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守舟人(上)

字數:5603   加入書籤

A+A-


    那轉身的動作緩慢而帶著一種年邁的滯澀感,仿佛每一個關節都在抗議。
    映入顧霆眼簾的,是一張布滿深深皺紋、如同風幹樹皮般的蒼老麵容。他的須發皆白,且長得出奇,幾乎與身上那件破爛不堪、沾滿汙漬的灰白色長袍融為一體。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渾濁,但在看到顧霆的瞬間,那渾濁中猛地閃過一道極其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精光,隨即又迅速隱去,恢複了那副昏昏欲睡的老邁模樣。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額頭上,有著一個模糊的、暗紅色的烙印。那烙印的圖案十分奇特,像是一把斷裂的鑰匙,又像是一彎被鎖鏈束縛的新月。
    老人上下打量著傷痕累累、幾乎站立不穩的顧霆,渾濁的眼睛裏沒有驚訝,沒有恐懼,也沒有敵意,隻有一種深深的、仿佛看慣了歲月流逝的疲憊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審視。
    “嘖,”他率先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片砂紙在摩擦,帶著濃重的、奇怪的口音,“又一個從‘上麵’掉下來的倒黴蛋?命可真夠硬的。”
    他說的語言並非現代通用語,也不是守序者的語言,而是一種極其古老的、帶著吟唱般韻律的土語,但奇妙的是,顧霆竟然能聽懂七八分,這似乎得益於傳承之衣帶來的某種基礎語言認知。
    顧霆沒有放鬆警惕,手中的金屬杆微微抬起,沉聲問道:“你是誰?”
    “我?”老人嗤笑一聲,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腳下,“看船的。不然呢?這鬼地方除了我這種老不死,還有誰會來?”
    他佝僂著腰,走到那條小木舟旁,愛惜地拍了拍船幫。那木舟看起來比之前冥河上的那艘還要破舊,但似乎保養得不錯,船身看不到明顯的腐蝕痕跡。
    “守舟人?”顧霆皺眉,目光掃過老人額頭的烙印,又看向河對岸那條延伸向未知遠方的“搖籃走廊”,“這條河通向哪裏?‘搖籃’又是什麽地方?”
    “通向該去的地方。”老人回答得含糊其辭,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瞥了一眼顧霆緊緊攥著的右手——那裏握著暗金碎片,雖然被手指擋住,但似乎瞞不過他的感知。“至於‘搖籃’……嗬,對於有些人來說是希望之地,對於有些人來說,不過是另一個更大、更漂亮的囚籠罷了。”
    他的話總是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嘲諷和謎語般的模糊。
    顧霆心中一動,追問道:“你去過‘搖籃’?”
    老人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慢悠悠地開始解係著小舟的纜繩,含糊道:“年輕時跟著族裏的船隊去過一次。很遠,很累人。回來就隻剩我一個啦,其他人都留在了那邊,或者,沉在了河底。”
    他的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
    族裏?船隊?顧霆捕捉到這些詞。這個老人,果然不是守序者!他可能是更早於此地的、某個古老族群的遺民?沙之民的祖先?
    “你屬於哪個族?”顧霆試探著問,“沙之民?”
    聽到“沙之民”三個字,老人的動作再次停頓。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再次變得銳利起來,仔細地、從頭到腳地再次打量顧霆,特別是他破損的傳承之衣。
    “沙之民……”他低聲重複著,像是在品味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詞匯,“沙漠裏的那些孩子啊。很久很久沒聽到外麵的消息了。他們還好嗎?還守著那片快要幹死的沙子嗎?”
    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懷念,也有一絲淡淡的悲哀。
    “他們遭遇了災難,‘死亡之沙’吞噬了他們的聖地。”顧霆簡略地說道,同時緊緊盯著老人的反應。
    老人的臉上果然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深深歎了口氣:“果然還是逃不掉。‘傷口’終究會潰爛到每一個角落,連最後的避世之地也無法幸免了嗎?”
    他喃喃自語了幾句,然後猛地看向顧霆,語氣急促了一些:“那你呢?你不是沙之民。你穿著‘那些人’的衣服碎片。你從‘塔’裏來?‘塔’怎麽樣了?”
    他口中的“那些人”,顯然指的是守序者。
    “塔崩了。”顧霆言簡意賅。
    老人臉上的皺紋似乎瞬間又加深了許多,他沉默了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連‘塔’也撐不住了嗎?看來,‘終末’真的快到了。”
    氣氛變得沉重起來。
    顧霆能感覺到,這個老人知道很多內情,但他似乎諱莫如深,不願多談。
    “你的同伴呢?”老人忽然岔開話題,看向顧霆來的方向,“就你一個活下來了?”
    提到翎和李青衣,顧霆的心猛地一緊。他最後的記憶是那場毀滅性的大爆炸和崩塌。
    “我們走散了。爆炸的時候,他們可能掉到了別的地方。”顧霆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擔憂,“我必須找到他們。”
    老人看了看顧霆滿身的傷勢,搖了搖頭:“就你這副樣子,自身都難保,還想找人?這條‘斯提克斯之淚’的支流流域很大,岔道多得能讓你轉暈頭。他們要是掉進別的岔道或者被卷進了‘回水區’,九成九是找不回來了。”
    斯提克斯之淚?冥河的另一個名字?
    顧霆的心沉了下去,但他絕不會放棄:“無論如何,我都要試試。”
    老人盯著他看了半晌,似乎在評估他的決心。最後,他歎了口氣,指了指那條小木舟:“這條老夥計,很久沒載過活人了。本來隻想守著它在這裏等死。罷了,看在你和沙之民有點淵源,又弄死了不少‘秩序瘋狗’(指守序者)的份上,老夫就破例一次,送你一程。”
    顧霆一愣,沒想到老人會主動提出幫忙。
    “你要送我去‘搖籃’?”
    “想去‘搖籃’?還早著呢。”老人嗤笑一聲,“光是劃出這條‘支流’,進入真正的‘斯提克斯之淚’,就得花上好幾天。能不能找到你的同伴,還得看他們的造化和你小子的運氣。”
    他解開了最後一根纜繩,跳上小舟。小舟隻是輕輕晃動了一下,穩得出奇。
    “上來吧,愣著幹什麽?”老人朝著顧霆招招手,“再磨蹭,等‘光潮’退了,想走都走不了。”
    顧霆不再猶豫,忍著傷痛,小心翼翼地踏上小舟。小舟果然異常平穩。
    老人拿起一根放在船上的、同樣古樸的長篙,輕輕在岸邊一點。
    小舟無聲無息地滑入散發著乳白色光芒的河水中,順著水流,向著下遊緩緩駛去。
    與冥河的死寂狂暴不同,這條光河的水流平穩而溫暖,散發著令人舒適的能量。河水中的光芒照耀在身上,顧霆甚至感覺傷勢的恢複速度都加快了一絲。
    老人站在船尾,熟練地操控著長篙,調整著方向,避開水中一些發光的暗礁。他的動作看似老邁,卻帶著一種曆經千錘百煉的精準。
    小舟行駛在靜謐的光河上,兩岸是美輪美奐的發光植物和晶簇,仿佛航行在夢境之中。
    但顧霆無心欣賞美景,他的目光不斷掃視著河岸,希望能找到任何屬於翎和李青衣的痕跡。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沙啞道:“別白費力氣了。‘斯提克斯之淚’的支流成千上萬,大部分都互不相通。他們要是掉下來,大概率是在主河道附近,或者別的完全不同的岔道。我們這條,是相對偏僻的一條。”
    顧霆沉默了片刻,問道:“前輩,怎麽稱呼?”
    “名字啊……”老人望著前方流淌的光河,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追憶,“太久沒人叫了,都快忘了。以前族裏的人,都叫我‘鸁魚’,你就這麽叫吧。”
    鸁魚?一種傳說中的異獸之名?
    顧霆沒有深究,繼續問道:“鸁魚前輩,您一直生活在這裏?對這裏很熟悉?”
    “算是吧。”鸁魚老人含糊地應道,“從記事起,就在這條河上打轉了。見過很多東西,也忘了很多東西嘍。”
    “那您知道‘沉眠之心’嗎?”顧霆終於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聽到這四個字,鸁魚老人撐篙的動作明顯僵硬了一下。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渾濁的眼睛再次變得銳利無比,甚至帶著一絲深深的忌憚。
    “你見到‘祂’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顧霆點了點頭,簡略描述了那恐怖肉瘤和之後的爆炸。
    鸁魚老人聽完,沉默了許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造孽啊!那些‘秩序瘋狗’,還有更早的那群瘋子,都想控製‘祂’,利用‘祂’,結果呢?把自己都搭進去了,還把‘傷口’越搞越大。”
    他用力撐了一篙,仿佛在發泄心中的憤懣。
    “那根本不是‘心’!那是一道疤!一道這個世界被撕開後又無法愈合的、流膿流血的瘡疤!”老人的情緒有些激動,“‘祂’裏麵包裹著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是來自‘外麵’的瘋狂!”
    疤?瘡疤?來自“外麵”的瘋狂?
    顧霆被老人這驚人的說法震住了。這與他之前了解的信息截然不同!
    “那‘冥月之血’呢?沙之民預言說它能指引‘新綠洲’……”
    “冥月之血?”鸁魚老人冷笑一聲,“那是鑰匙,沒錯!但不是什麽狗屁‘新綠洲’的鑰匙!那是打開囚籠,放出裏麵那些東西的鑰匙!沙之民……哼,他們早就忘了自己真正的使命!他們本該是看守!而不是整天做夢想著什麽‘新綠洲’!”
    看守?顧霆想起了守序者遺跡裏那些文字:“防止蘇醒”、“防止回歸”……
    難道沙之民的祖先,和古老的守序者一樣,最初的目的都是為了看守和封印那個“瘡疤”?隻是後來沙之民遺忘了初衷,反而將“冥月之血”視為希望之鑰?而守序者則更加極端,試圖徹底控製和淨化?
    信息變得越發混亂和矛盾。
    “那‘搖籃’呢?它到底是什麽?”顧霆感到一陣頭痛。
    “搖籃……”鸁魚老人的語氣變得複雜起來,“那裏是最早的一批‘看守’建立的地方。據說保留著世界‘最初’的樣子,沒有受到‘傷口’的汙染。但也有人說,那裏早就變了味,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囚籠’。誰知道呢,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去過了。”
    他似乎不願再多談關於“搖籃”的事情。
    小舟繼續安靜地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