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在假詔裏找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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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別院,薄霧未散。
    柴刀劈入木樁的悶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沈觀赤著半臂,額角沁汗,一斧一斧地砍著硬柴。
    動作平穩,節奏如呼吸,仿佛他真是個安分守己的新補影侍。
    可就在那快馬使者踏破雪徑、高呼“聖諭急宣”的刹那,他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滯——木斧偏了半寸,深深嵌進樹節裏。
    “太子私藏先帝遺詔,圖謀不軌,即日起軟禁東宮,非奉旨不得出入!”
    傳令聲刺破晨寒,如同驚雷滾過屋簷。
    幾名老仆麵露驚惶,婢女們慌忙跪伏。
    崔氏從內堂緩步而出,玄色長裙拂過青石階,神色不動如古井。
    沈觀卻已悄然閉目。
    識海翻湧,星河倒灌。
    【案件推演模擬器】再度開啟。
    他將現有信息剝離為三重時間線,置於虛擬空間中央緩緩旋轉:
    第一線:若詔書為真——先帝確曾留下廢兵權、立太子之密詔,卻被壓下多年,如今曝光。
    那麽皇帝必震怒於隱瞞,封鎖消息,徹查所有經手之人,甚至不惜血洗大理寺舊檔房。
    但現實是,詔書內容公開傳播,朝廷卻按兵不動,僅將太子軟禁。
    不合邏輯。
    第二線:若詔書純屬偽造——有人刻意栽贓太子。
    那麽皇帝應雷霆出擊,迅速定性為奸人構陷,借此清洗政敵,穩固儲君。
    可眼下既未緝拿偽詔製造者,也未恢複太子自由,反而默許流言四起。
    亦不合理。
    第三線:詔書……本就是一份“可辨真假”的東西。
    它必須足夠像真的,才能動搖國本;又必須留有破綻,讓皇帝無法徹底否認——否則一旦啟動全麵筆跡鑒定、墨料溯源,牽出的可能就不是太子,而是更深的黑幕。
    所以,真正的殺招不在詔書內容,而在傳播本身。
    有人要讓整個京城陷入“信與不信”的撕裂之中,讓皇權陷入自證困境:你說是假的?
    為何不敢開棺比對筆跡?
    你說是真的?
    為何當年不宣讀?
    這就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輿論劫持。
    沈觀睜開眼,眸光如刃。
    他忽然明白,這局棋的根本目的,並非扳倒太子——而是逼皇帝親手撕開一道口子,去觸碰那個誰都不願提及的“癸未年”。
    那是先帝駕崩前一年,也是宮廷記載中最詭異的一段空白期。
    午時,日頭偏斜。
    崔氏在正廳召集親信議事,簾幕低垂,隻準熏香仆從在外候命。
    沈觀換上灰袍,捧著檀爐立於廊下,指尖輕撚香料,神情木然。
    可耳力早已凝成一線,穿透織錦帷帳。
    “……墨跡未幹是故意露的破綻。”一個低沉男聲道,“就是要讓陛下震怒,卻又不敢深究。”
    另一人冷笑:“誰不知道先帝晚年手顫,寫不滿整頁?可這份詔書行雲流水,連轉折都無一絲遲疑——明眼人一看便知有異。可正因為‘太假’,才沒人敢提‘重驗’二字。”
    “嗬,”崔氏的聲音終於響起,冷如霜刃,“當年舊賬一旦翻開,誰都逃不過。所以,這份詔書不能被證實為真,也不能被坐實為假。它得一直懸著,像一把鈍刀,在骨頭上慢慢磨。”
    沈觀掌心微濕。
    果然如此。
    這不是簡單的權力傾軋,而是一場針對皇權合法性根基的精準狙擊。
    偽造者深知皇帝最怕什麽——不是篡位指控,而是全民共證的過程。
    隻要開啟全麵核查,就必須麵對一個問題:這些年,到底有多少詔書,不是出自先帝之手?
    而答案,恐怕會顛覆整個王朝的敘事。
    他低頭撥弄爐火,心中電轉:那麽,誰最有動機、也有能力,在數年前就準備好這樣一份“半真半假”的詔書?
    必須能接觸禦用文墨,熟悉先帝筆性,甚至……能在先帝臨終前後自由進出書房。
    這樣的人,不會太多。
    傍晚,天色陰沉。
    沈觀以整理庫房為由,進入別院西側廢棄文書閣。
    蛛網密布,塵封箱籠層層疊疊。
    他在一隻老舊硯盒底部摸到半張燒焦紙片,邊緣蜷曲發黑,像是從大火中搶出的殘骸。
    借著窗縫透入的微光,他辨認出幾行模糊字跡:
    “癸未年三月初七,換墨三兩,貢自……歙州。”
    心神驟緊。
    他立刻聯想到大理寺檔案中一則不起眼的記錄:當今皇帝登基當日,曾下令更換禦書房全套文房器具,唯獨硯台未動——因乃先帝臨終親授,視為孝道象征,不可輕棄。
    也就是說,若這份新現的遺詔是今日所寫,所用墨汁應為當前禦製新墨;但若其中含有“癸未年”的舊墨成分,則說明書寫時間必然早於先帝駕崩之前,甚至可能是在其尚有意識時完成。
    可問題來了——先帝晚年病重,手不能書,且所有禦筆皆需監國大臣見證。
    如此重大的詔書,怎會無人知曉?
    除非……它根本不是當場寫的。
    而是提前謄抄、秘密封存,等待某個時機點燃。
    沈觀將紙片小心包好,藏入袖中暗袋。
    指尖撫過焦痕邊緣,忽覺一絲異樣——燃燒並不均勻,右側殘留部分纖維排列異常緊密,似曾被折疊後焚燒。
    像是……被人刻意燒毀一半,留下線索。
    是誰?
    陸明修?老柯?還是那個遞出血墨布條的青鳶?
    他不知答案。
    但他知道,自己正在靠近一張巨網的核心。
    夜色漸濃,風穿空廊。
    他回到柴房,吹熄油燈,盤膝而坐。
    銅鑰貼在胸口,微微發燙。
    他深吸一口氣,閉目凝神,準備再度喚醒【案件推演模擬器】。
    這一次,他要導入所有線索:詔書墨色樣本、紙張老化程度分析、筆鋒力度曲線、甚至那日太監呈報時語氣中的三次微妙停頓。
    虛擬空間已在識海邊緣泛起漣漪。
    數據流緩緩匯聚,如同星軌初現。
    可就在係統即將完全激活的瞬間——
    銅鑰突然劇烈一震。
    一道冰冷的提示音,毫無征兆地在他意識深處響起:
    「警告:檢測到多重因果幹涉。推演路徑存在預設導向風險。是否強製載入?」沈觀盤膝於柴房暗影之中,銅鑰緊貼心口,灼熱如烙。
    識海深處,星河翻湧,數據流如絲線般交織成網——【案件推演模擬器】再度開啟,這一次,他不再拘泥於表象真偽,而是將所有線索盡數導入:詔書墨色樣本經光譜推演還原出三重混合成分,其中一絲陳年鬆煙墨竟與“癸未年歙州貢墨”檔案完全吻合;紙張纖維的老化曲線顯示其確為十年前舊物,非今人造假可仿;筆鋒力度雖流暢,但轉折處缺少先帝慣有的微顫回鉤,顯係高手臨摹;甚至連那日傳旨太監的語調停頓,也被拆解為三次刻意的情緒引導,意在強化“震驚”與“緊迫”。
    常規推演結果依舊指向“今晨偽造、舊物做基”的結論。
    然而沈觀眉峰忽動,指尖一劃,切斷“墨跡未幹”這一顯性破綻,將其從邏輯鏈中剝離。
    ——既然破綻是故意留下的,那它本就不屬於真相的一部分。
    他轉而追問:為何偏偏是這份內容?
    虛擬空間中,時間軸逆溯至先帝晚年。
    朝局清明可查:二皇子早在癸未年冬便因巫蠱案牽連,被廢為庶人,逐出宗籍,永不得入京。
    此後三年,先帝未再立儲,僅由太子監國理政,群臣皆知儲位已定。
    如此背景下,所謂“遺詔傳位於二子”,豈非荒謬?
    更進一步推演發現,這份偽詔若真欲構陷太子,理應編造其謀逆篡位之詞,方能激起帝怒。
    可它卻反其道而行,以“先帝遺命”賦予二皇子正統性——可笑的是,那個“正統繼承人”早已不複存在。
    這不像是一場政變的工具。
    倒像……一場獻祭的劇本。
    係統驟然震蕩,銅鑰燙得幾乎灼傷皮膚。
    一行扭曲古篆在識海中央浮現,如蛇遊走,字形古老得近乎失傳:
    「因在匣外,果在匣中。」
    沈觀瞳孔一縮,腦中轟然炸開。
    因果錯位?
    難道他們一直在追尋的結果(詔書真假),其實隻是另一個隱藏因果的表象?
    真正的“因”不在別院、不在詔書本身,而在某個尚未顯現的“匣外”之地?
    而所有人爭執不休的“果”,不過是被人精心擺放在明處的誘餌?
    模擬空間劇烈波動,仿佛有無形之手試圖接管控製權。
    意識邊緣傳來低語般的幹擾音,像是無數人同時 whisper 一句殘缺的聖諭。
    頭痛欲裂,冷汗順著脊背滑落。
    但他明白了。
    這場局的根本目的,從來不是動搖太子,也不是逼宮皇帝。
    而是讓整個朝廷陷入對“真實性”的執迷——查筆跡、驗墨料、審流程……每一步追查,都是在替幕後之人掩蓋真正的東西:那份可能真實存在、卻被悄然調包或銷毀的真詔。
    誰掌控了“真”的定義權,誰就掌控了曆史。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彌漫,神智瞬間清明。
    借著最後一絲清醒,他在泥牆上用炭條劃下一道深深刻痕:
    【查歙州墨坊,追癸未年賬冊】
    遠處鍾樓傳來五更鼓響,夜風穿廊,一聲輕響自屋脊掠過。
    沈觀抬眼望去——
    一道黑影躍瓦而去,月光下一縷銀線纏於其腕,那紋路,竟與昨夜青鳶袖中飄出的血染布條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