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暗礁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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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漫水河畔那次驚險卻又帶著幾分默契的接觸後,謝文淵率領第十一支隊在新四軍遊擊隊間接指引的區域內,成功跳出了日軍的合圍圈,得以在霍山北部山區獲得了一段寶貴的喘息之機。部隊進行了短暫的休整,救治傷員,補充給養,靠采集和向山中零星村落購買,士氣有所恢複。
    然而,謝文淵內心的波瀾卻並未平息。新四軍在那次危機中的出手相助,如同在他封閉已久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塊巨石。他反複回想那個年輕向導沉穩的眼神和清晰的話語,回想對方對敵情的準確判斷和無私的指引。這與胡特派員帶來的猜忌、掣肘以及上峰那些不顧敵後實情的冰冷命令,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
    但他深知,自己此刻仍身處國民黨軍事體係之內,周圍耳目眾多,尤其是胡特派員留下的那兩名“聯絡參謀”,如同暗處的毒蛇,時刻窺伺著。他不能表露出任何異常的傾向,更不能與“異黨”有進一步的公開接觸。那次渡河,還可以解釋為情急之下的權宜之計,若再有過從,必將引來殺身之禍。
    他將這份複雜的思緒深埋心底,表麵上更加勤勉地處理軍務,指揮部隊以小股多路的方式,繼續襲擾日偽的交通線和孤立據點,不斷向第五戰區司令部發送“捷報”,同時,在關於“防共限共”的匯報中,依舊沿用“加強監視,暫無異常”的舊調,並有意將部隊的活動區域控製在遠離新四軍主要活動範圍的南側。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秋,隨著日軍在正麵戰場壓力的減輕,主要兵力轉向鞏固占領區和準備太平洋戰爭,以及國民黨掀起的第二次**高潮暗流湧動,大別山區的政治氣候變得更加詭譎陰冷。上峰的電令愈發頻繁和嚴厲,要求各部“嚴密防範異黨滲透”、“發現可疑分子,立即逮捕,就地正法”。
    壓力之下,謝文淵支隊內部也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以支隊副支隊長馬國棟為首的幾個原桂係出身、思想頑固的軍官,對謝文淵的“保守”策略日益不滿。他們暗中與那兩名“聯絡參謀”過往甚密,時常聚在一起,嘀咕著“支隊長過於謹慎,恐貽誤戰機”、“對北邊太過手軟”之類的話語。
    一次支隊軍事會議上,在討論下一步行動方向時,馬國棟率先發難:“支隊長,如今上峰催得緊,要求我們積極‘肅清地方’。我建議,抽調主力,向北推進,對霍山境內的異黨武裝進行一次徹底的‘清剿’,既能完成上峰指令,也能擴大我部活動區域!”
    此言一出,會議室內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幾名傾向於馬國棟的軍官紛紛附和。
    謝文淵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馬副支隊長的積極性是好的。但是,目前日軍在麻城、商城一帶仍有重兵,虎視眈眈。我部若主力北調,南線空虛,萬一日軍乘虛而入,我根據地不保,豈非因小失大?況且,霍山境內山高林密,異黨武裝熟悉地形,我軍貿然深入,勝負難料,即使獲勝,也必是傷亡慘重,得不償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眾人,語氣轉為凝重:“諸位,別忘了我們的根本任務是在敵後生存、發展、打擊日寇!若因內部摩擦而消耗了自身力量,讓鬼子坐收漁利,你我將來有何麵目見江東父老?有何麵目對殉國將士?”
    他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又將“抗戰大局”和“犧牲戰友”抬了出來,讓馬國棟等人一時語塞。但謝文淵也清楚,這隻是暫時壓下了矛盾。
    會議結束後,謝文淵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內部掣肘,外部壓力,讓他如同在布滿暗礁的狹窄水道中行船,稍有不慎,便是船毀人亡。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謝文淵獨自在駐營地附近的山坡上散步,梳理著紛亂的思緒。突然,他看到偵察排長趙永貴,此人心思縝密,是謝文淵較為信任的骨幹之一,神色匆匆地走來,左右張望後,壓低聲音道:“支隊長,有情況。”
    “講。”
    “我們的人在漫水河上遊,靠近白馬尖的方向,發現了一小股隊伍,大概二三十人,穿著百姓衣服,但行動整齊,不像普通山民。他們……他們好像在找什麽東西,或者……等人。”
    謝文淵的心猛地一跳。白馬尖,正是上次那個新四軍向導提到的聯絡地點!
    “看清是什麽人了嗎?”他不動聲色地問。
    “離得遠,看不清。但感覺……不像是鬼子或者偽軍,也不像是土匪。”趙永貴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支隊長,要不要我帶人過去摸摸底?馬副支隊長那邊,好像也聽到點風聲,正嚷嚷著要派人去‘清剿’呢!”
    謝文淵立刻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和危險性。這很可能是新四軍派來的聯絡人員!如果被馬國棟或者那兩名聯絡參謀搶先發現並采取行動,後果不堪設想!不僅會斷送一條潛在的、在危急關頭或許能救命的渠道,更可能引發直接的武裝衝突,這是他絕對不願看到的。
    必須阻止馬國棟,同時,也要設法與對方取得聯係,至少要暗示他們此地危險,盡快撤離。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腦中迅速形成。他沉吟片刻,對趙永貴吩咐道:“永貴,你立刻帶兩個絕對可靠的弟兄,換上便衣,秘密前往白馬尖東麓那片區域。不要主動接觸對方,如果發現他們,就在顯眼處用石頭擺一個‘十’字標記,然後立刻撤回,不要暴露行蹤。”
    “十字標記?” 趙永貴有些不解。
    “照做就是。記住,此事絕密,對任何人不得提起,尤其是馬副支隊長和那兩位聯絡參謀!”謝文淵語氣嚴肅。
    “是!” 趙永貴雖不明所以,但出於對支隊長的絕對信任,領命而去。
    謝文淵則立刻返回支隊部,正好“撞見”馬國棟和那兩名聯絡參謀在商議著什麽,似乎正準備調動部隊。
    “馬副支隊長,你們這是?” 謝文淵故作驚訝。
    “支隊長,剛得到情報,白馬尖一帶發現可疑武裝,很可能是異黨分子!我正準備帶一個連去清剿!”馬國棟語氣興奮。
    謝文淵眉頭一皺,斷然否決:“胡鬧!僅憑一點未經證實的情報,就貿然出動一個連?萬一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或者隻是普通百姓,我們豈不是濫殺無辜,徒損威信?況且,夜間行動,地形不熟,風險太大!”
    他不給馬國棟反駁的機會,直接下令:“傳我命令,各部今夜加強駐地警戒,沒有我的親筆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調動部隊出擊!違令者,軍法從事!”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馬國棟和那兩名聯絡參謀,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馬國棟臉色鐵青,但在謝文淵的積威和明確的軍令下,隻得悻悻領命。那兩名聯絡參謀交換了一個眼神,也暫時按下了心思。
    當夜,謝文淵幾乎一夜未眠。他擔心趙永貴等人的安全,更擔心那個十字標記能否被對方理解,能否讓他們及時規避風險。
    第二天清晨,趙永貴安全返回,報告說已在預定區域擺好了標記,並未發現對方人員,似乎已經離開。謝文淵心中稍稍一鬆。
    幾天後,派往漫水河方向的偵察兵回報,該區域未發現任何異常,也沒有發生任何交火事件。
    一場潛在的危機,似乎被悄無聲息地化解了。
    但謝文淵知道,暗礁依舊存在,並且更加危險。馬國棟等人的不滿在積聚,上峰的壓力有增無減。而他,在民族大義與陣營隔閡的夾縫中,進行著這場孤獨而危險的“潛行”。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周旋多久,但他必須堅持下去,為了心中那份未曾泯滅的信念,也為了這支他傾注了心血、必須在抗戰中保存下來的隊伍。暗礁潛行,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