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孩子身份的初步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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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圍欄外,手指還保持著握緊圖紙夾的姿勢,掌心發麻,像是血液凝固在了指尖。風從工地深處吹來,裹挾著塵土、鐵鏽和混凝土攪拌後的幹澀氣息,拂過他的臉,掠起額前幾縷灰白交雜的發絲,卻沒有帶走心頭那股沉墜感——它像一塊浸透了水的舊布,牢牢壓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重。
    剛才那一幕像被刻進了記憶裏,不是畫麵,而是感覺:男孩回頭時的眼神,清澈得近乎鋒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艾迪側身護住孩子的動作,幾乎是本能的,手臂張開如翼,將孩子擋在身後半步的位置;還有那句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媽媽”,從孩子口中說出時毫無遲疑,自然得如同呼吸。
    亞瑟沒有立刻離開。
    腳步動了一下,又停住。他知道不能再往前走,可也無法轉身離去。理智告訴他這是片拍攝禁區,情感卻像一根無形的繩索,將他釘在原地。視線穿過交錯的鋼筋架,落在遠處拍攝區邊緣。陽光斜切而下,在腳手架之間投出長短不一的影子,像時間劃下的裂痕。艾迪正蹲下身子和孩子說話,手搭在他肩上,神情專注,嘴唇微動,似乎在叮囑什麽。男孩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笑意,隨即跑向另一側布景區,背影瘦小卻利落,步伐輕快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亞瑟緩緩鬆開手,圖紙夾垂在臂彎裏,紙頁被風吹得微微翻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某種低語。他掏出手機,解鎖屏幕,打開備忘錄。光標閃爍了幾秒,他開始打字,每一個字都像在鑿刻。
    “男孩,約七到八歲。身高偏矮,體型勻稱。右眼角下方有淺色印記,形狀近似月牙。眉骨較同齡人突出,鼻梁高而直。”
    他停下來,眯起眼望向那邊。陽光斜照,男孩正好側過臉去調整頭盔,輪廓清晰地映在光影中——那道月牙形的胎記,在逆光下泛著淡淡的粉白色,像是舊照片邊緣被歲月磨出的一道痕跡。亞瑟的手指繼續敲擊。
    “走路姿態穩健,左腳落地稍重,右手習慣性輕扶褲兜。語言清晰,音調平穩,無明顯口音。稱呼艾迪為‘媽媽’,自然流暢,非表演性表達。”
    他又想起副導演那句話:“太像爸爸以前待的地方。”
    這句話像一根線,把他拉回三年前。那時他還在主導一個舊城改造項目,常帶團隊實地勘測。那個工地也在城市東郊,結構相似,連塔吊的高度與分布都如出一轍。艾迪曾來探班一次,穿著米色風衣,站在塔吊下拍了幾張照片,笑著說:“你站在這裏的樣子,真像個指揮家。”她按下快門時的笑容明亮得刺眼,像一道不該出現在那種環境裏的光。後來項目因資金問題擱置,他再沒踏足這類工地。可現在,一個孩子說這裏“像爸爸待過的地方”。
    他把這段話也記了下來,加上時間標記和語境分析,甚至標注了語音語調中的情緒傾向——不是模仿,不是編造,是真實的記憶喚醒。
    遠處傳來哨聲,尖銳而短促,工作人員開始清場。一名安保人員朝他這邊走來,目光掃過胸前的工作牌,語氣客氣但不容置疑:“先生,試拍要開始了,非劇組人員請退到安全線以外。”
    亞瑟點頭,語氣平靜:“我是投資方代表,剛做完現場記錄,這就走。”他合上手機,將圖紙夾夾在腋下,慢慢後退幾步,直到退出警戒帶範圍。
    但他沒有走遠。
    繞到工地東南角時,他發現一處臨時搭建的瞭望台,用於材料調度監控。台子不高,旁邊堆著幾摞空模板,遮擋了部分視野,但也讓他能避開巡邏路線。他站上去,腳下木板吱呀了一聲,旋即歸於寂靜。他屏息,視線剛好越過腳手架,能看到主布景區的一半區域。
    陽光角度變了,由斜陽轉為晚照,金色的光線斜灑在男孩身上,勾出一道清晰的側影。他盯著看了許久,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孩子的下巴線條,和他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不是那種模糊的相似,而是具體的、連角度都吻合的輪廓:下頜收束的角度、唇峰的弧度、甚至耳垂與臉頰連接處那一道微妙的凹陷。
    他再次打開手機,翻出相冊裏一張老照片:七歲時在學校禮堂領獎,穿著白襯衫,微微仰頭,領結歪了一點,眼神倔強。對比之下,心跳快了一拍。
    不隻是胎記,不隻是眼神。是整個麵部結構的延續,是基因的複寫,是血脈無聲的回響。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換了一種狀態。不再是震驚的父親,而是一個試圖理清線索的人。他重新整理信息,逐條推演:
    艾迪從未提及婚姻或伴侶,社交平台從不曬親密關係,采訪中談及家庭總是含糊其辭; 近五年公開行程中,她極少與異性同行,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兩年前某電影節紅毯,與一位身份不明的男性短暫並肩,隨後迅速分開; 孩子年齡推算,出生時間應在他們最後一次合作後的第十個月左右; 當時她突然中斷合作,稱“家庭原因需要休整”,連經紀人都不知詳情; 之後半年未接戲,複出時風格沉穩許多,像是經曆過重大變故,作品也開始偏向現實題材,尤其關注單親家庭與兒童心理。
    這些碎片原本各自孤立,如今卻被一根看不見的線串了起來——那根線,是他缺席的時光。
    他低頭看著備忘錄最後一行,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方。猶豫片刻,打出一句話:
    “不為打擾,隻為確認。若真是我的孩子,我不會缺席接下來的日子。”
    按下回車,他關閉手機,放進外套內袋。風從背後吹來,掀起了衣角,袖口露出一段腕表的金屬光澤。他站在原地,望著那片忙碌的工地,聽著遠處傳來的指令聲和機械啟動的嗡鳴。
    男孩又一次出現在視野裏,這次是獨自蹲在一堆廢棄鋼管旁。他伸手撿起什麽,仔細看了看,然後小心地放進口袋。動作認真,像在收藏一件重要物品。
    亞瑟看得清楚——是一枚生鏽的螺絲釘。
    他忽然想起自己童年也有這樣的習慣。每次隨父親去工地,都會偷偷撿些小零件帶回家,藏在床底的鐵盒裏。有一次被母親發現,罵他髒,他卻死死抱著盒子不肯鬆手。父親後來悄悄對他說:“這些東西看著不起眼,但哪天說不定就能派上用場。” 那個鐵盒後來在一次搬家時丟了,他難過了整整一個月。
    他站在瞭望台上,沒有動。
    拍攝進入尾聲,工作人員陸續收拾器材。艾迪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朝孩子招手。男孩跑過去,牽住她的手。兩人並肩走向出口,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像一幅剪影畫。
    就在即將拐進通道時,艾迪的腳步短暫一頓,肩膀微微顫動,她沒回頭,隻是輕輕拉了拉孩子的手,繼續前行。
    亞瑟看在眼裏。
    他知道那一下停頓意味著什麽。不是巧合,也不是錯覺。那是某種感應,像曾經無數次深夜通話時,她總能在他說出第一句話前就知道他的情緒。她的直覺向來敏銳,像野貓般警覺,尤其是在麵對他時。
    她感覺到了他在看他們。
    但他沒有追上去。
    等母子倆徹底消失在通道盡頭,他才慢慢走下瞭望台。路過日誌台時,工程負責人迎上來,問要不要安排車送。
    “不用,我走走。”他說。
    走出大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工地仍在運轉,塔吊緩緩轉動,工人穿梭其間。一切如常,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隻是日常片段。
    可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拿出手機,連接附近一家咖啡館的公共WiFi,將備忘錄內容加密上傳至私人雲盤。隨後新建一個文檔,標題空白,隻寫下一行小字:
    “下次到訪時間:明早八點三十分,攜帶長焦鏡頭。”
    收起手機,他邁步離開。
    街對麵的便利店門口,他停下腳步,買了一瓶水。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涼意順著喉嚨滑下,卻壓不住內心的躁動。透過玻璃窗,他看見自己的倒影,還有身後工地上緩緩升起的一縷煙塵,在暮色中嫋嫋盤旋。
    他轉過身,靠在門邊,靜靜望著那片喧囂之地。
    男孩臨走前回頭的那一眼,又浮現在腦海裏。
    清澈,沉靜,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審視。
    那一刻,他不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更像是在認親。
    夜色漸濃,路燈次第亮起,工地外圍的霓虹燈牌開始閃爍。亞瑟站在街角,身影被拉得很長,像一道沉默的界碑。他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再隻是一個投資人,也不再僅僅是過去的那個自己。
    他是來找答案的人。
    而答案,或許就藏在那枚生鏽的螺絲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