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收容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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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十二月的長江北岸,寒風凜冽,天地肅殺。從南京地獄僥幸脫身的謝文淵,隨著那艘滿載潰兵的小火輪,在日軍飛機的騷擾和江麵漂浮物的阻礙下,曆盡艱辛,終於抵達了北岸的浦口。然而,這裏也並非安全的港灣,同樣籠罩在潰敗的混亂與恐慌之中。碼頭上擠滿了從南京逃出的散兵遊勇,人人麵帶驚悸,衣衫襤褸,許多人的武器早已在混亂中丟失,建製完全打亂,如同無頭蒼蠅。
謝文淵踏上泥濘的江岸,刺骨的江風讓他打了個寒顫,也讓他從劫後餘生的短暫麻木中清醒過來。他環顧四周,看到的是一片士氣崩潰、秩序蕩然的淒涼景象。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南京城內的爆炸聲與哭喊,眼前仿佛還晃動著江邊那些絕望的麵孔。一股巨大的悲愴與屈辱感,幾乎要將他吞噬。但他知道,此刻絕不能倒下。
“不能亂!各部軍官,收攏自己的人!向我靠攏!”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用盡全身力氣,站在一處稍高的土坎上,嘶啞著喉嚨大聲呼喊。他身上的中校軍裝雖然髒破,但領章尚在,在這混亂的人群中,依然具有一定的權威性。
起初,響應者寥寥,人們依舊沉浸在恐懼與茫然中。謝文淵沒有氣餒,他認出幾個臂章屬於自己原鄂軍師的士兵,立刻上前,得益於他之前在師部參謀崗位對基層軍官的熟悉,他迅速叫出他們連長或排長的名字,命令他們協助收容部隊。他又找到幾名同樣滯留在岸邊的其他部隊的校級軍官,以城防司令部聯絡參謀的身份,盡管此時這份名頭已名存實亡,勸說他們共同出麵維持秩序,收容潰兵。
“諸位同仁!南京雖失,然抗戰並未終止!吾輩軍人,職責所在,當收容殘部,重整旗鼓,以圖再戰!若就此潰散,何以麵對江東父老?何以麵對殉國將士?!” 他的聲音因激動和疲憊而顫抖,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在他的奔走呼號和幾名軍官的共同努力下,浦口碼頭的混亂局麵逐漸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製。他們設立了臨時的收容點,登記潰兵姓名、原屬部隊,搜集散落的武器彈藥和糧食,將尚有組織的單位暫時編組,並派人四處尋找可以渡河前往滁州、合肥等後方區域的船隻或尋找陸路北撤的路徑。
幾天後,他們終於聯係上了從南京撤出的第五戰區部分指揮機構。謝文淵將他收容的近千名潰兵,包括原鄂軍師殘部和其他部隊散兵的情況向上級做了匯報。鑒於他在此次混亂中表現出的責任心和組織能力,加上其陸大畢業和參謀履曆,上級命令他暫時負責這支臨時拚湊起來的“鄂豫皖邊區遊擊挺進縱隊第一支隊”,代表當時收容潰兵整編的臨時性部隊的整訓和指揮工作,軍銜仍為中校,待命向皖西、豫南地區轉進。
這支所謂的“支隊”,實際上是一支士氣低落、裝備奇缺、成分複雜的疲憊之師。謝文淵深知,若不加以整頓,根本無力再戰。他將部隊帶至相對安全的全椒縣境內一偏僻村鎮暫駐,開始了艱難的重整工作。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穩定軍心。他召集全體官兵,沒有空泛的說教,而是直麵慘痛的現實。
“弟兄們!南京丟了,我們很多戰友、同胞沒能出來……這是奇恥大辱!”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但這恥辱,要靠我們自己去洗刷!小鬼子想亡我國家,滅我種族,我們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 台下響起了參差不齊卻帶著憤恨的回應。
“對!不答應!”謝文淵目光如炬,“我們現在是人少,槍破,肚子也餓!但這都不是當逃兵、當孬種的理由!想想死在南京城裏的弟兄,想想還在鬼子鐵蹄下的父老鄉親!我們要是散了,垮了,誰去打鬼子?誰去報仇?!”
他宣布了嚴格的紀律,嚴懲了幾個煽動逃跑、搶劫民財的兵痞,同時盡力改善夥食(盡管也隻是稀粥雜糧),親自巡視營房,慰問傷員。他的以身作則和坦誠相對,逐漸贏得了這支殘兵敗將的信任。
第二件事,是恢複戰鬥力。他根據現有的人員和武器,重新編組了班、排。將還有戰鬥經驗的老兵和新兵混編,以老帶新。他將支隊裏僅有的幾挺輕機槍和擲彈筒集中使用,組建了火力分隊。訓練從最基礎的隊列、射擊、投彈開始,利用一切時間,甚至在行軍途中也不間斷。他親自示範戰術動作,講解利用地形地物、夜間行軍、伏擊擾敵等遊擊戰術——這些知識,部分來自陸大的學習,部分源於他對當前敵我力量對比的清醒認識。
在這個過程中,他特別注意發掘和培養骨幹。他發現了一個原為機槍射手、在南京撤退時帶著機槍零件突圍出來的老兵趙德標,提拔他當了機槍班長;發現了一個讀過幾年私塾、頭腦靈活的年輕士兵李振華,讓他負責文書和宣傳工作。他需要在這支殘破的隊伍裏,重新建立起骨架。
轉年,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初,春寒料峭。謝文淵率領著這支經過初步整頓、士氣有所恢複的支隊,奉命向大別山邊緣的立煌(今金寨)地區轉移,那裏將是第五戰區預設的遊擊根據地之一。行軍路上,他們避開日軍主要交通線,跋涉於丘陵山地之間。條件依然艱苦,但隊伍不再像剛從南京出來時那樣混亂絕望,有了一定的秩序和凝聚力。
一天夜裏,部隊在一處山坳宿營。謝文淵查完哨,獨自坐在一塊山石上,望著南方沉沉的夜空。那裏是南京的方向。他掏出懷中那用油布包裹的紫石硯和花名冊,輕輕摩挲著。花名冊上,又添了許多在淞滬、南京犧牲的、他認識或不認識的名字。他感到肩上的擔子從未如此沉重,但內心的目標也從未如此清晰。
收容重整,不僅僅是收攏潰兵,更是收攏這個民族瀕臨破碎的信心,重整走向勝利的信念。他知道,更漫長、更艱苦的敵後遊擊戰,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和他的這支隊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