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潛邸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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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六年(1927年)夏末,湘鄂贛邊界山區的濕熱水汽尚未完全消散,一場影響更為深遠、性質截然不同的政治風暴,已在中國大地醞釀並迅猛爆發。武漢國民政府內部的“左派”力量,在內外交困下迅速瓦解、分化,汪精衛等人最終也走向了“分共”、“清黨”的道路,史稱“寧漢合流”。曾經高舉的革命旗幟徹底變色,大規模的逮捕與屠殺蔓延至武漢及長江中遊地區。
這一消息,如同一聲悶雷,傳到了正在湘東北平江一帶山區艱難“考察”的謝文淵耳中。他所在的“軍事觀察組”早已名存實亡,成員們人心惶惶,或通過各種渠道打探消息,尋找新的靠山,或幹脆不告而別,自謀生路。帶隊軍官的約束力也降至冰點。
當確認“寧漢合流”、武漢方麵亦開始全麵“清黨”的消息屬實後,謝文淵獨自站在一處可以眺望群山的高坡上,內心充滿了巨大的荒謬感與徹底的冰寒。他冒著生命危險,脫離監視,潛行數百裏,苦苦追尋的那條吳石口中的“星火”之路,似乎在一夜之間,被來自四麵八方的反革命洪水所淹沒、撲滅。他手中緊握的那個“尋醫問藥”的暗號,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可能成為一個致命的陷阱。
他回想起吳石那夜的話語,“武漢這邊……恐難持久”,竟一語成讖。如今,南昌、武漢,這兩個曾經對立的中心,已然同流合汙,將屠刀共同指向了曾經的盟友。放眼全國,似乎已難覓一片可以容納理想與信念的淨土。巨大的迷茫與孤立無援的絕望,如同這山間的濃霧,再次將他緊緊包裹。
繼續在山中漫無目的地尋找那可能已不複存在或無法接觸的“星火”?他或許能憑借野外技能生存,但意義何在?個人的堅持,在如此宏大的曆史逆流麵前,顯得如此渺小。返回原部隊或尋找新的國民革命軍部隊?這意味著他必須徹底隱藏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戴上更加沉重的麵具,去為一個已然背叛了最初理想的政權效力。這與他離開武漢教導團的初衷背道而馳。
就在他進退維穀、內心激烈鬥爭之際,一個偶然聽到的消息,讓他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或許可以暫時棲身的縫隙。原北伐軍中的一些非蔣介石嫡係部隊,尤其是部分湘軍和鄂軍,在經曆了複雜的政局變幻後,正麵臨著被分化、吞並的境地。這些部隊中的一些中下層軍官,對現狀不滿,又無力反抗,正處於一種彷徨觀望的狀態。而控製了兩湖地區的新桂係勢力(李宗仁、白崇禧),為了鞏固地盤、抗衡蔣介石,正在有選擇地吸納、整編這些部隊,試圖打造屬於自己的軍事力量。
桂係……謝文淵的思緒飛快轉動。桂係雖也參與了“清黨”,但其與蔣介石之間存在深刻的矛盾,並非鐵板一塊。更重要的是,桂係控製的兩湖,相對遠離此時政治鬥爭最激烈的寧、滬、漢中心區域,或許能提供一個暫時的、相對不那麽引人注目的容身之所。在那裏,他可以借助舊軍隊的體係隱藏下來,保住這“有用之身”,靜觀時局之變。
這無疑是一個妥協,甚至是一種倒退。意味著他要暫時放棄直接追尋“星火”的念頭,重新回到那個他一度試圖逃離的、充滿傾軋與虛偽的舊式軍隊環境中去。但眼下,他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活下去,隱藏下來,等待時機,這成了他此刻最現實,也最無奈的目標。
他做出了決定:前往長沙,設法加入正在那裏整編的、以原鄂軍部隊為基礎組建的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軍。選擇鄂軍,是因為他本身就是湖北人,籍貫上更容易被接納,也便於隱藏身份。
他再次利用了地形的複雜和局勢的混亂,悄然脫離了“觀察組”,弄到了一套破舊的士兵服裝和一些幹糧,開始了向長沙方向的又一次潛行。這一次,他的心情比離開武漢時更加沉重和複雜。不再是滿懷希望地追尋光明,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悲涼的決絕,主動投身於一個他內心並不認同的陣營,隻為求得一線生機,一個或許渺茫的“待機”之所。
一路上,他目睹了“寧漢合流”後地方上的混亂景象。一些曾經活躍的農會、工會被搗毀,牆上刷著新的標語,氣氛緊張。他小心地避開大的城鎮和交通要道,晝伏夜出,風餐露宿,憑借著堅韌的毅力和在軍校及戰場上磨練出的生存能力,終於在一個多星期後,衣衫襤褸、麵容憔悴地出現在了長沙城外。
經過一番周折和謹慎的打探,他找到了第十九軍的招兵處。他沒有暴露自己過去的真實職務和經曆,隻聲稱自己是原北伐軍第一軍的一名傷愈士兵,部隊打散後流落至此,希望能投效家鄉的部隊,混口飯吃。招兵的軍官看他雖然落魄,但體格精幹,眼神沉穩,帶著一股老兵特有的氣質,加之是湖北同鄉,便沒有過多盤問,將他收錄入伍,編入了一個新兵補充連。
就這樣,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二團一營原營長謝文淵,隱去了所有的過往榮光與內心的激蕩,如同水滴匯入大海,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第十九軍某團某連一名普通的、沉默寡言的新兵“謝文淵”。
他重新穿上了那身灰色的軍裝,開始了日複一日的枯燥操練。他收斂起所有的鋒芒,努力扮演著一個合格的、甚至有些“愚鈍”的士兵,對上級的命令絕對服從,與周圍的兵油子們保持距離,卻又不過分孤僻。他將那方紫石硯、徽墨和花名冊藏在最貼身的地方,那是他與過去、與內心信念唯一的聯係。
夜晚,躺在擁擠嘈雜的營房裏,聽著身邊士兵們的鼾聲與夢囈,謝文淵常常望著漆黑的屋頂,心中一片冰冷。他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條更為艱難的道路。這不是衝鋒陷陣,而是潛伏爪牙,是心靈的流放。他必須在這舊軍隊的泥潭中隱藏自己,如同潛龍在邸,等待那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風雲再起之日。
潛邸效命,非為榮華,實為存身。謝文淵在時代的巨變中,做出了一個痛苦而現實的選擇,開始了他在國民黨地方部隊中漫長而充滿風險的“潛伏”生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