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荊楚潛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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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六年(1927年)秋至民國十七年(1928年)春,謝文淵如同一顆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無聲息地沉入了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軍這座龐雜的舊式軍隊體係之中。他所在的團,駐紮在鄂南鹹寧一帶,主要負責地方“綏靖”,清剿小股土匪和工鏟當領導的工農武裝殘餘。這裏遠離政治風暴的中心,卻也並非世外桃源,派係傾軋、克扣軍餉、紀律渙散等舊軍隊的痼疾,在這裏依然盛行。
    謝文淵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沉默寡言、略帶孤僻、但軍事技能紮實的“老兵”角色。他從不參與士兵們關於時局的無謂議論,也遠離軍官們爭權奪利的圈子。訓練時,他一絲不苟,動作標準得讓教官都挑不出毛病;執行任務時,他冷靜果敢,卻又從不冒進搶功,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他像一塊被打磨掉所有棱角的石頭,收斂了昔日作為黃埔精英和攻堅營長的所有鋒芒,隻留下最實用的生存本能。
    他將自己隱藏在普通的士兵之中,默默地觀察著,學習著,適應著。他熟悉了桂係部隊內部的人事脈絡和行事風格,摸清了各級軍官的脾性和背景。他像一株在石縫中生長的野草,頑強地紮根,汲取著任何可能利於生存的養分。那方緊貼胸口的紫石硯,時刻提醒著他自己的根在何處,為何而來。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且善於等待的人。
    一次,連隊奉命清剿一股盤踞在九宮山區的悍匪。這股土匪熟悉地形,凶悍狡詐,此前多次圍剿均未成功,反而讓駐軍損兵折將,頗為頭疼。連長大為光火,卻又束手無策。
    在戰前討論會上,眾說紛紜,有的主張強攻,有的主張圍困,但都顯得不得要領。謝文淵默默地聽著,結合自己此前偵察的地形和對土匪活動規律的分析,心中已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但他沒有立即開口。
    直到連長焦躁地拍著桌子,目光掃過手下這些要麽莽撞、要麽怯懦的排長、班長,最終落在角落裏一直沉默的謝文淵身上時,才帶著一絲不耐煩問道:“謝文淵,你平時悶屁不放一個,有什麽想法?說說看!”
    謝文淵這才站起身,依舊是一副木訥的表情,用帶著濃重湖北口音的官話,條理清晰地說道:“連長,九宮山山高林密,強攻損失大,圍困耗時長。土匪之所以難剿,在於其耳目靈通,來去如風。我們可以……如此這般……”
    他提出的方案是:明麵上,派一個排大張旗鼓地從正麵佯動,吸引土匪注意力;暗地裏,挑選少數精幹人員,由他帶領,從一條鮮為人知的采藥小徑,夜間攀爬,直插土匪老巢的核心區域,實施“斬首”突襲。同時,派人秘密聯係山下受土匪侵害最深的幾個村莊,許以好處,讓他們提供準確情報並封鎖消息。
    這個計劃風險極高,對執行者的軍事素質和心理素質要求極為苛刻。連長將信將疑,但眼看別無他法,又見謝文淵語氣沉穩,分析透徹,便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同意讓他一試,並給了他挑選人員的權力。
    謝文淵沒有挑選那些平時咋咋呼呼的“悍卒”,而是選了幾名同樣沉默寡言、但眼神沉穩、手腳麻利的老兵。他親自帶著他們,反複熟悉那條險峻的小徑,演練突襲和聯絡信號。
    行動當夜,月黑風高。謝文淵帶領的突擊小組,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密林之中。他們憑借高超的野外行進技巧和過人的膽識,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終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土匪山寨的後方。
    接下來的戰鬥短促而激烈。謝文淵親自用匕首解決了哨兵,突擊組如同神兵天降,直撲匪首居住的木樓。土匪們從睡夢中驚醒,猝不及防,頓時大亂。與此同時,正麵佯攻的部隊也適時加強了攻勢。裏應外合之下,這股為患已久的悍匪被一舉端掉,匪首被當場擊斃。
    此戰,謝文淵以極小的代價,幹淨利落地解決了令上級頭疼的難題,繳獲頗豐。捷報傳來,連長喜出望外,營長、團長也對這名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兵”刮目相看。很快,一紙嘉獎令和晉升狀下達:謝文淵因功被破格提拔為少尉排長。
    這隻是一個開始。在隨後的幾個月裏,謝文淵又數次在類似的剿匪和小規模清鄉戰鬥中,展現出其冷靜的頭腦、精準的判斷和出色的戰術指揮能力。他帶的排,紀律嚴明,訓練有素,戰鬥力明顯高於其他單位。他依舊保持著低調,不結黨,不營私,將所有功勞都歸於上級指揮有方和弟兄們用命,這反而更贏得了那些看重實際能力、又厭惡內部傾軋的務實派軍官的賞識。
    民國十七年(1928年)夏,隨著桂係在兩湖地區統治的逐漸鞏固,以及對內部部隊整頓的深入,謝文淵再次獲得晉升,被調任團部擔任上尉參謀。雖然這仍是一個中級軍官職位,但已能接觸到更多的軍務信息和人事動態,活動空間和隱蔽性都大大增加。
    他就像一條潛入荊楚水網的潛龍,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行跡,利用舊軍隊的規則,一步步為自己構築著一個相對安全的庇護所。他深知,桂係也非久留之地,其與蔣介石之間的矛盾終將爆發。但他需要時間,需要在這個相對“平靜”的港灣裏,進一步觀察時局,積蓄力量,等待那真正屬於他的曆史時刻的到來。
    在團部,他處理文書,參與製定訓練計劃,表現得勤懇而可靠。他利用職務之便,更加廣泛地閱讀能接觸到的各種報紙、文件,冷靜地分析著全國的形勢變化。他知道,表麵的平靜之下,革命的低潮並未過去,真正的火種或許正在更深遠的地方燃燒。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繼續潛伏,繼續等待。
    荊楚潛龍,蟄伏待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