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說的話,骨頭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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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觀的手指還按在那具幹屍的肋骨上,青煙散盡,餘音如斷弦般戛然而止。
廟內死寂,唯有風穿過破瓦的嗚咽,像是亡魂在低語。
他緩緩起身,指尖微微發顫。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冰冷而清晰的怒意。
李玄策站在陰影裏,身形枯瘦如朽木,雙目卻亮得驚人,像埋在灰燼裏的火星。
他喉間那道紫黑刀疤隨呼吸輕輕起伏,仿佛有無數話語被生生碾碎在喉嚨深處,隻餘下無聲的控訴。
他再次抬手,動作遲緩卻堅決:一個“止”字,劃在空中;一個“走”字,力透指尖。
可沈觀沒動。
他知道這一走,或許便再無人知曉王慎為何而死,名錄因何被藏,玄策又為何成了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他也知道,若留下,等待他的可能是同樣的命運——被抹去名字,被割斷舌頭,被埋進黑市的地底,變成一具刻著遺言的幹屍。
但他更清楚,有些事,不能止;有些人,不該走。
“我不是來救你的。”沈觀終於開口,聲音低啞卻堅定,“我是來讓你們都被聽見的。”
話音落下,他不再看李玄策一眼,轉身走向供桌下方那堆帶血的賬冊。
紙頁早已受潮黏連,翻動時發出腐爛般的輕響,暗紅血漬在燈影中緩緩暈開,宛如活物爬行。
他強忍惡心,一頁頁掃過——大多是殘片,字跡模糊,唯有零星幾個名字依稀可辨:“陳禦史”、“張主簿”、“林校書郎”……皆為三年內貶謫或暴斃之人。
這不是賬本,是名單。
一份用性命寫成的黜落名錄副本。
而真正的原件,早已流入戶部密檔庫,藏於層層鐵鎖之後。
他閉了閉眼,腦海中已有輪廓初現:有人借科舉黜落之名,行清洗異己之實;有人以情報換活路,出賣同僚換取苟延殘喘;更有幕後之手操控全局,將朝廷命官的命運化作地下交易的貨物,在鬼市場的血幡下明碼標價。
吳德全……這個名字像一根刺紮進思緒。
那個平日唯唯諾諾、走路低頭的守庫小吏,竟是整條鏈條的起點?
不可能是巧合。
每旬初五,獨入密檔房半個時辰,鞋底沾赤泥——那是鬼市場地底獨有的紅壤,混著磷火與屍油,百年不化。
尋常人踏足一次便會高燒七日,他卻能來去自如。
除非,他本就是通道的一環。
沈觀猛地睜開眼,掌心已沁出冷汗。
線索拚合的瞬間,一股寒意自脊背直衝天靈——大理寺的檔案庫,竟早已成了敵國間諜與邪術祭司自由出入的後門!
“你打算怎麽辦?”沙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骨婆不知何時已走入廟中,蛇骨杖輕點地麵,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最脆弱的縫隙。
她目光落在沈觀臉上,渾濁的眼珠裏竟閃過一絲讚許:“想查下去的人很多,但他們最後都變成了地磚下的墊腳骨。”
“我知道風險。”沈觀平靜道。
“那你可知,‘冥油書’為何要用死人骨為墨?因為它寫的不是字,是詛咒。”骨婆緩緩走近,“誰讀它,誰就會被記住。被那些沒能說完話的人記住。他們會纏著你,逼你說出真相,直到你也變成一具會說話的屍體。”
沈觀低頭看向手中尚未燃盡的裹屍布殘角,幽藍火光映照著他冷峻的側臉。
“那就讓他們纏著我。”他說,“隻要我能替他們說出那句話。”
廟外雨勢漸歇,東方天際泛起慘白微光。
遠處洛京城樓隱約可見,鍾聲未響,人間尚在沉睡。
可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個無知無覺的清晨了。
李玄策仍站在原地,身子微微搖晃,似風中殘燭。
沈觀終於回頭看他,目光複雜,有痛惜,有不解,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涼。
“你當年……是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他輕聲問。
李玄策沒有回答。
隻是緩緩抬起右手,指尖顫抖地指向自己胸口——那裏衣襟敞開,露出一道貫穿胸膛的舊傷,邊緣焦黑,分明是被某種邪火燒灼所致。
而後,他又指了指沈觀,嘴唇無聲開合,像是在重複一句早已無法發聲的話。
沈觀讀懂了。
那是國子監夜讀時,兩人常念的一句詩: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刹那間,所有謎團豁然貫通。
他們要滅口的,從來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種聲音。
一種不肯沉默的聲音。
風忽然停了。
廟簷下斷裂的青銅鍾輕輕一晃,發出最後一聲輕響。
沈觀將賬冊殘頁盡數收攏,貼身藏好。
又取出一枚特製銀針,插入幹屍肋骨刻痕深處,小心封存——這是證據,也是遺物。
他最後看了李玄策一眼,然後轉身離去,腳步堅定,未再回頭。
骨婆望著他的背影,低聲喃喃:“又一個不怕死的讀書人啊……”
廟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如同命運之口悄然閉合。
而在城西深處,大理寺檔案庫的銅鎖正靜靜懸掛在晨霧之中,等待一把不屬於它的鑰匙。
夜色如墨,大理寺的飛簷在殘月之下勾出冷硬的輪廓。
沈觀伏身於廊柱陰影之間,衣袂未揚,腳步無聲。
他手中緊攥那枚沾泥的銅扣,指尖仍殘留著係統提示後那一瞬精神震蕩的餘波——三條記憶般的軌跡在他腦中盤旋不去,仿佛有人將一段被掩埋的時光,用血與鏽刻進了金屬的紋路。
他不是莽撞闖入。此行每一寸推進,皆經模擬器推演百遍。
早在骨婆提及“冥油書”之時,沈觀便已悄然啟動金手指。
幹屍肋骨上的刻痕、賬冊血漬的分布、甚至李玄策指節顫動的角度,都被係統精準捕捉,重構出七種可能的時間線。
最終指向同一個結論:吳德全絕非孤狼,而是連接官府與鬼 рынok 的活口鏈環。
而真正操控這條暗道的,或許正藏身於大理寺內部。
此刻,他借“整理舊案卷宗”之名留宿衙署,實則步步逼近檔案庫東側那排私櫃。
吳德全身為守庫吏,按例不得私藏文書,但係統根據銅扣流轉路徑反推,其櫃中必有違禁之物。
冷風穿堂,燭火搖曳。
沈觀屏息撬開鐵鎖,動作輕巧如拆謎匣。
櫃門開啟刹那,一股陳腐夾雜腥氣撲麵而來——不是黴味,是紙張浸過人油後的滯澀氣息。
一本黑皮賬簿靜靜躺在角落。
他取出翻閱,心跳驟然沉落。
頁頁皆以暗語記錄:“春訊三封,兌銀三十兩”、“秋榜名錄殘卷,售予西市藥鋪趙掌櫃”……而當翻至中間,一行朱砂批注赫然刺目:
“李玄策舊案卷宗副本,售價五十兩;科舉黜落名單,售價百兩。”
沈觀呼吸一窒。
那是三年前轟動京師的“北巷焚書院案”,主犯李玄策被定為縱火弑師的逆徒,滿門抄斬,唯他一人逃亡。
可如今看來,那份卷宗竟成了商品,在地下黑市明碼標價?
誰要買它?
為何?
他繼續往下看,指尖漸涼。
末頁尚有一筆未結交易:
“‘白骨門’祭酒欲購沈觀辦案筆記,報價二百兩——待定。”
“祭酒”二字如針紮進眼底。
白骨門早已覆滅,僅存傳說。
而今竟有人以此身份現身求購自己的辦案記錄?
更詭異的是,這筆交易標注“待定”,意味著對方遲遲未付款,也未曾取貨。
為什麽?
是他不重要?還是……對方在等什麽?
沈觀猛地合上賬本,腦海中電光石火閃現:若莫歸真是李玄策,那麽他既知自己查案進度,又有能力接觸大理寺機密,何須通過吳德全購買筆記?
除非——
這不是交易,是試探。
有人想確認他是否已觸及核心,再決定是否滅口。
寒意順著脊椎攀爬而上。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踏入廢廟那一刻起,便已被置於天平之上——一邊是真相,一邊是性命,而執秤之人,始終靜默旁觀。
他迅速將賬本貼身收好,原路退回。
臨近角門時,習慣性抬手,在牆縫間劃下阿啞約定的“安全標記”——一道斜十字。
指尖觸牆瞬間,動作卻戛然而止。
那道刻痕,已被抹平。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沾著赤泥的銅扣,嵌在磚隙之中,正對著他方才離開的方向。
沈觀蹲下身,拾起銅扣,指腹摩挲背麵細紋。
正是吳德全鞋上脫落的那一枚。
但它不該出現在這裏——他明明將其留在了私櫃現場。
有人動過。
就在他查閱賬本之際,有人來過,留下這枚扣子,如同一種沉默的回應。
係統忽在此時低鳴,聲如耳語:
【檢測到高頻接觸殘留,建議啟用新感知模式——“因果回溯”。】
沈觀閉目,心神沉入模擬空間。
刹那間,畫麵浮現:銅扣先係於巡防營兵卒靴上,後因賭債流入西市賭坊;一名瘦削男子以半吊錢購得,轉手賣給吳德全——而那人袖口露出的一截黑袍,繡著半片枯骨花紋。
線索如絲,抽繭成網。
他睜開眼,眸光銳利如刀。
遠處,廢廟方向傳來鍾聲。一聲,兩聲,不似人間所敲。
他握緊銅扣,低聲自語,像是回應那無數未能說完的話:
“你說的話,骨頭記住了。”
風起,燈滅。
石像空洞的眼窩,在月光下泛出濕漉漉的幽光,宛如淚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