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良知是火,燒的是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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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節後的南市廣場,青石板上還殘留著昨夜燭淚凝成的斑點,風裏裹挾著焦糖與灰燼的氣息。
    百姓們早早聚攏而來,不是為了看燈,而是為了看一場前所未有的公審。
    沈觀立於高台之上,一襲青袍未換,腰間玉佩隱有微光。
    他身後三具“天罰燈籠”並列而置,銅皮剝開,露出內部精密如鍾表般的彈片機關。
    每一道紋路、每一根引線,皆被拆解標注,懸於木架之上,供萬人審視。
    “所謂神罰,不過是人心作祟。”他的聲音不高,卻穿透晨霧,字字清晰,“這燈內藏共振腔,配合鼓樓七息鍾鳴,可引發特定頻率震動,使人耳鳴目眩,心神恍惚——柳殘陽借此製造幻聽,讓圍觀者‘聽見’天雷降罪之音。”
    台下鴉雀無聲。
    有人皺眉,有人冷笑,更多人眼神閃爍,不敢直視那裸露的機關。
    沈觀不急不緩,抬手一引:“請周伯登台。”
    街角陰影中,老糖人周伯拄著竹杖緩緩走出。
    他雙耳失聰,眼中蒙著舊布條,步履蹣跚,卻走得極穩。
    一名差役扶他上台,遞過一張泛黃紙片——那是從柳青蘿口中取出的殘頁拓本,寫著模糊四字:“分銀者……不得安。”
    周伯伸手輕撫紙麵,忽然仰頭,嘴唇微微開合,無聲地“讀”出那句話。
    台下精通唇語的老者猛然一震,脫口而出:“他說的是……分銀者,不得安!”
    一語既出,如驚雷炸響。
    無數雙眼睛開始轉動,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那些曾收受裴黨分支賄賂的小吏、虛報災民名單的裏正、倒賣賑糧的米商,一個個麵色發白,冷汗涔涔。
    他們原以為此事早已塵封,誰知一個聾啞老人,竟以唇語揭開了死者的遺言。
    沈觀目光掃過全場,平靜道:“冤魂不語,但有人聽見了。你們收的錢,踩的是誰的命?”
    寂靜持續了三息。
    忽有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婦顫巍巍站起,手中緊攥一隻金鐲。
    她踉蹌上前,走到燈籠堆前,將鐲子狠狠擲入其中。
    “那是我拿災民的命換來的……”她哭喊著,跪倒在地,“我不敢燒,我怕遭報應……可今日,我寧願燒了自己的心!”
    火光尚未燃起,悔意已如潮水般蔓延。
    沈觀接過差役遞來的火把,指尖觸到那一簇跳動的赤焰。
    他環視四周,朗聲道:“鬼神不食冤魂,唯人良知!”
    話音落下的刹那,天空驟然裂開一道縫隙。
    連綿數日的陰雨戛然而止,雲層翻湧退散,一輪清月破空而出,銀輝灑滿廣場。
    就在這光影交錯之際,沈觀親手點燃了那堆讖文燈籠。
    烈焰轟然騰起,吞噬著謊言與恐懼,也照亮了一張張被良知灼痛的臉。
    有人掩麵哭泣,有人跪地叩首,更有當年參與貪墨的低階官吏當眾交出賬冊副本,聲淚俱控訴幕後主使。
    三百餘人同步產生強烈愧疚情緒——這不是刑訊逼供的結果,而是被真實喚醒的記憶與良知。
    這一夜,南市無眠。
    而遠在大理寺偏院書房內,沈觀獨坐燈下,閉目凝神。
    推演模擬器正在回放方才廣場上的【環境情緒模擬】數據流。
    一幅無形的心理曲線在他意識中展開:火焰升騰那一刻,人群中的愧疚波峰整齊劃一,如同被同一根琴弦撥動。
    係統低鳴提示:“偵破關聯度提升至68%,檢測到跨案件組織行為模式,建議開啟長期追蹤推演。”
    他睜開眼,眸底深不見底。
    手指緩緩翻開崔明遠密信的殘頁——那是在柳殘陽案卷夾層中發現的半張信紙,墨跡斑駁,僅存幾字清晰可辨:“裴黨通敵”。
    “裴黨……”他低聲呢喃,指尖停駐其上,仿佛能觸摸到背後那張龐大而幽暗的網,“你們吞的是賑銀,賣的卻是江山。”
    窗外夜色濃重,簷角滴水聲斷續如針。
    忽然,一陣極輕的響動自屋外傳來。
    沈觀警覺抬頭,推門而出。
    庭院空寂,唯有涼風吹動枯葉。
    然而就在屋簷之下,一盞素紙燈籠靜靜懸掛,薄如蟬翼的紙壁透出幽藍微光,似冰焰燃燒,不暖反寒。
    燈壁上,一行小字悄然浮現:
    火能淨罪。
    沈觀立於簷下,指尖輕觸那盞素紙燈籠的邊緣。
    幽藍燭火在風中微微搖曳,卻不曾熄滅,仿佛燃的是寒冰深處的一縷魂魄。
    燈壁上那行小字如針般刺入眼底:“火能淨罪,也能焚城。你今日燒的是良知,明日燒的,會是誰的命?”
    他眸光微斂,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這不是警告,是對話。
    蘇夜語來了,又走了,像一縷穿堂而過的風,不留痕跡,卻將整個夜晚攪得波瀾暗湧。
    她從不直麵朝堂風雨,卻總在最關鍵的時刻,以最輕巧的方式投下一枚棋子——而這枚棋子,往往足以撬動山河。
    “她在提醒我?”沈觀低聲自問,聲音融進夜色裏,“還是……在試探?”
    他凝視著那點幽藍,心中卻已翻江倒海。
    公審焚燈一事,本是他借勢而為,以真相點燃人心,用良知反噬貪欲。
    三百年悔過者同泣於火前,堪稱奇觀。
    可如今看來,這場“正心”之舉,在某些人眼中,已非正義之火,而是燎原之種。
    火能淨罪,亦可成災。
    他緩緩收回手,轉身步入書房。
    燭影重歸靜謐,案頭結案陳詞尚未收筆。
    他提筆蘸墨,筆鋒沉穩如刀,在宣紙末端落下最後一句:“此案非止於刑,而在正心。”
    墨跡未幹,忽覺袖中一熱。
    沈觀眉頭微蹙,探手取出那隻隨身攜帶的木雕小鳥——那是他在初查柳殘陽案時,從周伯攤前一隻糖畫匣中偶然所得,看似尋常孩童玩物,卻是“天聽”傳訊的秘器。
    此刻,鳥身竟隱隱發燙,似有活脈跳動。
    他掌心一緊,小心翼翼打開鳥腹暗格。
    藏於其中的絹圖竟自行延展,原本模糊的山川輿圖之上,三條河流交匯之處,赫然多出一點朱砂紅痕,鮮豔如血。
    旁側兩字,力透絹背:洛陽。
    沈觀瞳孔驟縮。
    洛陽。
    裴氏祖籍,族譜所載宗祠所在之地。
    百年前一場兵亂後便鮮少有人提及,朝廷文書更從未將其與“裴黨”明文關聯。
    可這標記一現,猶如暗夜驚雷,劈開了層層迷霧。
    他們不是僅僅盤踞朝堂……他們的根,紮得比想象中更深、更遠。
    更令人驚異的是,這絹圖竟具備自主演化之能——它不再隻是情報載體,而成了某種活的地圖,隨局勢推移自行更新軌跡。
    這意味著,“天聽”的眼線早已遍布天下,甚至可能已滲透進裴黨內部。
    窗外更鼓三響,夜已三更。
    沈觀起身披衣,動作極輕,仿佛怕驚擾了這滿室暗流。
    他望著窗外沉沉黑夜,唇角微啟,低語如刃:“你以為我在追真相?”
    風穿窗欞,卷起案上殘頁。
    “不,我現在……是在織網。”
    一字一句,皆落如棋。
    遠處鍾樓餘音散盡,天地重歸寂靜。
    可在這寂靜之下,無數線索正悄然交織,一張無形之網,已在大理寺青瓦之上,緩緩鋪開。
    而南市的灰燼尚未冷卻,街巷間的低語也仍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