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密林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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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特派員的到來與離去,如同在第十一支隊平靜,至少表麵如此的水麵投下了一塊巨石,漣漪久久不散。盡管謝文淵以“兼顧抗戰大局”為由暫時搪塞了過去,但他深知,來自上峰的猜忌與壓力絕不會就此消失。那個提議組建的“清鄉大隊”,雖因他的堅持而未能獨立成軍,卻像一根毒刺,埋在了支隊內部,胡特派員留下的兩名“聯絡參謀”更是如同監視之眼,時刻提醒著他處境的微妙與危險。
    支隊內部的氛圍也變得有些異樣。一些原本就對謝文淵“懷柔”政策不滿、思想更趨頑固的軍官,似乎從胡特派員的態度中嗅到了什麽,言行間多了幾分試探與揣測。而大多數基層官兵,則依舊沉浸在每日的戰鬥、行軍、籌糧等具體事務中,對高層的暗流湧動感知不深。
    謝文淵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處理軍務時愈發謹慎。他嚴格按照上峰要求,定期匯報“防共限共”情況,但內容多是“未見異常”、“已加強警戒”等套話。在實際行動上,他則更加隱秘地貫徹著自己的原則:對日偽,堅決打擊;對轄區內零星的新四軍活動,隻要不觸及核心利益,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偶爾會通過一些極其隱秘的渠道,傳遞一些關於日偽調動的情報——這既是出於民族大義,也是為了在複雜的敵後環境中,多一個潛在的、心照不宣的“盟友”。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五月,日軍為鞏固長江防線,策應宜昌作戰,對大別山北麓發動了一次規模較大的“掃蕩”。謝文淵的支隊首當其衝。日軍兵分兩路,一路直撲立煌,一路向謝文淵支隊主要活動的吳家店、斑竹園一帶合圍而來。
    戰鬥異常激烈。支隊依托熟悉的山地地形,與日軍周旋,不斷伏擊、襲擾,遲滯其推進速度。但日軍此次投入兵力較多,裝備精良,又有漢奸帶路,支隊傷亡不斷增加,活動空間被一步步壓縮。
    一天深夜,支隊主力剛剛擺脫一股日軍的追擊,轉移到長嶺關附近一處密林中休整。官兵們疲憊不堪,許多人帶著傷,彈藥也所剩無幾。謝文淵與幾名主要軍官圍坐在一處篝火旁,商討著下一步行動,氣氛凝重。
    “支隊長,鬼子這次來勢太凶,咬得很緊!再這樣硬拚下去,咱們這點老家底怕是要打光了!” 一位滿臉硝煙的營長喘著粗氣說道。
    “是啊,支隊長,得想個辦法跳出這個包圍圈才行。”參謀長也憂心忡忡。
    謝文淵盯著攤在膝蓋上的簡陋地圖,眉頭緊鎖。正麵突圍,傷亡難以承受;分散轉移,又容易被日軍各個擊破。他目光在地圖上無意識地遊移,最終停留在北麵霍山縣境內的一片崇山峻嶺區域。那裏,據他所知,是新四軍遊擊隊經常活動的區域,日軍力量相對薄弱。
    一個大膽而又極其冒險的念頭在他心中升起:是否可以暫時向北轉移,利用新四軍活動的區域作為跳板,跳出日軍的合圍圈?
    這個想法剛一出現,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無異於與“異黨”武裝發生實質性接觸,一旦被胡特派員留下的眼線或部隊裏的頑固分子得知,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時,派出去偵察的偵察班長帶回來一個更令人不安的消息:另一股日軍已經從側翼迂回過來,試圖切斷他們向東南撤退的路線,支隊有被徹底合圍的危險!
    形勢萬分危急!
    “不能再猶豫了!” 謝文淵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傳令下去,部隊立刻向西北方向,經漫水河,向霍山境內轉移!”
    “霍山?那裏可是……” 參謀長臉色一變,欲言又止。
    “顧不了那麽多了!先跳出鬼子的包圍圈再說!”謝文淵斬釘截鐵,“命令部隊,行軍途中保持絕對靜默,遇到任何不明武裝,沒有我的命令,不準擅自開火!”
    命令下達,部隊在夜色和密林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向西北方向疾進。山路崎嶇難行,官兵們忍著饑餓和疲憊,默默趕路。謝文淵走在隊伍中間,心情同樣緊張。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會將支隊帶向何方,是絕處逢生,還是萬劫不複?
    天快亮時,部隊抵達漫水河畔。就在他們準備尋找淺灘渡河時,前方尖兵突然發出了警戒信號!隻見河對岸的樹林中,隱約有人影晃動!
    “準備戰鬥!” 各級軍官低聲喝道,士兵們迅速依托地形散開,槍口指向對岸。
    緊張的氣氛瞬間凝固。謝文淵舉起望遠鏡,仔細觀察對岸。對方似乎也發現了他們,但沒有開火,同樣隱蔽了起來。雙方在這黎明前的薄霧中,隔著一條淺淺的河流,形成了短暫的對峙。
    謝文淵注意到,對岸的人影穿著灰布軍裝,裝備雜亂,但行動有序,不像是日軍或偽軍。一個念頭在他心中閃過:難道是……
    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更加冒險的決定。他示意部隊保持警戒,但不要開火,然後獨自一人,緩緩走到河邊一塊較為顯眼的巨石旁,對著對岸,用不大但清晰的聲音喊道:
    “對岸是哪部分的兄弟?我們是第五戰區遊擊第十一支隊!正在轉移躲避日軍合圍!並無惡意!”
    河對岸沉默了片刻,隨後,一個同樣沉著的聲音傳來:“你們謝文淵支隊長可在?”
    對方竟然直接點出了他的名字!謝文淵心中一震,既驚訝又隱隱覺得在意料之中。他應道:“我就是謝文淵!”
    對岸的人似乎低聲商議了幾句,隨後,那個聲音再次響起:“謝支隊長,久仰。我們是新四軍霍山遊擊大隊。貴部可沿此河向上遊走三裏,有一處水淺可涉渡。渡過河後,向西北方向翻過前麵那座山,即可暫時脫離日軍合圍範圍。我們會派人引導,並在側翼警戒。”
    話語清晰,意圖明確,竟是主動提供了幫助和指引!
    謝文淵內心波濤洶湧。他沒想到會在這裏,以這種方式,與“異黨”武裝直接接觸,更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坦誠相助。是陷阱?還是真的出於共同抗日的誠意?
    時間不容他多想,身後的追兵不知何時就會趕到。他權衡利弊,最終選擇相信對方的誠意——至少,在共同對付日軍這一點上,雙方的目標是一致的。
    “多謝指點!這份情,我謝文淵記下了!” 他對著對岸抱了抱拳,隨即下令部隊按照對方指引的路線迅速渡河。
    在對方派出的一名向導,一個精幹瘦削的年輕戰士的帶領下,第十一支隊順利渡過了漫水河,並開始向西北方向的山嶺轉移。整個過程,雙方沒有發生任何衝突,新四軍的遊擊隊果然在側翼若即若離地跟隨,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
    當支隊終於翻過山嶺,暫時擺脫了日軍的直接威脅,在一片相對安全的林間空地休息時,那名新四軍向導走到謝文淵麵前,敬了一個禮,低聲道:“謝支隊長,我們大隊長讓我轉告您,日軍此次掃蕩規模很大,短期內不會結束。貴部若需休整或協助,可派人到白馬尖東麓的山神廟聯絡。後會有期!” 說完,便轉身敏捷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謝文淵望著向導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語。這次意外的接觸與援助,像一道強烈的光線,穿透了長期以來籠罩在他心頭的重重迷霧。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是誰在真心抗戰?是誰在顧全大局?答案,似乎越來越清晰了。
    密林中的這次低語與援手,如同一顆種子,悄然落在了謝文淵的心田,在血與火的澆灌下,必將破土而出,生長出新的選擇與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