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重歸鄂渚

字數:2401   加入書籤

A+A-


    民國十九年(1930年)初夏,謝文淵以優異的成績從南京陸軍大學特別班畢業。兩年的淬煉,使他不僅係統地掌握了現代大兵團作戰的參謀業務與指揮藝術,更對國民黨高層內部的派係糾葛、政治生態以及其“攘外必先安內”政策的實質,有了遠比以往更為清醒和深刻的認識。他如同一把在金陵爐火中反複鍛打、淬礪而出的利劍,鋒刃內斂,寒光暗藏。
    畢業分配在即,學員們各顯神通,希望能進入中央軍嫡係部隊或要害部門,以期更快晉升。謝文淵卻反其道而行之。他通過一位在陸大結識、與鄂軍有些淵源的教官,委婉地表達了希望“回饋桑梓”、“效力於地方綏靖”的意願。這番表態,在那些爭相奔赴“前程”的同學眼中,顯得有些“不識時務”,卻恰恰符合他精心設計的“人設”——一個不慕虛榮、踏實肯幹、且對家鄉有深厚感情的職業軍官形象。
    這一選擇,也暗合了當時微妙的政治局勢。蔣介石雖在形式上統一全國,但與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地方實力派的矛盾已趨於白熱化,大戰一觸即發。對於謝文淵這樣背景複雜,有著黃埔底子卻非蔣嫡係,又曾在桂係部隊服役的軍官,將其放回相對邊緣的鄂軍部隊,既算是“人盡其才”,也帶有幾分觀察和控製的意味。
    很快,任命下達:謝文淵被分配至駐防武漢的國民革命軍某師師部,擔任中校參謀,主要負責作戰計劃與訓練事宜。
    重返武漢,謝文淵的心境與兩年前離開時已截然不同。昔日籠罩全城的白色恐怖氣氛雖有所緩和,但高壓統治的痕跡依舊隨處可見。他所在的師部,設在漢口原租界區的一幢西式建築內,這裏遠離前線,卻充斥著文牘主義和官僚氣息。
    他很快熟悉了新的環境和工作。憑借著在陸大紮實的學業功底和之前在基層部隊積累的經驗,他處理參謀業務顯得遊刃有餘。他起草的訓練計劃嚴謹周密,繪製的作戰地圖精準清晰,提出的建議往往能切中要害,很快便贏得了師部首腦的信任和倚重。他依舊保持著低調務實的作風,不參與機關裏的派係閑談,不議論高層是非,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純粹的軍事業務之中。
    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的參謀工作之下,謝文淵的內心活動卻從未停止。他利用職務之便,廣泛接觸各類軍事文件、通報和內部刊物,冷靜地分析著全國的軍事態勢,尤其是蔣介石中央軍與各地方軍閥之間日益緊張的矛盾,以及其對江西等地紅軍“圍剿”的戰況。他像一台高效而隱蔽的信息處理機,將所見所聞所感,與自己內心的判斷相互印證。
    他敏銳地察覺到,自己所在的這支鄂軍部隊,雖名義上歸附中央,但內部對蔣介石的離心傾向依然存在,許多中下層軍官對連年內戰和“剿共”政策感到厭倦和迷茫。這為他提供了某種程度上的保護色和活動空間。
    一天,他在師部閱覽一份關於調整鄂東地區駐防的公文時,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王啟明,他已被調至鄂東某保安團任副團長。謝文淵心中微微一動。他知道,王啟明思想傾向進步,在武漢時期便對“清黨”不滿。如今被安排到地方保安部隊,顯然也是一種變相的邊緣化。
    經過謹慎的考慮,謝文淵借一次下部隊檢查訓練情況的機會,“順路”去了一趟王啟明所在的防區。故友重逢,兩人都已是校級軍官,但眉宇間都添了許多風霜與沉鬱。
    在一家臨江茶館的雅間裏,兩人對坐飲茶。窗外是滾滾長江,室內氣氛微妙的沉默。
    “啟明兄,別來無恙。” 謝文淵率先開口,語氣平靜。
    “文淵兄如今是師部高參,前程似錦啊。”王啟明的話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試探。
    “不過是混口飯吃,哪裏比得上啟明兄獨當一麵。”謝文淵淡然回應,話鋒一轉,低聲道,“如今這局麵,外有強寇環伺,內有戰火連綿,你我軍人,心中難道就無半點憂慮麽?”
    王啟明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了謝文淵一眼,目光深邃:“憂慮?憂慮有何用?不過是隨波逐流,苟全性命罷了。”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無奈與自嘲。
    “是啊,苟全性命……” 謝文淵輕輕摩挲著溫熱的茶杯,仿佛不經意地說道,“隻是不知,這性命,最終要全於何地?全於何事?”
    王啟明沒有立即回答,隻是望著窗外渾濁的江水,良久,才幽幽歎道:“文淵,你我還是像當年在教導團時一樣,有些話,不說為妙。”
    謝文淵點了點頭,不再深談。他知道,信任的重建需要時間,尤其是在如此嚴酷的環境下。這次會麵,更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接觸,彼此確認了對方心底那份未曾完全熄滅的、對現狀的不滿與憂思。
    重返鄂渚,潛龍歸淵。謝文淵在國民黨鄂軍的心髒地帶,找到了一個新的、更具戰略價值的潛伏支點。他不再僅僅是為了個人存身,更是為了在未來的某一時刻,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他像一顆悄然布下的棋子,在波瀾雲詭的棋局中,靜靜地等待著屬於自己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