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暗流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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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冬至二十九年(1940年)春,大別山區的敵後鬥爭進入了更為複雜微妙的階段。日軍因戰線過長、兵力捉襟見肘,對山區根據地的“掃蕩”雖依舊殘酷,但頻率和強度有所減弱,轉而更注重利用偽政權進行“懷柔”與“蠶食”。然而,抗日陣營內部的暗流,卻隨之洶湧鼓蕩起來。
謝文淵的第十一支隊,經過一年多的艱苦轉戰和整頓,雖兵力僅維持在八百人左右,但骨幹得以保存,戰鬥力在頻繁的小規模戰鬥中得到了錘煉,加之與民眾關係相對融洽,在這片區域已站穩腳跟,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遊擊力量。他也因“功”被第五戰區司令部,此時已遷至老河口明令嘉獎,並補充了少量極其珍貴的彈藥和電台配件。
然而,這些表麵的“風光”並未讓謝文淵感到絲毫輕鬆。來自上峰的指令變得越來越具體,也越來越讓他為難。除了要求積極襲擊日偽交通線、搜集情報外,更多了一項敏感且強硬的任務——“嚴密監視並限製轄區內異黨赤色武裝的活動與發展”,“發現其有擴張跡象,可相機處置,必要時不惜以武力解決”。
電台裏傳來的電文,字字冰冷,如同無形的枷鎖,套在了謝文淵的心上。他回想起那個瘧疾肆虐的秋天,新四軍小隊送來的奎寧和那位年輕衛生員樸實的話語;回想起幾次在日軍“掃蕩”的危急關頭,與新四軍遊擊隊不約而同的側翼掩護和情報共享。這些記憶,與電文中的“異黨”、“武力解決”形成了尖銳的衝突,讓他內心充滿了痛苦的掙紮。
他無法忘記南京城破時的慘狀,無法忘記犧牲戰友們驅逐日寇的遺誌。如今外敵未去,山河破碎,卻要將槍口對準曾經並肩禦侮的同胞?這與他投身軍旅、報效國家的初衷背道而馳。
“支隊長,上峰又來電催問,對北邊新四軍遊擊隊的‘限製’措施落實情況。” 參謀長拿著剛譯出的電文,麵帶憂色地走進謝文淵設在一處隱秘山坳裏的指揮部。
謝文淵沒有立即回答,他走到掛在木板牆上的軍用地圖前,目光掃過那些代表日偽據點的藍色標記和代表己方及新四軍活動區域的紅色、綠色標記。敵我態勢犬牙交錯,一目了然。
“鬼子在麻城、羅田新增了兩個據點,偽軍李寶璉部也在向滕家堡方向蠢蠢欲動。” 謝文淵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語氣平靜,“眼下當務之急,是應對日偽的春季‘蠶食’,鞏固我們的遊擊區。至於北邊……他們目前主要在霍山以北活動,與我們的防區尚有緩衝。隻要他們不主動進入我核心區,暫時……以監視為主,避免摩擦。”
“可是,上峰那邊……” 參謀長欲言又止。
“上峰遠在鄂北,不了解此地敵我交織的複雜情勢!”謝文淵打斷他,語氣略帶強硬,“一切責任,由我承擔。回電:我部正全力應對日偽春季攻勢,對北線已加強警戒,暫無異常擴張跡象。”
這顯然是一份避重就輕、陽奉陰違的回電。參謀長心領神會,不再多言,轉身去安排。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幾天後,一位不速之客到訪——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派來的胡特派員。此人四十歲上下,穿著筆挺的軍裝,眼神銳利而倨傲,隨身帶著幾名精幹的衛士,顯然是負有特殊使命。
胡特派員在視察了支隊駐地、聽取了謝文淵的例行匯報後,並未過多評價其軍事行動,而是將談話引向了“敏感”方向。
“謝支隊長,你部在敵後堅持,艱苦卓絕,司令長官甚為掛念。” 胡特派員呷著粗茶,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如今抗戰進入關鍵時期,確保後方穩固,清除隱患,與前方殺敵同等重要。我聽說,你部防區周邊,異黨活動頗為頻繁啊?”
謝文淵心中警鈴大作,麵上卻不動聲色:“特派員明鑒,此地地處三省交界,山高林密,各方勢力混雜。我部主要精力用於應對日偽,對於其他武裝,隻要其不助紂為虐,不侵害我防區百姓,本著團結抗戰之宗旨,暫時未予過多幹涉。”
“團結抗戰?” 胡特派員嗤笑一聲,放下茶杯,“謝支隊長,你太過書生氣了!異黨之輩,慣於煽動民眾,搶占地盤,其心叵測!如今趁國軍與日寇血戰之機,大肆擴張,若不早加遏製,日後必成心腹大患!長官部多次電令,你部為何行動遲緩?莫非……有何難處?”
最後一句,帶著明顯的試探意味,目光如刀般刺向謝文淵。
謝文淵感到後背微微滲出汗意,他知道,這是最危險的關頭。他深吸一口氣,迎著胡特派員的目光,坦然道:“特派員,非是文淵行動遲緩,實是力有未逮。我部兵力有限,裝備簡陋,既要應對正麵日偽軍事壓力,又要維持地方治安,若再主動與北邊挑起爭端,恐兩麵受敵,致使這塊遊擊根據地不保,反損抗戰大局。文淵以為,當前仍應以驅除日寇為第一要務,內部問題,待抗戰勝利後,自有中央統一解決。”
他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既表明了困難,又抬出了“抗戰大局”和“中央”作為擋箭牌,讓胡特派員一時難以找到發作的理由。
胡特派員盯著謝文淵看了半晌,眼神變幻,最終皮笑肉不笑地說:“謝支隊長忠於黨國,顧全大局,其心可嘉。不過,上峰的命令,還是要執行的。這樣吧,我給你部增撥一批彈藥,你再抽調一部分精幹力量,組成一個清鄉大隊,專門負責‘綏靖’地方,重點是……清理那些不穩定因素。如何?”
這分明是要在他身邊安插釘子和分割他的權力。謝文淵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感激之色:“多謝特派員體諒!彈藥我部確實急需。至於清鄉大隊……目前各連戰鬥任務繁重,骨幹抽調困難。不如由我親自兼任大隊長,從各連輪流抽調人員執行任務,既可鍛煉部隊,也能確保指揮統一。特派員以為如何?”
胡特派員沉吟片刻,似乎覺得暫時也難以找到更合適的人選來架空謝文淵,便勉強點了點頭:“也好,就依謝支隊長。希望你能不負長官部期望,盡快拿出成效!”
送走胡特派員一行,謝文淵獨自站在山崗上,望著暮色中蒼茫的群山,心情無比沉重。他知道,自己剛才是在走鋼絲。表麵的敷衍和拖延,終究非長久之計。來自內部的壓力與猜忌,如同越來越緊的絞索。而那條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代表著真正救國希望的道路,似乎也因為嚴密的封鎖和自身的處境,變得愈發遙不可及。
暗流交織,身處夾縫。謝文淵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壓力。他摸了摸懷中那冰涼的紫石硯,仿佛在汲取力量。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加謹慎,在這危機四伏的敵後戰場和錯綜複雜的內鬥漩渦中,尋找到一條既能堅持抗戰、又能保全力量、或許還能通向光明的荊棘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