的恐懼……這一切都讓他難以決斷。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隻有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以及眾人沉重的呼吸聲。
    暗流在沉默下,洶湧澎湃。
    衛玠知道,種子已經播下,接下來需要的是耐心。
    以及……最後那決定性的、能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不再多言,隻是靜靜地端起那杯渾濁的米酒,淺淺啜了一口。
    酒液辛辣苦澀,如同此時殿中的氣氛,也如同這亂世的味道。
    第三幕:密室影
    夜宴在一種極其詭異,以及沉悶的氣氛中結束了。
    衛玠描繪的“機遇”,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雖然在當時,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但很快又被高句麗權力核心,那深不見底的謹慎與沉默所吞噬。
    沒有當場答複,沒有明確表態,高璉隻是以“貴使旅途勞頓,且先休息。”
    “容寡人與眾卿,細細商議”為由,結束了這場名為接風、實為交鋒的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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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玠被再次“送”回,那間冰冷的石堡。
    他知道,真正的博弈,現在才在看不見的地方展開。
    高璉必然會在今夜,與那幾位核心權臣,進行密議。
    而他,能做的隻有等待,並將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性,反複推演。
    果然,在他離開後不久,岩王座後方,一道隱秘的石門悄然滑開。
    高璉、淵淨土、於乙支、明臨大夫四人。
    無聲地走入了一間,更為隱秘、也更為狹小的石室。
    這裏沒有任何裝飾,隻有四張石凳,還有中間一個,散發著微弱熱量的炭盆。
    牆壁上鑲嵌著幾顆夜明珠,發出幽冷的光,將四人的臉色映照得明暗不定。
    這裏才是高句麗,真正決策的“心髒”。石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高璉仿佛卸下了王者的麵具,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聲音帶著一絲沙啞:“都說說吧,這位魏使……以及他帶來的消息。”
    於乙支第一個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
    青銅甲葉,在幽靜的石室中,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王上!還有何可猶豫的!此乃天賜良機!”
    “慕容恪被冉魏和柔然東西夾擊,首尾難顧。”
    “遼東空虛,正是我高句麗一雪前恥,收複故土的大好時機!”
    “臣願親提大軍,跨過鴨綠江,必為王上奪回遼東諸城!”
    “若失此良機,我高句麗將永世,被鎖在這山溝之中,再無出頭之日!”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臉上的傷疤,在幽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明臨大夫緩緩抬起,他那雙黑石子般的眼睛,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於將軍稍安勿躁,機遇或許存在,但風險亦不容忽視。”
    他看向高璉,“王上,衛玠之言,雖動聽,卻需驗證。”
    “柔然南下之事,是真是假?規模如何?慕容恪是否真的被牢牢牽製?”
    “這一切,都隻是他一麵之詞。”
    “若這是慕容恪與冉魏設下的圈套,意在誘我出兵。”
    “而後,合力殲之,我高句麗,當如何?”
    他頓了頓,繼續冷靜地分析,仿佛在撥弄算盤。
    “即便消息為真,出兵遼東,意味著與慕容燕國,徹底撕破臉。”
    “慕容恪乃世之梟雄,若其迅速平定北方柔然,必傾舉國之兵東向報複。”
    “屆時,我高句麗,能否獨力承受燕國之怒?收複的遼東,能否守住?”
    “戰爭所耗錢糧、兵力,國內五部能否齊心支持?這些,都是必須權衡的‘利弊’。”
    他的話語,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於乙支,燃起的熊熊火焰上。
    於乙支怒視明臨答夫:“明臨大人!豈能因噎廢食!”
    “打仗哪有不冒險的?若事事求穩,我高句麗,早已亡於慕容鐵蹄之下!”
    “如今敵人露出破綻,正是勇士亮劍之時!”
    “至於錢糧兵力,我於乙支一部,願為先導。”
    “各部若懷異心,便是高句麗的罪人!”
    “勇士之勇,固然可嘉,然治國需謀萬全。”明臨大夫絲毫不為所動。
    “若按兵不動,我高句麗雖無拓土之功,亦無覆國之險。”
    “與慕容氏維持現狀,雖需納貢,卻可保宗廟社稷安穩,此乃存續之道。”
    “存續?像鼴鼠一樣,龜縮在山洞裏存續嗎?”於乙支幾乎是在低吼。
    “夠了。”一個幹澀如同岩石摩擦的聲音響起,一直沉默的淵淨土開口了。
    她一出聲,於乙支和明臨答夫,都暫時壓下了火氣,將目光投向這位精神領袖。
    淵淨土渾濁的白眼珠,仿佛在凝視著,虛空中的某個點。
    她的人脊杖輕輕點地,發出篤篤的輕響,在石室中回蕩,帶著一種詭異的節奏。
    “天象……晦暗不明。”她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
    “老身連日觀星,見北辰搖曳,煞星衝犯東北。”
    “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一起,血光滔天,恐引不可測之禍。”
    她的話,讓高璉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
    高句麗上下,對這位國師的“天意”,有著根深蒂固的敬畏。
    “然,”淵淨土話鋒突然一轉,她那沒有焦點的目光,似乎掃過了高璉。
    “煞星之旁,又隱見一絲微弱紫氣,源自東南。”
    “與這魏使,來時方向相合,此氣雖弱,卻暗合變數。”
    她微微抬起頭,對著高璉的方向,“王上,此事關乎國運。”
    “是甘守現狀,承受漸衰之運?還是行險一搏,於血火中,爭那一線飄渺生機?”
    “老身……無法斷言。此決斷,需王上聖心獨裁。”
    她將最終的決定權,以一種極其玄妙的方式,又拋回給了高璉。
    既沒有明確反對,也沒有直接支持。
    隻是強調了“風險”與“變數”,這讓高璉的抉擇更加艱難。
    高璉閉上了眼睛,手指用力地,掐著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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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海中,於乙支描繪的收複遼東、光宗耀祖的輝煌畫麵。
    與明臨大夫分析的,傾國覆滅的可怕風險。
    以及淵淨土所言,血光滔天的凶兆,交織碰撞,讓他頭痛欲裂。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岩王座上,感受著四麵八方無形的束縛。
    先祖的榮光,現實的屈辱,部族的期望,亡國的恐懼……
    這一切,都沉重地壓在他的肩上,石室中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沉默。
    隻有炭盆中,偶爾爆出的火星劈啪聲,以及幾人沉重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高璉猛地睜開雙眼,眼中布滿了血絲。
    但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近乎瘋狂的決絕,取代了之前的猶豫。
    “驗證!”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立刻動用一切渠道,驗證柔然南下,以及慕容恪主力,被牽製的消息!”
    “尤其是北麵邊境的暗哨,不惜一切代價,我要在三天內,得到最確切的情報!”
    他沒有說打,也沒有說不打。但他這個命令,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強烈的傾向。
    於乙支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單膝跪地:“臣,遵命!”
    明臨答夫微微躬身,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老臣,明白。”
    淵淨土則隻是輕輕頓了頓人脊杖,算是回應。
    高璉喘著粗氣,目光掃過三人,最後定格在虛空。
    仿佛在對自己說,又仿佛在宣告:“高句麗……不能永遠做困於山嶽的囚徒。”
    “若是天賜之機……若是真的……”他沒有再說下去。
    但緊握的雙拳,指節已然發白。
    第四幕:賭國運
    接下來的三天,對衛玠而言,是另一種形式的煎熬。
    雖然不再被完全冷遇,飲食也有所改善。
    甚至有一名低階官員前來“陪同”,美其名曰向導,實則監視。
    但他依舊被變相軟禁在,石堡的極小範圍內,無法接觸高句麗真正的權力核心。
    他深知,高句麗人正在動用,他們的方式,瘋狂地驗證,他帶來的情報。
    他對自己帶來的消息有信心,這是由墨離的“陰曹”係統,提供的情報。
    經過多方印證,誤差極小。他現在唯一的擔憂,是高句麗內部的保守勢力。
    會否因為過度的謹慎和恐懼,而最終選擇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必須再做些什麽,給那看似傾向出兵的天平上,加上最後、最重的一塊砝碼。
    第三天傍晚,依舊是風雪交加。那名引他入宮的中年文官,再次出現。
    麵無表情地通知:“王上請魏使前往岩庭,有要事相商。”
    衛玠心中一動,知道決斷的時刻到了。
    他依舊隻帶了通譯,跟隨文官再次踏入那座,壓抑的巨石殿堂。
    這一次,岩庭內的人少了很多。隻有高璉、淵淨土、於乙支、明臨大夫四人在場。
    氣氛比上次,更加凝重,仿佛空氣都凝固了。
    高璉端坐在岩王座上,臉色比三天前,更加憔悴。
    但眼神深處,那抹決絕的光芒,卻更加清晰。
    他手中,捏著一小卷羊皮紙,邊緣似乎被火燎過,顯得有些殘破。
    “衛使者,”高璉開門見山,聲音低沉而沙啞,“你帶來的消息,寡人已派人核實。”
    衛玠心中微微一緊,但麵色不變,靜待下文。
    “柔然主力南下,兵圍薊城,確有其事。”
    高璉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斤重。
    “慕容恪已親率精銳北上救援,河淮前線,燕軍攻勢已緩。”
    驗證了!衛玠心中一定。墨離的情報網,再次發揮了關鍵作用。
    “然而,”高璉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向衛玠。
    “慕容恪用兵如神,柔然雖悍,未必能久困於他。”
    “若我高句麗,此時出兵,無異於,與時間賽跑。”
    “必須在慕容恪,解決北方邊患之前,取得足以穩固戰果的優勢。”
    “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大王所慮甚是。”衛玠從容應答,“然,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慕容恪雖強,亦非三頭六臂。北有柔然狼顧,南有我大魏牽製。”
    “其勢已分,其力已疲。此正是高句麗雷霆一擊,收複故土的最佳時機。”
    “若待慕容恪緩過氣來,整合內部,屆時,高句麗恐再無如此良機矣!”
    他上前一步,目光掃過在場四人,最終落在高璉身上。
    他的聲音沉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大王,外臣深知,此決斷,關乎高句麗國運,重於千鈞。”
    “然,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我主冉閔,於漢室傾頹之際,挺身而出。”
    “背負萬古罵名,亦要為我漢家兒女,殺出一條生路。”
    “此等氣魄,難道不足以,令英雄相惜嗎?”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個並不起眼的錦囊。
    錦囊由五種,不同顏色的絲線織成,顯得有些陳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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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解開錦囊,將裏麵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傾倒在自己掌心。
    那不是金銀珠寶,也不是書信地圖,而是五撮顏色、質地各異的泥土。
    “此乃‘五色土’。”衛玠托著那捧泥土,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
    “取自中原五州,司隸、豫州、兗州、青州、徐州。是我漢家世代生息之故土。”
    “如今,卻大半淪於胡虜鐵蹄之下,百姓流離,社稷蒙塵。”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殿的穹頂,望向了那遙遠的中原。
    聲音中蘊含著,一股深沉的悲愴與不屈:“我主冉閔,每每望北而泣血。”
    “我等臣子,亦無一日敢忘故土。這五色土,便是提醒,便是誓言。”
    “‘王朝的土地,沒有一寸是多餘的’!胡虜所占之每一寸,都需用血與火奪回!”
    他將手掌微微前伸,讓那五色土,呈現在高句麗權貴麵前。
    “今日,外臣願以此‘五色土’為契,代表我主冉閔,與高句麗立約!”
    “共擊暴燕,同雪國恥!若得成功,遼東故地,當歸高句麗!”
    “我大魏要的,是慕容氏償還的血債,是中原的朗朗乾坤!”
    他猛地收回手,將五色土,緊緊握在掌心。
    仿佛握住了,整個中原的魂魄,目光灼灼地,逼視著高璉。
    “大王!高句麗的先祖,亦曾縱橫遼東,飲馬遼水!”
    “難道他們的子孫,就甘願永遠看著,象征故土的玄武。”
    “隻能被雕刻在,這冰冷的岩石之上,而不能真正馳騁於那片富饒的土地嗎?!”
    “賭上國運,博一個未來!”
    “縱然前路荊棘,亦勝過永遠困守在,這山嶽之中,做一個……無聲的囚徒!”
    “請大王——決斷!”
    衛玠的聲音,在岩庭中回蕩,那捧五色土,在此刻,仿佛重於千鈞。
    它代表的,不僅僅是一個提議,一種誘惑。
    更是一種精神的共鳴,一種對被困鎖野心的終極召喚。
    於乙支死死盯著那五色土,呼吸急促,眼中的戰意,幾乎要噴薄而出。
    明臨大夫看著衛玠,又看看高璉,首次露出了,極其複雜的神色。
    似乎在重新計算著,另一種“利弊”。
    淵淨土的眼珠微微轉動,落在衛玠緊握的五色土上,幹癟嘴唇無聲地蠕動了一下。
    高璉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看著衛玠,看著那捧象征著,不屈與執念的泥土。
    看著麾下重臣各異的神色,腦海中最後一絲猶豫……
    終於被那壓抑了太久的、對土地和榮耀的渴望,以及一種“同類”的悲壯所衝垮。
    他猛地從岩王座上站起身,玄色王袍無風自動。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直視著殿外無邊的風雪與黑暗,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吼道。
    “傳寡人令!全國動員!各郡兵馬,糧草輜重,即刻向鴨綠江畔集結!”
    “委任大將軍於乙支,為征北都督,總領全軍!”
    “十日之內,寡人要看到,我高句麗的戰旗,插上遼東城的城頭!”
    “此戰,賭我國運,不勝則亡!”
    吼聲如同驚雷,滾過岩庭,衝出殿外,在整座丸都山城的上空回蕩。
    仿佛要將,這千百年的沉默與壓抑,徹底擊碎!
    衛玠深深一揖到地,袖中的殘璧與掌心的五色土,同時傳來冰冷的觸感。
    他知道,他成功了。東方的火山,已被點燃。
    慕容燕國的喪鍾,即將因為遙遠的遼東烽火,而敲響第一聲。
    亂世的棋盤上,又多了一位,攪動風雲的棋手。
    而代價,將是更為滔天的血海,以及更為酷烈的戰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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