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艾迪的刻意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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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瑟站在街角的便利店門口,夏末的風裹著柏油路蒸騰的熱氣撲在臉上,他手裏握著一瓶冰鎮礦泉水,瓶身凝結的水珠順著指縫滑下,滴在褲腳邊緣,洇開一圈深色痕跡。他沒有擦,也沒有喝第二口。目光依舊鎖在那片工地大門,鐵門半掩,吊塔靜止,塵土在斜陽裏浮遊如霧。仿佛隻要再盯久一點,剛才離去的身影就會重新出現——那個穿著灰色連帽衫、背著書包的小男孩,走路時左肩微微下沉的樣子,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
    可什麽都沒有。
    一陣微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煙盒和塑料袋,打著旋兒掠過他的鞋麵。他收回視線,擰緊瓶蓋,金屬摩擦聲清脆得有些刺耳,然後將瓶子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腳步動了,卻沒有立刻走遠。他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褲兜邊緣,像是在確認某種存在感。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是助理發來的消息,問他是否需要安排後續會議。他回了個“暫緩”,語氣簡短得近乎冷淡,接著撥通了艾迪的號碼。
    電話響了四聲,被掛斷。
    他又打了一次,這次直接轉入語音信箱。他沒留言,隻是盯著屏幕看了幾秒,把手機放回口袋,動作緩慢,仿佛每一次觸碰都牽動著舊傷。他知道她在躲,也知道她有能力切斷所有聯係通道。她是圈內出了名的“鐵幕女人”——情緒穩定、決策果斷、從不留下破綻。可正因為如此,那個孩子出現在工地的畫麵才更顯得突兀而鋒利,像一把藏了十年的刀,突然被人拔了出來。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城市還在沉睡。他驅車兩個多小時,穿過早高峰前最安靜的隧道,出現在拍攝基地外。晨霧還未散盡,遠處山影朦朧,工作人員陸續進場,保安核對著名單,場務推著器材車穿行於布景之間。他在路邊等了近一個小時,站得雙腿發麻,呼吸間全是露水與水泥混合的氣息。終於看見她的車駛入入口——一輛低調的黑色SUV,車窗貼膜深暗,如同她這些年築起的防線。
    他迎上去,在她下車時開口:“我想和你談談。”
    艾迪腳步頓了一下,眉頭微蹙,但沒停下。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發出規律的輕響,像是某種拒絕的節奏。安保人員正要阻攔,她抬手示意不用管,隻對亞瑟說:“五分鍾。”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邊界感。
    兩人走到一旁的休息區。臨時搭設的遮陽棚下擺著幾張折疊椅,桌上散落著劇本複印件和保溫杯。她抱著劇本,外套扣得嚴實,圍巾遮住半張臉,眼神冷而清醒,像一場暴雨過後仍未放晴的天空。
    “昨天在工地,我不是偶然出現的。”亞瑟開門見山,“我是投資方代表,有權進行實地考察。但我更想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問你一句——那個孩子,是不是我的?”
    她抬眼看他,嘴唇抿成一條線,目光如探針般掃過他的眉眼、鼻梁、下頜輪廓,仿佛在比對某幅早已封存的記憶圖譜。
    “你以為你是誰?”她聲音不高,卻像刀鋒劃過,“突然出現,看兩眼就說孩子像你?就憑一個胎記、幾句台詞,就能下定論?你知道有多少人說我兒子像你嗎?每次我都當笑話聽。”
    “我不隻看了兩眼。”他說,語速平穩卻不容忽視,“我看了他的走路姿勢——左腿比右腿略短一點,是因為五歲時摔過一次;他說話時習慣性摸耳垂,那是緊張的表現;還有他撿起那顆螺絲釘的動作,彎腰時不蹲,而是單膝點地,就像……就像我小時候那樣。”他頓了頓,聲音壓低,“這些不是模仿,不是巧合。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小時候的影子,不是想象,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感。”
    “存在感?”她冷笑一聲,手指輕輕敲了下劇本封麵,“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是你的兒子,為什麽這麽多年我沒找過你?為什麽他現在才出現在你麵前?為什麽他叫‘陳默’,而不是姓亞瑟·柯林?”
    “所以我才來問你。”他語氣緩了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如果你擔心影響他的生活,我可以低調接觸;如果你怕輿論,我們可以私下處理。我隻是不想讓他在一個沒有父親的世界裏長大,就像……就像我曾經那樣。”
    她的眼神閃了一下,像是被觸到了什麽柔軟的角落,隨即又迅速斂起。
    片刻後,她低聲說:“有些事,你不了解全貌,就別急著承擔。你以為你現在站出來,就是彌補?可你連他最喜歡吃什麽都不知道。”
    “那就讓我知道。”他說,目光堅定,“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他一次機會。我不是要顛覆他的生活,隻是想成為他生命裏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她搖頭,“這不是機會的問題。這是選擇。而這個選擇,從來就不該由你現在來提。你缺席了整整八年,憑什麽覺得還能重新入場?”
    “可他是我血脈相連的人。”他的聲音開始發緊,喉結上下滾動,“你沒有權利替他決定要不要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有一天他會問,會懷疑,會痛苦——到那時,你打算怎麽回答他?”
    “我有!”她猛地抬頭,眼裏泛起一層薄紅,聲音雖低卻極具穿透力,“我是他母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麽對他最好!你以為你想彌補就是愛嗎?你以為出現一次就能當爹?事情沒那麽簡單。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他長得像你就溫柔以待,資本不會因為他流著你的血就網開一麵。你想給的,也許正是他最不需要的。”
    周圍有人往這邊張望。場記拿著夾板走過,腳步遲疑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請你不要再靠近我們。否則,不隻是合作會終止,以後你也別想再見到他。”
    說完,她轉身就走。
    他沒追,也沒喊她名字。隻是站在原地,看著她背影消失在布景通道口。陽光斜照下來,把她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長,像一道無法跨越的裂痕。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一條短信:今晚七點,老城區咖啡館,單獨來。
    他知道是她。
    那家店他們以前常去,藏在一條窄巷深處,木門老舊,銅鈴輕響,老板認識他們,總會默默端上雙份糖漿的拿鐵。他提前半小時到,選了角落的桌子,避開燈光直射的位置。七點整,門鈴輕響,她推門進來,換了件寬鬆的米白色毛衣,頭發鬆鬆挽起,神情比白天柔和了些,眼角的細紋在暖光下清晰可見。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放棄。”她坐下,雙手裹住熱咖啡杯,像是借溫度取暖,“但你要明白,我不是在懲罰你,也不是想藏著他。我隻是……太清楚這個世界有多狠。”
    “所以你在保護他?”他問。
    她點頭,“從出生那天起,我就在做這件事。他不該背負不屬於他的關注,更不該活在別人的猜測裏。他隻是個孩子,應該有普通人的快樂,而不是每天醒來就被鏡頭追逐。”
    “可他也需要父親。”他緩緩說道,聲音低得幾乎融進背景音樂裏,“我不是求名分,也不是要搶走他。我隻是想知道,能不能在他放學路上等他一次,能不能在他發燒時陪在床邊,能不能在他問‘爸爸長什麽樣’的時候,說出一句真話。”
    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顫動,“你記得三年前那次合作中斷嗎?那時候我已經懷了他。你說項目緊急,必須趕進度,可我隻能退出。沒人知道原因,連公司都以為我耍大牌。但我不能告訴你,也不敢告訴你。”
    “為什麽?”他聲音低下來,像是怕驚擾了回憶。
    “因為那時候你正處在風口浪尖,一封匿名信差點毀掉整個團隊。如果你知道我懷孕,一定會放下一切來照顧我。可我不想讓你為難,也不想讓孩子剛出生就卷進是非。”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卻沉重,“所以我選擇了沉默。我簽了保密協議,搬去國外,生下他,獨自撫養。我沒有向任何人求助,包括你。”
    亞瑟怔住。
    原來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太信任他,才不敢告訴他。她怕他知道後會奮不顧身,怕他會為了家庭犧牲事業,怕他會成為眾矢之的——而這一切,最終都會反噬到孩子身上。
    “所以你就一個人扛下來?”他嗓音沙啞,眼底泛起隱痛。
    “我沒有別的選擇。”她說,“生他那晚,我在醫院打了三通電話給你,都沒敢撥出去。我知道你會來,可我也知道,來了之後會發生什麽——媒體圍堵、資本施壓、項目停擺。我不想讓我們的孩子,成為代價。”
    他喉嚨發緊,說不出話。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年她的“消失”:發布會上缺席、采訪中失聯、社交賬號停更……所有人都說她變了,隻有他知道,她從未變過,隻是把一切都藏進了沉默。
    “現在他長大了,開始演戲,開始接觸外界。”她繼續道,“我讓他體驗工地生活,是因為那是你待過的地方,也是我想讓他記住的一部分。但他不知道你是誰,我也沒打算讓他知道。”她頓了頓,“直到你出現在那裏。”
    “所以副導演那句‘太像爸爸待過的地方’……是你允許他說的?”
    她沒否認,隻是輕輕攪動咖啡,“我隻是……想看看你會不會注意到。”
    “可孩子記得。”他輕聲說,“他撿起了那顆螺絲釘,就像我小時候一樣。他還把它放進褲兜,說‘留著有用’。”
    她手指微微顫了顫,像是被這句話擊中了心防。
    “你還想繼續瞞下去嗎?”他問。
    她沉默許久,終於開口:“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那就答應我一件事——不要用任何方式查他,也不要試圖接近他。我會在合適的時機告訴你一切,但必須由我主導。這是唯一的條件。”
    “如果我不答應呢?”
    她站起身,聲音冷了下來:“那我們就再也沒有談下去的必要。我會讓他換劇組,換個城市,甚至換個身份。這一次,我會徹底抹去你可能找到的一切線索。”
    他沒動。
    她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把,又停了一下,背對著他說:“你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而下麵藏著的東西,可能會把你撕碎。”
    門開了,風灌進來一陣涼意。
    她走出去,身影融入夜色。
    亞瑟坐在原地,咖啡早已涼透。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是他剛剛錄下的對話備份。他盯著看了很久,然後打開備忘錄,新建一條記錄:
    “她怕的不是我說出去,是有人聽見。”
    光標閃爍幾下,他補上一行字:
    “調查必須換方式,從她身邊最安靜的地方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