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金陵淬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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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七年(1928年)底,隨著東北易幟,南京國民政府至少在形式上完成了對全國的統一。然而,表麵的統一之下,是新軍閥之間愈發激烈的明爭暗鬥。以蔣介石為首的中央係,與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地方實力派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一場更大規模的內戰陰雲,已然密布於中國上空。
    在此背景下,為了鞏固中央權威,培養嫡係軍事人才,同時也為了籠絡和考察地方部隊中的優秀軍官,南京國民政府決定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學校由黃埔軍校發展而來的基礎上,開辦更高層級的陸軍大學,當時國民黨培養高級軍官的機構,從各部隊選拔“忠誠可靠、成績優異”的年輕軍官入校深造。
    此時,謝文淵在桂係第十九軍中以沉穩幹練、軍事技能過硬而小有名氣。他雖非桂係嫡係,但其湖北籍貫、黃埔一期的背景,以及在剿匪、練兵中展現出的紮實能力,使其成為了一個值得“栽培”和“觀察”的對象。更重要的是,桂係高層也樂見自己體係內的軍官能進入中央層麵的軍校,這既是鍍金,也能作為未來與中央係博弈的籌碼。
    於是,一紙由第十九軍軍部推薦、經層層審批的調令,下達至謝文淵所在的團部:保送其上尉參謀謝文淵,入南京陸軍大學特別班,這是專門為輪訓在職軍官而設的,第一期學習。
    接到調令,謝文淵內心波瀾起伏。這意味著他將離開相對熟悉和“安全”的兩湖桂係地盤,直接進入蔣介石中央係的核心地帶——南京。風險無疑增大了數倍,那裏認識他過去的人可能更多,政治審查也必然更為嚴格。但另一方麵,這也是一個極好的機會。陸軍大學是當時中國最高的軍事學府,不僅能係統學習現代戰爭理論,更能近距離觀察國民黨最高統治階層的動向,結識更多軍界人物,為自己未來的“潛伏”或“待機”獲取更廣闊的視野和更深厚的資本。
    他再次審慎地評估了自己的“掩護身份”:一個出身黃埔早期、因傷病和部隊打散而沉寂數年、後投效桂係、憑借自身努力重新嶄露頭角的湖北籍軍官。這個身份經過他在桂係部隊中有意無意的塑造,已基本穩固,經得起一般性的核查。
    “卑職遵命!定當努力學習,不負軍座、師座栽培!” 在團部,他對著前來傳達命令並表示“祝賀”的團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臉上適當地流露出感激與振奮之情,將一個渴望得到晉升機會的普通軍官角色扮演得無可挑剔。
    民國十八年(1929年)初春,謝文淵告別了鹹寧駐地,乘坐火車前往南京。當他再次踏上這條數年前曾隨北伐軍走過的鐵路線時,心境已截然不同。昔日是揮師北進的豪情,如今卻是孤身潛入龍潭虎穴的謹慎。
    南京,虎踞龍盤,作為新的首都,到處都在大興土木,試圖營造出一種新興氣象。但與武漢相比,這裏的政治空氣更加凝重,軍警特務的身影隨處可見,言論管製也更為嚴厲。陸軍大學設在紫金山下的原民國陸軍大學舊址,戒備森嚴,氣氛肅穆。
    入學伊始,便是嚴格的政治審查和軍事技能複核。謝文淵憑借其真實的黃埔底子和在基層部隊磨練出的過硬本領,順利通過了各項考核。在填寫各種表格時,他小心翼翼地處理著關於“東征北伐後至加入第十九軍前”這一段經曆的描述,含糊地以“傷愈滯留、尋找部隊未果、輾轉流離”等理由搪塞過去,重點突出在第十九軍的“功績”和對“革命領袖”的“擁戴”。
    特別班的學員,多是來自各部隊的營、團級軍官,年齡、背景、派係各不相同。課堂之上,講授的是德、日先進的參謀業務、師旅級大兵團作戰指揮、國防戰略等高等軍事學術。謝文淵如同久旱逢甘霖,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之中。他深知,這些知識無論未來走向何方,都是極其寶貴的。他縝密的思維、紮實的實戰經驗以及對戰術的深刻理解,很快便在學員中脫穎而出,連一些眼高於頂的教官也對他刮目相看。
    然而,課堂之外,才是真正的考驗。學員們私下裏的交談,往往圍繞著當前的政局、派係鬥爭以及“剿共”戰事。謝文淵依舊保持著在桂係時的習慣,多聽少說,謹慎表態。他敏銳地察覺到,即使在陸大這樣標榜“純粹軍事”的學府,政治滲透也無處不在。有秘密調查人員在暗中觀察學員們的言行,也有不同派係的人在暗中拉攏、分化。
    他盡可能地避免卷入這些是非。他將大部分課餘時間都用在圖書館研讀戰史、兵要地誌,或是獨自在操場上鍛煉身體。他偶爾也會與一些同樣埋頭學術、不問政事的學員交往,但都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在這期間,他竟意外地遇到了一個故人——吳石。吳石此時也已進入陸大深造,但似乎是在另一個班次。兩人在一次全校性的軍事講座上相遇,目光交匯的瞬間,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與警惕。他們沒有公開相認,隻是在一次擦肩而過時,吳石極快地低語了一句:“風波惡,慎言行。” 謝文淵微微頷首,心領神會。吳石的出現,既讓他感到一絲他鄉遇故知的慰藉,也讓他更加警惕周圍環境的複雜。
    在陸大的學習,不僅淬煉了謝文淵的軍事才能,更讓他對國民黨政權的本質有了更為清醒和深刻的認識。他看到了高層內部的腐敗傾軋,看到了對日妥協政策的端倪,也看到了其對內鎮壓的殘酷。課堂上那些關於“攘外必先安內”的論調,與他內心日益強烈的民族危亡感形成了尖銳的衝突。
    他開始利用陸大圖書館相對豐富的藏書,秘密閱讀一些被查禁的進步書刊,以及關於蘇聯紅軍建設和遊擊戰爭的論述。這些被嚴密控製的“異端邪說”,如同暗夜中的燈火,進一步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也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金陵淬礪,磨礪的不僅是他的軍事鋒刃,更是他的革命意誌。他知道,當有一天他離開這座最高軍事學府,重返部隊時,他將不再是那個僅僅為了“存身”而潛伏的舊軍官,而是一個帶著明確目標和更深沉力量的戰士。他等待著,等待著將所學用於真正救國救民事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