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三麵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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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驚雷炸響,薊城急報
凜冬的幽燕大地,寒風卷著冰屑,抽打著枯草與旗幟,發出淒厲的呼嘯。
慕容恪親率的大軍,如同一條,黑色的鋼鐵洪流。
正沿著官道,頂著風雪,全速向北疾進。
目標是幽州核心,正被柔然鐵騎圍攻的州治,薊城。
中軍大旗下,慕容恪端坐於,他那匹神駿的戰馬之上。
他依舊穿著那身,標誌性的白銀明光鎧。
猩紅的披風,在身後獵獵飛舞,如同雪原上一道流動的血痕。
連日奔波與戰事的壓力,並未在他那張冷毅的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唯有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蘊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凝重。
西線前秦的蒲阪城,像一塊啃不下的硬骨頭,死死拖住了他大部分主力。
如今北境的柔然,又如餓狼般撲來,直搗腹心。
他慕容恪縱有通天之能,麵對這東西夾擊、南北交困的局麵,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必須在柔然人,徹底動搖燕國北方根基之前。
將其擊退,否則,國本動搖,後果不堪設想。
大軍行進的速度極快,馬蹄踏碎冰雪,車輪碾過凍土,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轟鳴。
斥候像流水般前出後歸,將前方最新的戰況,不斷傳遞回來。
“報!大將軍!柔然前鋒已抵薊城外圍,正在焚燒城外塢堡!”
“報!薊城守將,慕容翰將軍依托城防。”
“暫抵住柔然人攻勢,但敵軍勢大,情勢危急!”
“報!柔然遊騎四處劫掠,幽州北部數個郡縣已遭荼毒!”
每一個消息,都讓慕容恪的眉頭,鎖緊一分。
柔然人來勢之凶猛,破壞之酷烈,遠超尋常寇邊。
那個神秘的“嚼骨可汗”獠戈,顯然所圖非小。
“傳令全軍,再加快速度!務必在明日日落前,趕到薊城五十裏範圍內!”
慕容恪的聲音冷冽,不容置疑。他必須搶時間,在薊城陷落之前趕到。
否則幽州門戶洞開,燕國將麵臨滅頂之災。
然而,就在他全力應對,北方狼煙之時。
一道更加急促、更加刺耳的馬蹄聲,如同喪鍾般,從大軍的身後,瘋狂追來!
那是一騎渾身浴血的驛卒,馬匹口吐白沫,顯然已到了極限。
驛卒的臉上,混雜著凍瘡、血汙和極致的驚恐。
他幾乎是滾下馬鞍,連滾帶爬地衝到中軍大纛之下,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高舉著一封,粘著三根羽毛,代表最緊急軍情的信筒。
“大將軍!緊急軍情!遼東……遼東急報!”
慕容恪的心猛地一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勒住戰馬,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講!”
那驛卒涕淚橫流,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
“高句麗……高句麗大將軍於乙支,率數萬大軍,趁我遼東空虛,悍然入侵!”
“白岩城……五日前的淩晨被攻破,守將慕容雷將軍……殉國!”
“遼陽城……堅守四日,也已……也已陷落!慕容鳳將軍……力戰而亡!”
“高句麗人,正在橫掃遼東,兵鋒……兵鋒直指襄平城啊!”
仿佛一道九天驚雷,在慕容恪的耳邊炸響!
即便以他的沉穩,此刻也不由得,身軀微微一晃。
握著馬韁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
他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難以掩飾的震怒與……一絲驚悸!
竟然是高句麗!那個被他燕國壓製了數十年,隻能龜縮在山嶽之中的蕞爾小邦!
竟然敢在這個時候,在他慕容恪腹背受敵之際,狠狠地在他背後插上這致命一刀!
白岩城陷落!遼陽城陷落!慕容雷、慕容鳳兩位宗室將領戰死!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慕容燕國,經營數十年的遼東防線,在短短數日之內,已然土崩瓦解!
意味著遼東千裏沃野,數百萬人口,無數的糧草、軍械、財貨,落入高句麗之手!
而這一切的根源,就在於他為了應對冉魏和突襲河東,將遼東的兵力抽調一空!
他本以為高句麗,不敢輕舉妄動,沒想到……沒想到……
他們竟有如此膽魄,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時機!
“噗”,一口鮮血,猛地從慕容恪口中噴出。
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點點猩紅,觸目驚心!
“大司馬!大將軍保重!”
身旁的將領和親兵們見狀,無不駭然失色,紛紛驚呼上前。
慕容恪擺了擺手,用披風衣角擦去嘴角的血跡,臉色雖然蒼白。
但眼神中的震怒和驚悸,已經迅速被一種更加可怕的、冰封般的冷靜所取代。
他不能亂!他若亂了,整個大燕就真的完了!
南有冉閔,北有柔然,東有高句麗……三麵受敵!
這是慕容燕國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危局,堪稱絕境!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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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過身邊,一眾麵帶惶恐的將領,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
“消息封鎖!嚴禁在軍中擴散,違令者,斬!”
“是!”眾將心頭一凜,齊聲應道,他們都知道,此刻軍心絕不能動搖。
慕容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劇烈翻騰的氣血,平複下來。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權衡著眼前,這地獄般的局麵。
薊城近在咫尺,柔然主力就在眼前,若不救援,幽州必失。
國都龍城,將直接暴露在,柔然兵鋒之下。
而遼東……遼東若失,不僅意味著巨大的領土,以及資源損失。
更意味著慕容燕國,將失去重要的戰略後方和兵源基地,國力將遭受重創!
而且,高句麗一旦在遼東站穩腳跟,將來必成心腹大患!
救北?還是救東?這是一個,幾乎無解的兩難抉擇!
無論選擇哪一邊,都意味著要承受另一邊的巨大損失,甚至可能導致全線崩潰!
慕容恪的目光,投向北方薊城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
看到了那片,正在高句麗鐵蹄下,呻吟的遼東大地。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刺骨的疼痛,讓他保持著最後的清醒。
“傳令……”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
“前軍變後軍,後軍變前軍。大軍……即刻轉向東麵!”
什麽?轉向東麵?不去救近在咫尺的薊城了?
眾將麵麵相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慕容恪看出了,他們的疑惑,聲音冰寒刺骨。
“柔然乃疥癬之疾,其誌在擄掠,未必有能力、有決心強攻下薊城這等堅城。”
“慕容翰若能堅守待援,或可無虞。”
“即便薊城有失,隻要主力尚在,幽州根基猶存,尚有挽回餘地。”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但高句麗不同!”
“彼輩與我世仇,此番傾巢而出,所圖乃我遼東根基!”
“若讓其站穩腳跟,消化了遼東之地,則我大燕將永無寧日,國力大損!”
“屆時,南北之敵再至,我大燕……真有覆亡之危!”
他猛地一揮手,斬斷了所有猶豫:“故此,必須先擊高句麗!”
“以雷霆之勢,將其趕回鴨綠江以東!穩定東方,再回頭收拾柔然!”
策略已定!壯士斷腕,先東後北!
這是慕容恪在絕境之中,憑借其超凡的,戰略眼光和魄力。
做出的最冷酷,也最可能,為燕國爭取一線生機的抉擇!
“命令慕容翰,不惜一切代價,死守薊城!”
“告訴他,援軍……待我平定遼東後即至!”
“傳令龍城,嚴密監視柔然動向,必要時……”
“可放棄部分外圍城寨,收縮兵力,固守待援!”
“全軍聽令!目標遼東!日夜兼程!”
“我要在襄平城下,用於乙支的人頭,祭奠我慕容氏的英靈!”
隨著慕容恪,一連串的命令下達,龐大的燕軍主力放慢速度。
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完成了一次,極其艱難的轉向。
鋼鐵洪流調轉方向,拋棄了近在眼前的北方戰場。
向著烽火連天的東方,開始了又一次,艱難的長途奔襲。
慕容恪立馬於高坡之上,望著轉向東行的大軍。
望著北方薊城方向上隱約可見的煙塵,又仿佛看到了東方那片正在淪陷的故土。
他的臉色蒼白如雪,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冰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三麵受敵,雪崩的前奏已然響起。
他慕容恪,能否以一己之力,撐住這即將傾塌的帝國蒼穹?
第二幕:冷眼觀
就在慕容恪,在冰天雪地中艱難轉向,奔赴遼東的同時。
千裏之外,關中之地的長安城,卻是另一番景象。
相較於幽燕之地的肅殺與動蕩,長安似乎籠罩在,一片相對“平和”的氛圍之中。
前秦天王苻堅,在丞相王猛的輔佐下,推行《黎元律》,勸課農桑,整頓吏治。
使得關中之地,在亂世中難得地顯現出,一絲複蘇的跡象。
然而,在這“平和”的表象之下,是同樣緊繃的神經,以及暗流湧動的博弈。
帝國的西北邊陲,隴關之外,那個如同烏雲般壓來的、名為“匈人”的巨大威脅。
始終是懸在苻堅,還有王猛心頭的一把利劍。
皇宮,清涼殿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冬日的嚴寒。
苻堅身著常服,正與王猛對坐弈棋。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錯,局勢微妙。
但兩人的心思,顯然都不全在,棋局之上。
“景略,”苻堅落下一子,目光卻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隴關之外,阿提拉的狼騎,近日可有異動?”
王猛執白子,並未立刻落下,而是拈著棋子,沉吟道。
“據‘冰井台’最新探報,阿提拉主力,在河西走廊一帶休整。”
“兼並諸胡部落,並無大舉東進之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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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派出的遊騎斥候,再次頻繁地出現在,我隴山防線之外,似在窺探虛實。”
“此獠耐心極佳,所圖必大。”
苻堅眉頭微蹙:“此乃心腹之患,朕每每思之,寢食難安。”
“我大秦雖有關隴之固,然與此等席卷西方的強敵相比,勝負猶未可知。”
“陛下勿憂。”王猛將白子輕輕落在,棋枰一處要害,聲音平靜無波。
“匈人雖強,然其遠來,部族混雜,後勤漫長。”
“我大秦隻需固守隴山、蕭關天險,以逸待勞,挫其銳氣。”
“待其師老兵疲,內部生變,方可圖之。”
“當下之急,仍在內修政理,積攢糧草,整訓士卒。”
苻堅點了點頭,對王猛的判斷深以為然。他話鋒一轉,問道。
“那東方……慕容燕國境內,近日似乎頗為熱鬧?”
提到東方,王猛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
他放下棋子,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報,遞給苻堅。
“陛下請看,這才是今日棋局,真正的妙手。”
苻堅接過密報,迅速瀏覽起來,上麵詳細記載了,柔然南下圍攻薊城。
以及高句麗突襲遼東,連克白岩、遼陽等地的消息!
看著密報上的內容,苻堅先是愕然,隨即眼中爆發出,驚喜的光芒!
他猛地一拍棋枰,震得棋子跳動:“好!好一個高句麗!”
“好一個於乙支!慕容恪啊慕容恪,你也有今天!”
他站起身,在殿內激動地踱步:“南有冉閔不死不休,北有柔然叩關直入。”
“如今東麵高句麗,又背後插刀!三麵受敵,四麵楚歌!”
“慕容燕國此番,當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
他看向王猛,興奮地說道:“景略!此乃天賜良機於我大秦!”
“慕容恪此番必定焦頭爛額,首尾難顧!”
“我軍是否可趁機東出潼關,收複河東失地,甚至……直搗鄴城?”
麵對苻堅的興奮,王猛卻顯得異常冷靜。
他緩緩搖頭,如同一位最老練的棋手,在對手露出破綻時,反而更加謹慎。
“陛下,機會確乃千載難逢。然,欲行此事,需權衡三利三弊。”
王猛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如同冰泉流淌,瞬間澆熄了苻堅有些過熱的大腦。
“哦?景略速速道來!”苻堅停下腳步,凝神傾聽。
“其一利,慕容恪主力被牽製,東方空虛。”
“我軍若東出,阻力大減,確有可能收複失地,拓展疆土。”
“其二利,可極大削弱慕容燕國實力,使其再無餘力西顧,解我大秦東方之患。”
“其三利,可趁亂吸納河北流民,增強國力。”
王猛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然,其弊亦有三,且更為致命。”
“其一弊,亦是最大之弊,”王猛目光銳利地看向苻堅。
“匈人阿提拉,虎視在側。我軍若主力東出,關隴空虛。”
“萬一阿提拉,趁機大舉來攻,如何奈何?”
“屆時,恐有滅國之危!此不可不察也!”
苻堅聞言,神色頓時一凜,如同被一盆冷水澆頭。
他光顧著東麵的機會,卻險些忘了西北那頭,更可怕的餓狼。
“其二弊,”王猛繼續分析,“慕容恪雖三麵受敵。”
“但其人乃世之梟雄,用兵如神,根基猶在。”
“我軍若貿然卷入,即便能,占得一時便宜。”
“但若慕容恪迅速平定一方,尤其是較弱的高句麗,緩過氣來,必傾力報複。”
“屆時,我大秦將陷入,與慕容燕國的長期消耗戰,正中匈人下懷。”
“其三弊,河東、河北之地,曆經戰亂,民生凋敝,且勢力錯綜複雜。”
“我軍即便占領,亦需投入大量兵力、物力經營,短期內恐成負擔,而非助益。”
王猛總結道:“故,臣以為,當下絕非大舉東出之良機。”
“東方之亂,於我大秦而言,乃是‘鷸蚌相爭’之局。”
“我等當為‘漁翁’,靜觀其變,而非親自下場,成為那相爭的鷸或蚌。”
他走到巨大的山河輿圖前,手指點向隴關方向。
“當務之急,仍是秣馬厲兵,固守隴山、蕭關,全力應對匈人之威脅。”
“此乃心腹之患,一日不除,寢食難安。”
接著,他的手指又移到東方:“至於慕容燕國……”
“我們不妨再給它添一把柴,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些。”
苻堅此時已完全冷靜下來,虛心求教:“景略之意是?”
王猛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光芒:“可派遣,小股精銳。”
“偽裝成流民或胡商,潛入幽、冀之地,散播謠言。”
“一則,誇大柔然、高句麗之勢,渲染慕容恪兵敗身亡假象,動搖其民心軍心。”
“二則,可暗中聯絡那些,對慕容氏不滿的豪強。”
“乃至……冉魏的使者,為其提供些許便利,助其攪亂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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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同時,我軍可陳兵潼關、蒲津一線。”
“做出隨時可能,東出的姿態。”
“可牽製慕容燕國部分兵力,使其不敢全力應對東、北之敵,又能伺機而動。”
“若慕容恪果真敗亡,或燕國內部生變。”
“我軍再以雷霆之勢東出,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且無後顧之憂。”
“靜觀其變,火上澆油,伺機而動。”
苻堅緩緩重複著,這十二個字,眼中露出了悟,以及欽佩的神色。
“景略老成謀國,深得縱橫捭闔之精髓!朕險些因小利而忘大害矣!”
他回到棋枰前,看著那已被王猛一子,定乾坤的棋局,感慨道。
“與天下對弈,何其難也。一步錯,滿盤皆輸。有景略在,朕心甚安。”
王猛躬身一禮:“陛下謬讚,此乃臣之本分。”
他抬起頭,望向東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宮牆,看到了那片正陷入血火紛爭的土地。
“慕容恪此番,是在刀尖上跳舞。”
“就看他能否在,這雪崩之勢形成之前,找到那一線生機了。”
“而我大秦,隻需穩坐釣魚台,靜待……風起雲湧。”
長安棋局,落子無聲。
前秦這頭蟄伏的猛虎,在丞相王猛的謀劃下,選擇了最冷靜,也最危險的策略。
隔岸觀火,伺機而動。整個北方的命運,因此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第三幕:狼主策
就在慕容恪轉向東進,苻堅與王猛冷眼旁觀之際。
此次引爆燕國危機的,另一關鍵角色,柔然可汗鬱久閭·獠戈。
正身處他在燕國北部草原上,建立的臨時汗庭之中。
這是一座由數百輛巨大輜重車,環繞而成的、可以移動的城池核心。
車陣之內,矗立著柔然可汗那標誌性的、用無數塊人頭皮縫製的黑色狼頭纛。
空氣中彌漫著牲口氣、奶腥味、燃燒牛糞的味道。
以及一種淡淡的、屬於草原的野蠻生機。
獠戈依舊穿著那身,陳舊的黑色狼皮大氅,內襯暗紅色麻布衣衫。
胸前那串,由九十九顆敵人臼齒穿成的項鏈,在火光下泛著森白的光澤。
他獨坐在一張,鋪著完整熊皮的矮榻上。
那顆鑲嵌在右眼窩中的黑曜石,在火光映照下,幽深得如同通往地獄的入口。
他手中摩挲著一根幹枯的股骨,來自被他親手殺死的兄長,沉默如同山嶽。
他的麵前,站著剛剛從前線返回的“剝皮者”兀脫。
兀脫依舊穿著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頭皮鬥篷。
身上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氣,臉上塗著的幹涸血泥,在火光下顯得更加猙獰。
他正甕聲甕氣地,稟報著最新的戰況。
“……慕容恪的大軍,前鋒已抵薊城五十裏外,但其主力……”
“卻在昨日突然轉向,全速東進了!看方向,是奔著遼東去了!”
兀脫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難以置信,以及被輕視的惱怒。
“大汗!慕容恪這是,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
“竟敢舍棄近在咫尺的薊城,去救那遠在千裏之外的遼東!”
“請大汗下令,讓我率兒郎們,猛攻薊城。”
“定要在慕容恪回來之前,把這鳥城踏平。”
“砍下慕容翰的狗頭,讓慕容恪知道,藐視我柔然的下場!”
獠戈摩挲股骨的手指,微微停頓了一下。
黑曜石的假眼,似乎轉動了微不可察的角度,聚焦在兀脫那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
他沒有立刻回答,那沉默,如同無形的壓力。
讓暴躁的兀脫,也不自覺地,收斂了些許氣息。
良久,獠戈那幹澀、仿佛岩石摩擦的聲音才緩緩響起,不帶絲毫情緒。
“踏平薊城?然後呢?”
兀脫一愣:“然後……然後自然是劫掠幽州,讓慕容氏知道我們的厲害!”
“愚蠢。”獠戈的聲音依舊平淡,卻讓兀脫打了個寒顫。
“慕容恪,是狐狸,更是猛虎。他敢東去,必有倚仗。”
“薊城,堅城也。慕容翰,非庸才。強攻,兒郎們要流多少血?”
“就算攻下,繳獲可能彌補損失?”
“屆時,慕容恪平定高句麗,回師複仇,我軍久戰疲敝,如何應對?”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營帳門口,望著外麵蒼茫的雪原,以及遠處薊城模糊的輪廓。
“我們南下,是為了草場,為了財富,為了讓長生天的威名傳播。”
“不是為了和慕容恪,拚個你死我活,更不是為高句麗火中取栗。”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酷,與慕容恪、王猛這等頂尖戰略家相比,或許缺乏文化底蘊。
但在草原生存法則,錘煉下的直覺和務實,卻同樣精準致命。
“慕容恪東去,正中我下懷。”獠戈的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冰冷的弧度。
“傳令下去……,其一,薊城之圍,解了。” 兀脫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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獠戈繼續道:“不是撤退,是放開一個口子。”
“讓慕容翰能喘口氣,也能……把我們‘撤退’的消息,盡快傳給慕容恪。”
“其二,”獠戈的目光,投向廣袤的幽燕大地。
“大軍化整為零。以千騎、百騎為單位,如同狼群散開。”
“目標,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燒!搶!殺!”
他的聲音裏,透出一股殘忍的快意。
“避開慕容恪東進的主力,以及燕軍重兵把守的城池。”
“專攻其村鎮、塢堡、糧倉、牧場!”
“焚毀他們過冬的糧草,搶奪他們的牲畜和人口。”
“殺戮他們的百姓,製造恐慌,破壞他們的後勤根基!”
“我要讓慕容恪的幽州,變成一片焦土!”
“讓他即便從遼東回來,麵對的也是一個千瘡百孔、元氣大傷的爛攤子!”
“其三,遊騎四出,深入燕國腹地,甚至……可以靠近龍城看看。”
“不必強攻,隻需讓他們知道,我們無處不在,隨時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
“讓恐懼,像瘟疫一樣,在燕國蔓延!”
這就是獠戈的策略,疲敵之鏈!
他不追求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尋求與慕容恪主力的決戰。
他要像最狡猾的狼王,不斷撕咬獵物的四肢、腹部。
讓它流血,讓它疲憊,讓它恐懼,直到它精疲力盡,露出致命的破綻!
“慕容恪想先東後北?可以。”獠戈的黑曜石假眼,閃爍著幽光。
“我就讓他安心在東麵打仗。代價是,他的老家,會被我們啃食得隻剩骨架!”
“等他拖著疲憊之師,從遼東回來,麵對一個滿目瘡痍、物資匱乏的幽州,”
“他還拿什麽來跟我打?拿什麽去應對,西麵的苻堅和南麵的冉閔?”
他轉過身,看著兀脫,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
“明白了嗎?殺戮,不是目的。毀滅,才是。”
“我們要的,不是一座空城,而是整個燕國北方的……生機!”
兀脫雖然殘暴,但並非毫無頭腦。
他仔細品味著獠戈的話,眼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更加殘忍的興奮所取代。
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齒。
“大汗英明!這樣打仗……才痛快!”
“我這就去安排兒郎們,保證讓慕容恪的後院,燒得比遼東還旺!”
獠戈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去執行了。
兀脫躬身退下,柔然汗庭中響起了代表集結和分散行動的、低沉而蒼涼的號角聲。
獠戈獨自一人,走回帳內,再次拿起那根股骨,無聲地摩挲著。
營帳外,是即將如同瘟疫般,散入幽燕大地的柔然狼騎。
營帳內,是如同深淵般,沉默的柔然之主。
他的策略,簡單,直接,卻異常狠毒。
這是草原法則,對付農耕文明最有效,也最無解的手段之一。
慕容恪即便能,迅速平定高句麗,當他凱旋之時……
所要麵對的,很可能是一個,被徹底掏空、難以支撐長期戰爭的北方。
雪崩的前奏,不僅僅來自東麵的高句麗和南麵的冉閔。
更來自北麵這頭放棄了正麵猛攻、轉而進行無限騷擾和破壞的……饑餓狼群。
慕容燕國,正被這三股力量,從三個方向,一點點地推向崩潰的邊緣。
第四幕:建康策
當北方的慕容恪,在風雪中轉向,長安的苻堅與王猛,冷眼旁觀。
柔然的獠戈,施展疲敵毒計之時。
南方的冉魏政權核心建康城,卻籠罩在一種,截然不同的氛圍之中。
相較於北地的苦寒與肅殺,江東的冬日雖也清冷,卻多了幾分濕意與婉約。
秦淮河上薄霧繚繞,宮殿的飛簷翹角在煙雨中若隱若現,仿佛一幅淡雅水墨畫。
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是同樣緊繃的神經,以及暗流湧動的朝局。
皇宮,太極殿東堂。
冉閔並未身著戎裝,而是一襲玄色常服,更襯得他身形偉岸,氣勢沉雄。
他端坐於禦案之後,深邃的目光如同幽潭,掃過殿內重臣。
連日與慕容友大軍的鏖戰,雖未取得決定性勝利。
但也成功地將燕軍主力,牢牢拖在淮河一線。
使其無法北顧,為北方的劇變,創造了至關重要的條件。
禦案之下,分列著冉魏政權的,核心班底。
內政總管褚懷璧、陰曹詭師墨離、軍師玄衍。
以及剛剛從北方冒險歸來不久的,行人司主事衛玠。
慕容昭亦在一旁靜坐,她已換上了,冉閔所賜的赤色醫官袍。
象征著其被正式接納的身份,此刻正專注地,聆聽著局勢分析。
衛玠首先出列,將他出使高句麗,如何說服高璉。
以及高句麗大軍如何突襲遼東,連克白岩、遼陽等地的經過,詳細稟報了一遍。
他語氣平和,但言辭間自然流露出那份於敵國腹心之地、舌戰群雄、促成盟約的驚險與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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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離開丸都山城時,高句麗大將軍於乙支,已誓師出征。”
“如今捷報頻傳,可見其鋒銳正盛。慕容燕國遼東防線,已然崩裂。”
衛玠最後總結道,躬身退至一旁,殿內出現短暫的寂靜。
所有人都意識到,衛玠此行,堪稱一劍封喉,徹底改變了,天下的戰略態勢!
褚懷璧撫掌讚歎,他雖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儒衫,麵容疲憊,但眼神銳利如尺。
“懷玉立此不世奇功!高句麗此番東顧,如同利刃,直插慕容恪脊背!”
“其被迫分兵東向,則我淮南壓力驟減,北方柔然亦得其便!”
“此乃‘圍魏救趙’之策,然效果之著,遠超預期!”
“慕容恪此番,真可謂三麵受敵,進退維穀矣!”
他的語氣中,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
作為內政總管,他太清楚一個穩定的外部環境,對冉魏休養生息的重要性。
然而,軍師玄衍卻輕輕搖動著,他手中那已摩挲得溫潤的“九曜星算籌”。
他眉頭微蹙,潑了一盆冷水:“懷璧兄且慢欣喜。”
“高句麗勢起,固然大利於我,然,福兮禍之所伏。”
他聲音清越,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
“高句麗與慕容氏乃世仇,其性堅韌而排外,野心亦是不小。”
“若讓其趁機坐大,全據遼東,將來恐成我北方之新患。”
“其威脅,未必下於慕容氏。”
他看向冉閔,沉聲道:“王上,慕容恪乃當世梟雄,絕不會坐視遼東丟失。”
“其毅然舍棄,近在咫尺的薊城,全力東進。”
“此等壯士斷腕之決絕,非常人所能及。”
“臣恐……於乙支非其敵手。若慕容恪迅速擊敗高句麗,穩定東方。”
“則其攜大勝之威,整合資源,回頭再來對付我大魏與柔然,其勢將更勝往昔!”
玄衍的分析,如同冰水,讓殿內剛剛升起的樂觀情緒,冷卻了幾分。
確實,慕容恪的應對,展現出了,其驚人的魄力和戰略眼光。
一直沉默如同陰影的墨離,此刻用他那戴著白色瓷質麵具的臉,“看”向衛玠。
麵具上毫無表情,唯有那幽深的黑曜石假眼,仿佛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他的聲音,透過麵具傳來,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的質感。
“衛主事促成,高句麗東顧,功莫大焉。”
“然,高句麗這把刀,還不夠快,不夠利。需防其卷刃,乃至……傷及自身。”
他微微轉頭,麵向冉閔,聲音低沉。
“臣建議,可令‘飛鳶密線’及‘陰曹’在河北、幽州之人,暗中散布消息。”
“誇大高句麗戰果,渲染慕容恪敗亡在即之假象,加速燕國境內離心。”
“同時,亦可……適當泄露些許,慕容恪……”
“已率主力東進之確切情報予柔然,助其……把握時機。”
墨離之言,陰狠而精準,他要的不是,高句麗能贏。
而是要這場東方戰事打得更久,更慘烈,更大程度地消耗慕容燕國的國力。
將慕容恪這頭猛虎,牢牢拖在遼東的泥沼之中!
為此,他不介意再添幾把柴,甚至不惜讓高句麗,承受更大的壓力。
衛玠聞言,沉吟片刻,亦開口道:“墨離先生,所言極是。”
“高句麗王高璉,性格優柔,受製於國內保守勢力。”
“此番出兵,已是賭上國運。若前線受挫,國內反對之聲,必然再起。”
“我大魏或可……通過隱秘渠道,再予其些許‘鼓勵’。”
“或提供一些,無關大局的‘便利’,使其能多支撐一段時日。”
慕容昭此時輕聲開口,她的聲音清冷如泉,帶著醫者的悲憫與理智。
“王上,諸位大人。無論東方戰事如何,我大魏當前首要之務……”
“乃是利用此寶貴時機,休養生息,整頓內政,撫恤傷患,積攢糧草。”
“將士們久戰疲敝,亟需休整。唯有自身強固,方能應對未來一切變局。”
她的話,將眾人的注意力,從遠方的博弈,拉回到了自身的根基建設上。
冉閔靜靜地聽著,麾下這些才智超群、各有所長的,臣子們的分析與建議。
他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閃爍,如同雲層中隱現的雷霆。
他並未立刻表態,而是將目光投向沉默的軍師玄衍。
玄衍感受到冉閔的目光,停止了撥動算籌,抬起頭,目光清澈而深邃。
“王上,諸位同僚之見,皆有其理。”
“然,臣以為,當下之局,於我大魏而言,最佳策略乃是隔岸觀火,固本培元。”
他走到殿中,懸掛的巨幅輿圖前,手指劃過淮河,落在遼東,又掃過幽燕。
“高句麗、慕容恪、柔然,乃至關中的苻堅,皆已入局。”
“此乃一場多方混戰,局勢瞬息萬變。我軍若貿然北進,或深度介入東方。”
“不僅可能提前與慕容恪主力決戰,消耗自身實力,更可能成為眾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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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最後重重地點在建康之上:“故,臣建議,”
“一,淮河前線,轉攻為守,依托堅城營壘,采取守勢。”
“精選精銳騎兵,進行小規模反擊,騷擾敵軍,使其不能安心抽調兵力即可。”
“主力大軍,分批輪換休整。”
“二,內政之上,全力支持懷璧兄,推行屯田,鼓勵農耕。”
“安撫流民,整飭吏治,積蓄力量。此乃王霸之基,一刻不可鬆懈。”
“三,對外,行‘晦明’之策。明麵上,可遣使‘譴責’高句麗背信棄義。”
“暗中,則依墨離先生與衛主事之策,繼續為戰火‘添柴加薪’,令其燃燒更久。”
“同時,嚴密監視關中苻堅,與西北匈人之動向。”
“吾等之要務,乃是利用此天賜良機,將自身淬煉成最堅韌之劍,最穩固之盾。”
“待北方群狼,廝殺至筋疲力盡,兩敗俱傷之際……”
玄衍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絕對的自信。
“便是我大魏,挺進中原,光複華夏之時!”
隔岸觀火,固本培元!這八個字,精準地概括了,冉魏當前最明智的戰略選擇。
冉閔緩緩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軀,仿佛充滿了整個殿堂。
他目光掃過麾下眾臣,最終定格在輿圖上,那片廣袤的中原故土。
聲音沉雄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力量:“準玄衍所奏!”
“淮河防線,以守為主,休整士卒!”
“內政諸事,悉由懷璧統籌,全力備荒備戰!”
“墨離、懷玉,依計行事,務使東方之火,燎原不息!”
“傳令三軍,厲兵秣馬,以待天時!”
“諾!”眾臣齊聲應道,聲音在殿堂中回蕩,充滿了信念與力量。
建康的定策,為冉魏這艘在亂世中,掙紮求存的巨艦,指明了下一步的航向。
不急於一時之得失,不卷入眼前的混戰。
而是潛下心來,鞏固自身,等待那最佳的出擊時機。
北方的雪崩前奏已然奏響,而南方的冉魏……
則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變得更加沉穩、更加堅韌。
他們如同最有耐心的獵人,在黑暗中磨利爪牙,等待著給予獵物致命一擊的時刻。
天下這盤亂局,因遼東烽火,而徹底攪動。
慕容恪的力挽狂瀾,柔然的疲敵之策,前秦的隔岸觀火,冉魏的固本培元……
各方勢力,都在按照自己的算計落子。
雪崩之勢已成,最終會淹沒誰,又會被誰所利用?
命運的齒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轉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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