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江陵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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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議事廳
江陵城的空氣,依舊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鐵鏽與焦糊氣味,那是血與火沉澱後的餘韻。
城牆之上,新補的磚石與舊痕交錯。
如同巨獸身上剛剛愈合的猙獰瘡疤,無聲訴說著不久前的慘烈。
城樓被臨時改造成了議事廳,撤去了華而不實的裝飾。
隻餘一張巨大的、布滿刀劈劍鑿痕跡的柏木長案,以及周圍幾張胡床。
冉閔便坐在這裏,他未著那套標誌性的“血淵龍雀明光鎧”。
隻一身玄色常服,卻比任何華服甲胄都更具壓迫感。
八尺有餘的精悍身軀如山嶽般凝定,古銅色的麵龐上,劍眉深鎖,
那雙平日裏如幽潭般的眸子,此刻正精光爆射。
落在長案上一幅攤開的、染著幾點暗紅血漬的輿圖上。
那是囊括了江東、荊襄、巴蜀乃至關中、河北的巨幅山河圖。
他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此刻正按在輿圖上標注著“成都”的位置。
指尖微微發白,仿佛蘊含著足以碾碎一切的力量。
全身遍布的傷疤,尤其是胸前那道幾乎貫穿的猙獰箭創。
在略顯急促的呼吸下微微起伏,彰顯著這具軀體不久前才從鬼門關前掙脫。
靜,如深淵。
唯有城外遠處,民夫與兵卒清理戰場、搬運屍骸的隱約號子聲。
以及城內“屍農司”車隊,碌碌前行的低沉軲轆聲。
透過敞開的窗欞傳來,為這片寂靜增添了幾分殘酷的背景音。
在冉閔身側,左右分立著兩人。
左側,軍師玄衍。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衫,麵容清俊。
左側臉頰那道無法消除的黥刑印記,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
他手中摩挲著,那副溫潤的“九曜星算籌”。
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輿圖上的山川河流。
直視其下湧動的天下大勢,他是冉閔的“戰略反射鏡”。
右側,陰曹詭師墨離,白色瓷質麵具覆蓋了所有表情。
唯有那隻裸露的、仿佛能窺見氣運流轉的黑曜石假眼,偶爾掠過一絲冰冷的光澤。
他身形隱在廊柱的陰影中,氣息近乎完全收斂。
如同一條蟄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無聲無息,他是必要之惡的化身。
下首,坐著兩人。司空桓濟,麵容清臒,眼神銳利而疲憊。
手指因常年書寫而微微變形,袖口沾著墨跡與泥土。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官袍,與這修羅場般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契合。
他是“泥潭蓮華”,負責在廢墟上重建秩序。
稍遠些,坐著慕容昭,她褪去了象征慕容部身份的狼裘。
僅著一襲素淨卻染了塵灰的漢式襦裙,外罩一件赤色醫官袍。
這是冉閔在她立下大功後親賜,象征著她已被冉魏核心接納。
她神色平靜,眼神卻比往日更加堅定。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半截“斷刃護符”。
她是遊走於胡漢之間的“天命之女”,冉閔血色旗幟上唯一的白月光。
打破沉默的是冉閔,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久未飲水的幹澀。
卻字字如鐵石墜地:“譙縱……蜀地……”
他頓了頓,目光從輿圖上的成都,緩緩掃向西北方向的長安,又掠過東北的鄴城。
“一個被部下,用刀架著脖子,推上王座的庸人。”
“竟能在此時,替我們牽住了苻堅這條惡龍的一隻利爪。”
他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似嘲諷,又似天意弄人的感慨。
“苻堅此刻,怕是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玄衍指尖的算籌停止撥動,發出輕微的“哢噠”聲。
他抬起眼,看向冉閔,聲音平和而清晰,如同冰泉流淌。
“王上明鑒。譙蜀之變,於我大魏而言,確是喘息之機,亦是戰略窗口。”
“苻堅欲行‘混一四海’之誌,必先定巴蜀,穩固側翼與上遊。”
“如今蜀地烽煙驟起,其西顧之憂,遠勝於我北麵之患。”
他伸出清瘦的手指,在輿圖上虛畫。
“前秦主力,此前已為抵禦阿提拉及經營關中,分散頗多。”
“姚萇雖得授權平叛,然其人心懷鬼胎。”
“必不肯盡力,隻欲養寇自重,消耗苻堅國力。”
“短期內,秦軍難以全力東向,或南下與我爭鋒。”
冉閔微微頷首,深不見底的眸子轉向墨離:“陰曹如何看待?”
墨離的身影在陰影中似乎動了一下,又似乎從未動過。
他那略帶金屬摩擦質感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蜀地,險塞也。”
“譙縱無能,其下侯暉、譙道福等,或勇或狡,非易與之輩。”
“苻堅欲速平之,難。然,譙蜀立足未穩,內部分歧暗藏,亦難久持。”
他頓了頓,麵具下的目光似乎掃過慕容昭,最終落回冉閔身上。
“臣以為,可遣‘地藏使’,借黑市通道,與蜀中建立聯係。”
“不必明示結盟,隻需傳遞些……苻堅不欲他們知曉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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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姚萇之真實意圖,或長安空虛之狀。令其堅守愈久,於我方愈利。”
這時,桓濟清了清嗓子,他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
“王上,軍師與墨離先生所言甚是。然,臣之所慮,在於‘根’。”
“江陵新下,荊北初附,瘡痍滿目,流民塞道。”
“我軍雖勝阿提拉,亦傷亡慘重,亟需休整補充。”
“此刻,實不宜再啟大規模戰端,無論是對西北方之秦,還是對河北之燕。”
他手指點向輿圖上的江陵及周邊區域:“當務之急,乃是消化此地。”
“將桓楚降卒妥善整編,擇其精壯補入‘乞活軍’與‘黑狼騎’,餘者屯田。”
“利用江陵水陸要衝之利,恢複市易,招引流民墾荒。”
“褚懷璧大人已在建康全力籌措糧秣、農具,支援此地。”
“唯有將此‘新根’紮穩,方能為日後北上爭雄,或西進圖蜀,積蓄足夠資本。”
他看向冉閔,眼神灼灼:“王上,土地與生存,方是我大魏立國之本。”
“每一寸收複之土,都需化為能養活軍民、提供兵源之基。”
“譙蜀之亂,正是上天賜予我等,將荊北徹底化為王土的寶貴時間。”
冉閔沉默著,目光再次掃過輿圖。
他看到了桓濟所指的“根”,也看到了玄衍所說的“勢”,更看到了墨離言語間那無形的“網”。
他深知,桓濟的話才是最根本的,殺胡令帶來的仇恨凝聚力需要希望來鞏固。
連番血戰後的軍隊需要時間來舔舐傷口,重新磨礪鋒芒。
“公渡所言,乃老成謀國之見。”冉閔終於開口,聲音沉凝。
“傳令:其一,各軍輪替休整,以董猙為主,整編降卒,嚴加操練。”
“傷兵營由慕容醫官統籌,全力救治,不得有誤。”
他的目光看向慕容昭,阿檀微微頷首,眼神堅定,表示領命。
“其二,荊北政務,暫由桓濟全權處置。”
“推行‘梯級稅賦’,招募流民,興修水利,恢複生產,褚懷璧在建康配合。”
“告訴懷璧,江陵需要種子、耕牛、工匠,讓他想辦法。”
“其三,”冉閔的目光變得銳利,“水師!”
“敖未的‘幽冥滄瀾旅’此戰表現不俗,然尚不足以控扼大江。”
“命其加緊招募諳熟水性之卒,擴建舟艦。”
“江陵,將是未來我大魏水師的根基之地!”
“其四,”他最後看向墨離,“依計行事。聯絡蜀中之事,由你‘陰曹’負責。”
“此外,加大對慕容燕國,尤其是鄴城動向的探查。”
“慕容俊小兒,絕不會坐視我安穩消化江陵。”
“末將領命!”幾人齊聲應道。冉閔站起身,走到城樓窗邊。
望向城外依舊嫋嫋升起幾處煙柱的戰場,望向那滾滾東流的長江。
“苻堅被蜀地絆住了腳,慕容俊……哼。”他冷哼一聲。
“他們給了我時間,我便還他們一個……更強大的冉魏!”
他的身影在逆光中,仿佛與江陵城融為一體。
帶著一股百戰餘生的煞氣,與不容置疑的堅定。
第二幕:血色土
議事既畢,眾人各自領命而去。
桓濟沒有絲毫耽擱,甚至來不及喝一口水。
便帶著幾名屬吏,匆匆下了城樓,匯入江陵城尚未散盡的硝煙之中。
城內的景象,比城頭更加觸目驚心。
斷壁殘垣隨處可見,焦黑的梁木斜指著天空。
街道上雖經初步清理,仍可見暗褐色的血汙滲透進青石板的縫隙。
空氣裏混雜著血腥、焦糊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開始腐敗的甜膩氣息。
一隊隊身著“屍農司”,特有灰褐色服飾的役夫。
正沉默地將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既有胡人騎兵,也有漢人士卒。
甚至有無辜平民,像搬運柴薪般抬上蒙著厚布的大車。
車輪碾過不平的路麵,發出沉悶的聲響,車上偶爾會滴落渾濁的血水。
無人交談,隻有粗重的喘息和偶爾響起的、壓抑的咳嗽聲。
這就是桓濟所要麵對的“沃土”。以無數生命為肥料,浸透了血與淚的土地。
他首先來到了原桓楚的官倉。倉門大開,裏麵空空如也。
隻有角落裏,散落著一些黴變的穀粒和破損的麻袋。
桓楚潰敗前,顯然進行了徹底的破壞或轉移。
“記錄,”桓濟對身邊的書記官說道,聲音平靜無波,“江陵官倉,存糧殆盡。”
“需立即從建康、三吳地區調撥應急糧秣,優先供應軍營及登記造冊之流民。”
“計算路途損耗,擬定運輸路線,交由‘幽冥滄瀾旅’協同護衛。”
“是,司空大人。”書記官奮筆疾書。
接著,他來到了城西的流民聚集區,這裏更是人間地獄。
無數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蜷縮在殘破的窩棚裏,或是直接露宿街頭。
孩童的啼哭、傷者的呻吟、老弱的哀歎交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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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彌漫著,絕望與疾病的味道。
幾個身著“血金曹”服飾的低級官吏,正在一群凶神惡煞的兵卒護衛下,設立粥棚。
但那粥稀得能照見人影,排隊領取的隊伍漫長而擁擠,不時發生推搡和哭喊。
桓濟眉頭緊鎖,走上前去。
“司空大人!”為首的“血金曹”稅吏認得桓濟。
連忙躬身行禮,臉上帶著諂媚與惶恐交織的神色。
“此粥,可能活人?”桓濟指著那清湯寡水的大鍋,聲音不高,卻讓那稅吏打了個寒顫。
“回…回大人,糧…糧食緊缺,衛鑠大人吩咐……”
“需…需精打細算……”稅吏結結巴巴地解釋。
桓濟冷冷地打斷他:“精打細算,非是逼人造反。”
“傳我命令,自此棚始,粥稠三分。”
“所需糧食,從我司空府,特別調撥的‘民生種子基金’中支出。”
“若有不足,我親自去向王上解釋。”
他轉向身邊的屬吏:“立即在此設立‘工賑所’。”
“招募流民中的壯勞力,參與城牆修補。”
“還有街道清理、屍骸掩埋,按工付酬,以糧帛結算。”
“老弱婦孺,可從事編織、縫補等輕役,亦計口授糧。”
“告訴他們,想要活命,就得動手。”
“我冉魏,不養無用之人,亦不棄任何一個肯勞作的子民!”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絲冰冷的慈悲。
消息很快傳開,流民人群中響起一陣微弱的騷動。
一些原本麻木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一絲求生的火光。
屬吏低聲提醒:“大人,‘屍農司’的周稷大人在城外等候,關於‘骨粉肥田’及新墾‘血田’之事……”
桓濟揉了揉眉心,壓下喉嚨裏因過度勞累和吸入汙濁空氣而引起的不適感。
“讓他稍候,我即刻便去。”
他深知,想要盡快恢複生產,支撐冉魏的戰爭機器,就離不開周稷那套黑暗卻高效的農政。
與魔鬼同行,是他這個“渡世胥吏”必須付出的代價。
就在桓濟忙於在廢墟上,構建秩序的同時。
慕容昭帶著她的醫療小隊,穿梭於傷兵營與難民區之間。
傷兵營設在一處相對完好的大宅院內,但依舊人滿為患。
濃烈的血腥味和草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斷肢殘骸的士兵們躺滿了廳堂和院落,痛苦的呻吟聲不絕於耳。
慕容昭神色沉靜,步履迅捷,她已連續忙碌了數個晝夜。
鬢角甚至隱隱現出幾絲不易察覺的霜白,那是“金針渡厄”耗費心神的代價。
她檢查傷情,親自施針,指導學徒們清洗傷口、敷藥包紮。
她的動作精準而迅速,帶著一種超越性別的冷靜與力量。
“此人性命已無大礙,但創口恐會潰爛,需用‘腐草生肌散’外敷,密切觀察。”
她對一個滿手血汙的醫官吩咐道,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穩定。
“慕容醫官!這邊!這個弟兄快不行了!”另一頭傳來焦急的呼喊。
慕容昭立刻轉身走去,那是一名年輕的乞活軍士卒,腹部被匈人的彎刀剖開。
腸子都流了出來,雖然已被簡單塞回包紮,但麵色金紙,氣若遊絲。
周圍的人都露出了絕望的神色,這樣的傷勢,在當下,幾乎等同於死亡。
慕容昭蹲下身,仔細檢查了他的瞳孔和脈搏,秀眉微蹙。
她迅速取出金針,手法如電,連刺其胸前數處大穴,暫吊性命。
隨後,她從隨身的藥囊中,取出一個瓷瓶。
倒出些許淡綠色的粉末,混合著清水,小心翼翼地撬開士兵的牙關,喂了進去。
“這是我新配的‘續命還魂散’,藥性猛烈,能否撐過去,看他的造化了。”
她語氣平靜,但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顯示著此舉對她心力的消耗。
“將他移至安靜處,專人看護,每半個時辰喂服一次參湯吊氣。”
她站起身,環視周圍那些充滿期盼與恐懼的目光,朗聲道。
“但凡有一線生機,我必盡力救之。”
“爾等亦需振作,清理營區,煮沸用水,防止疫病流行!”
她的存在,就像一股清泉,流淌在這片血汙與絕望的土地上。
給予那些在死亡線上,掙紮的人們最後的希望。
幾個被她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傷兵,看著她忙碌的背影,眼中充滿了近乎虔誠的感激。
在處理完一批重傷員後,慕容昭稍稍鬆了口氣,走到一旁臨時搭起的涼棚下喝水休息。
她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腰間的斷刃護符。
腦海中浮現起,冉閔將那崩裂的刀鋒碎片,贈予她時的話。
“我的鋒芒已為你折斷一次,從此,它亦護你周全。”
她嘴角微微牽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那個背負著修羅惡名的男人,將他僅存的、微不足道的溫柔,給了她。
這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道路,他以殺止殺,承載萬古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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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以醫行道,為他,也為這亂世,留存一線人間溫情。
一名做尋常藥農打扮的中年男子,悄無聲息地靠近。
遞上一小捆草藥,低聲道:“郡主,北邊來的‘當歸’,品質上佳。”
慕容昭眼神微動,接過草藥,不動聲色地從中抽出一根極細的葦管,藏入袖中。
這是她的“飛鳶密線”在傳遞情報,北邊,自然指的是慕容燕國。
她深知,自己與冉閔的關係,以及她在冉魏中的地位。
注定讓她無法完全擺脫母族的關注,甚至……利用,但她已做出了選擇。
她將葦管收起,繼續投入到無盡的救治工作之中。
這裏的生命需要她,而她也需要在這裏,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第三幕:流與網
當夜幕降臨,江陵城並未完全沉寂。
白日的秩序重建與救死扶傷暫告段落,夜晚則屬於陰影中的活動。
墨離並未回到自己的居所,而是來到了江陵城中一處看似普通的藥材鋪後院。
這裏,是他的“陰曹”在江陵的臨時節點之一。
地下密室中,燈火幽暗,墨離摘下了那副標誌性的白色瓷質麵具。
露出的真容平凡無奇,唯有那雙眼睛,深邃得令人恐懼,他麵前站著兩人。
一人身著灰色僧袍,麵容愁苦,眼神卻澄澈如嬰孩。
正是“無相僧”的首領之一,負責情報分析與“度化”工作。
另一人則完全隱在黑暗中,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氣息陰冷。
他是“鬼車”的負責人,專司刺殺與破壞。
“蜀地的情報,詳細說來。”墨離的聲音在麵具摘下後,反而少了幾分金屬質感。
多了幾分人性的低沉,卻依舊冰冷。
無相僧合十道:“稟先生,譙縱確係被侯暉、陽昧等人逼迫上位。”
“其人心誌不堅,優柔寡斷,然在蜀地素有仁名,頗得部分民心。”
“其弟譙明子主張穩固防禦,而侯暉、譙道福等將則欲趁勢擴張。內部已有分歧苗頭。”
“苻堅已命姚萇為將,征討蜀地,姚萇先鋒已至劍閣。”
“攻勢看似猛烈,實則……雷聲大,雨點小。其麾下羌兵劫掠百姓甚於攻城。”
“依貧僧看,姚萇意在養寇自重,消耗苻堅國力,並借此機會整合麾下羌部。”
墨離靜靜聽著,指尖在桌麵上無聲地敲擊,仿佛在計算著什麽。
鬼車的聲音如同夜梟般嘶啞響起:“先生,是否需我等入蜀,伺機添一把火?”
“或剪除譙蜀軍中激進之輩,令其更依賴防守?”
墨離搖了搖頭,黑曜石假眼在燈光下泛著幽光:“不必。”
“此刻殺了侯暉,反可能讓譙明子等穩健派掌權,加速蜀地投降。”
“留著他們內鬥,於我更為有利。”
他沉吟片刻,道:“無相僧,通過地藏使的商隊……”
“將姚萇‘養寇’的跡象,以及長安因阿提拉之敗、內部亦有損耗的消息。”
“‘無意間’泄露給蜀中陽昧等人,讓他們知曉,堅守尚有生機,若降,則未必有好下場。”
“是。”無相僧躬身。
“鬼車,”墨離繼續吩咐,“你的人,重點轉向河北。”
“慕容俊不會坐視王上穩固荊北,查清慕容恪下一步動向。”
“以及慕容評那群蠹蟲,又會如何拖其後腿。”
“還有……那個吳王慕容垂,他在做什麽。”
“明白。”鬼車的輪廓在黑暗中微微晃動,隨即如同融化般消失不見。
墨離重新戴上麵具,又變回了那個算無遺策、毫無感情的“陰曹詭師”。
他走到密室牆壁前,那裏掛著一幅更為精細的、以絲線標記的輿圖。
他拿起一根代表“譙蜀”的藍色絲線,輕輕撥動。
使其與代表“前秦”的黑色絲線,糾纏得更緊。
然後又拿起代表“冉魏”的赤色絲線,在荊北之地穩穩紮根。
“勢已布下,接下來,便是耐心等待。”他低聲自語。
袖中的手,無意識地握緊了,那枚冰冷的“冰井令牌”。
就在墨離編織著他的無形之網時,江陵城的另一角,一場黑暗的交易也在進行。
那是“血金曹”在江陵的臨時據點,氣氛與桓濟所在的“工賑所”截然不同。
衛鑠並未親至,但她的心腹,一個麵色蒼白、眼神陰鷙的年輕文官。
正坐在上首,聽著下屬的匯報。
“大人,城內富戶、原桓楚降官,已初步清理完畢。”
“抗拒繳納‘刀幣’贖罪者,共計七家,其家產已悉數抄沒。”
“男丁充入‘罪役營’,女眷……依例處置。”下屬的聲音帶著諂媚。
年輕文官慢條斯理地品著一杯茶,淡淡道。
“做得幹淨些,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
“王上要養活大軍,要重建江陵,沒有錢糧,空談仁政何用?”
“桓司空那邊……不必事事稟報,有些‘寡婦稅’、‘蔭戶捐’,爾等自行斟酌辦理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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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最終能交出足夠的錢帛,過程……王上不會深究。”
他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精明與冷酷:“另外,與‘屍農司’的交接要做好。”
“他們處理屍體需要人手,也需要地方,我們提供的‘罪役’,他們得按價接收。”
“還有,城中那些無主宅邸、商鋪,盡快估價出售。”
“無論是賣給南遷的士族,還是抵押給地藏使換現錢,都要快!”
“是!屬下明白!”
金錢的血液,正通過“血金曹”這套殘酷而高效的體係。
源源不斷地輸入冉魏這架龐大的戰爭機器,支撐著前方的廝殺與後方的重建。
光明與黑暗,在這座剛剛經曆血火洗禮的城市裏,以一種詭異而必要的方式共存著。
第四幕:深淵舞
夜已深,冉閔並未入睡,他獨自一人,登上了江陵城的最高處,南門城樓。
踏炎冥騅在他身旁不安地刨著蹄子,打著響鼻,似乎也感應到主人心中澎湃的思緒。
放眼望去,長江如一條墨色的巨蟒,在朦朧的月色下靜靜流淌。
江北,是暫時退去、但威脅未除的阿提拉和虎視眈眈的前秦。
江南,是剛剛被納入版圖、百廢待興的荊北大地。
東北方向,是世仇慕容燕國。西北,是正在蜀地燃起的烽火。
天下這盤棋,到了最關鍵的中盤。每一步,都關乎生死存亡。
他想起了白日的議事,玄衍的“勢”,墨離的“網”。
桓濟的“根”,還有阿檀那無聲卻堅定的支持。
這些人,性格迥異,手段不同,甚至彼此間也存在製衡與提防。
卻因他冉閔,因“冉魏”這個共同的目標,暫時凝聚在了一起。
他知道自己,背負著什麽。
“殺胡令”讓他成為了無數漢民唯一的希望,也讓他背上了“屠夫”的萬古罵名。
他默許了“屍農司”的存在,容忍了“血金曹”的酷烈,利用了墨離的陰狠……
這一切,都讓他距離理想的“仁政”越來越遠,在修羅道上越滑越深。
“惡名我擔,生路予民。” 他低聲重複著自己的信念。
仿佛在提醒自己,也仿佛在對抗內心深處那偶爾浮現的自我厭惡。
他並非毫無感覺的機器,隻是將這軟弱的情緒死死壓在了靈魂的最深處。
隻有在高燒夢魘時,或許才會泄露一絲半縷。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帶著他熟悉的藥草清香。
冉閔沒有回頭,能在此刻靠近他而不被警戒的“三鐵衛”阻攔的,隻有一人。
慕容昭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望向同樣的黑暗。
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陪伴著,她懂得他此刻的孤獨與沉重。
那個在萬軍之中如同戰神般的身影,在無人的深夜,也會露出如同受傷孤狼般的疲憊。
許久,冉閔才緩緩開口,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有些飄忽。
“阿檀,你說,這江陵城下埋葬的累累白骨,他日史書之上,會算在誰的頭上?”
慕容昭沉默片刻,輕聲道:“史書由後人書寫,功過任人評說。”
“但在此刻,活著的人,因你而有了希望。”
“我救治的每一個傷兵,桓司空安置的每一個流民。”
“他們記得的,不會是史書上的冰冷文字,而是實實在在的生路。”
她轉過頭,月光灑在她清麗而堅定的麵容上。
“你以殺止殺,承載萬古罵名;我便以醫行道,為你留存一線人間溫情。”
“這千秋功罪,我陪你一起擔。”
冉閔側過頭,深不見底的眸子在夜色中凝視著她。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理解、支持,以及那份超越個人情感的、對生命的悲憫。
這是他在這無盡黑暗中,所能抓住的、最溫暖的光亮。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她鬢角。
頭發上有幾絲,因過度耗費心神而提早出現的微霜,動作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溫柔。
“你的飛鳶密線,近日可有北邊消息?”他問道,轉移了話題,也回到了現實的考量。
慕容昭點了點頭,袖中的手微微握緊:“慕容俊對江陵之失震怒。”
“但慕容恪似乎建議暫緩報複,先鞏固河北,並警惕西邊苻堅。”
“不過……太傅慕容評,正在鄴城大肆抨擊慕容恪勞師無功,耗費國力。”
冉閔冷哼一聲:“慕容評,蠹蟲而已。”
“有他在,慕容恪難展拳腳。此乃我之幸事。”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西北方,那裏是巴蜀的方向。
“譙蜀……且讓他們先鬥著。待我消化了荊北,整合了水陸之師……”
他的話語沒有說完,但那股睥睨天下的野心與決心,已表露無遺。
慕容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輕聲道。
“蜀道艱難,易守難攻。若要圖之,非止兵戈之事。”
“我明白。”冉閔頷首,“玄衍與墨離,自有謀劃。”
“眼下,先讓苻堅去啃這塊硬骨頭吧。”
兩人不再言語,隻是靜靜地立於城頭,如同兩尊雕塑,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
腳下,是沉睡中依舊帶著傷痛與希望的江陵城。
遠方,是暗流湧動、殺機四伏的整個天下。
冉閔知道,譙蜀之變隻是一個插曲,真正的風暴還在醞釀。
阿提拉雖退,其威脅未除;苻堅雖困,其勢仍雄;慕容燕雖內鬥,其根基尚在。
他,冉閔,漢家最後的戰神,武悼天王,將以此江陵為新的起點。
在這片“王朝沒有一寸多餘土地”的殘酷大地上,繼續他血與火的征程。
深淵在前,他已無路可退,唯有前行,直至將這亂世,徹底踏碎。
或者……被這亂世吞噬。夜色,正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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