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勝利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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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五年八月的太嶽山,被一種奇異的躁動與寂靜共同籠罩。躁動的是人心——關於國際局勢的風聲、關於日軍在各個戰場節節敗退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像暗流一樣在根據地軍民間傳遞;寂靜的,則是許久未曾聽到大規模槍炮聲的山野,連慣常的冷槍冷炮都稀疏了不少。
    謝文淵站在分區指揮部所在的窯洞外,手裏捏著一份剛剛由交通員冒死送來的、字跡略顯模糊的密電。電文內容簡短,卻如同驚雷在他心中炸響:蘇聯對日宣戰,百萬紅軍出兵中國東北。
    山風拂過他略顯清瘦卻更顯剛毅的麵龐,帶來遠處山穀裏知了不知疲倦的鳴叫。他抬頭望向東北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層巒疊嶂,看到那片正在發生巨變的黑土地。多年的軍事生涯和政治敏感性告訴他,局勢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急轉直下,一個曆史性的轉折點,或許就在眼前。
    “要變天了。”他低聲自語,攥緊了手中的電文。
    接下來的幾天,各種真偽難辨的消息更是紛至遝來。有傳言說日本天皇已經準備投降,也有消息稱日軍在華部隊仍在負隅頑抗,試圖做最後的掙紮。分區內部,幹部和戰士們也議論紛紛,興奮、期待、懷疑、乃至一絲大戰將息的茫然,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謝文淵保持了極大的冷靜。他連續召開緊急會議,分析形勢,統一思想,部署工作。他在會上強調:“無論日軍最終是否立即投降,我們都不能有絲毫鬆懈!越是勝利在望,越要警惕敵人的垂死反撲和新的陰謀!各部隊必須加強戰備,提高警惕,嚴防日偽軍狗急跳牆,襲擊我根據地和群眾。同時,要加強對邊緣區和敵占區的政治攻勢和軍事壓力,準備迎接可能出現的受降和接收任務。”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像定海神針,穩住了分區上下的情緒。命令迅速傳達下去,各部隊進入臨戰狀態,偵察員被大量派出,嚴密監視周邊日偽軍據點動向。武工隊和政治工作隊則更加活躍,將蘇聯出兵、日本可能投降的消息廣泛傳播,動搖敵偽軍心,鼓舞群眾士氣。
    八月十五日,一個看似平常的黃昏。謝文淵正在與幾位參謀研究下一步對某個孤立偽軍據點的圍困方案,窯洞外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異乎尋常的喧嘩聲,其中夾雜著歡呼、呐喊,甚至還有零星的槍聲(對空鳴放)。
    “怎麽回事?”謝文淵眉頭一皺,快步走到門口。
    隻見通訊員小王連滾帶爬地衝進院子,臉上因為極度激動而漲得通紅,手裏揮舞著一張抄報紙,聲音嘶啞地幾乎破音:“參…參謀長!消息!廣播!延安廣播!日本…日本天皇發表《終戰詔書》了!鬼子投降了!我們勝利了!!”
    刹那間,整個指揮部院子仿佛凝固了一秒,隨即,巨大的聲浪猛地爆發出來!
    “勝利了!”
    “抗戰勝利了!”
    “小鬼子投降了!”
    幹部們、戰士們從各自的窯洞、崗位上湧出來,相互擁抱,跳躍,很多人笑著,眼淚卻止不住地流淌。有人把帽子拋向天空,有人激動地對著山穀呐喊。壓抑了八年的苦難、犧牲和仇恨,在這一刻,化作了無法抑製的狂喜和宣泄。
    謝文淵站在原地,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他接過那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抄報紙,上麵的字跡在他眼前有些模糊:“……日本政府已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極度欣慰、沉重釋然以及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如同潮水般衝擊著他的胸膛。他感到喉嚨發緊,眼眶發熱。八年了……從盧溝橋的炮聲到平型關的捷報,從武漢會戰的烽煙到中條山的血戰,從太嶽山區的艱苦轉戰到無數個枕戈待旦的日夜……多少戰友血灑疆場,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多少山河破碎……這一切,終於,在今天,看到了盡頭!
    他想起了武昌起義那年,牽著母親的手在長江邊逃難,身後是燃燒的家園;想起了母親在破廟裏咳血而亡,將半塊徽墨留給他;想起了黃埔軍校的操練,北伐戰爭的負傷;想起了在長沙戰地醫院與婉茹的初遇,那本燙金的《工鏟當宣言》;想起了中條山上的鐵血鏖戰,延河畔的短暫相聚……個人的命運,家族的變遷,與整個民族的苦難和抗爭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又如此堅定。
    “參謀長!我們贏了!我們真的贏了!”警衛員小張抓住他的胳膊,又哭又笑。
    謝文淵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激蕩的心緒。他拍了拍小張的肩膀,目光掃過院子裏激動萬分的人群,聲音雖然有些沙啞,卻清晰地傳遍每個角落:“同誌們!是的,我們勝利了!這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勝利!是無數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勝利!”
    歡呼聲再次響起,更加熱烈。
    但謝文淵緊接著抬高了聲音:“但是,同誌們!勝利來之不易,保衛勝利果實同樣重要!日本雖然宣布投降,但很多地方的日軍還沒有放下武器,偽軍還在觀望,國內外的反動勢力可能不甘心失敗!我們不能被勝利衝昏頭腦!要立刻行動起來!”
    他的話語讓激動的場麵稍微冷靜了一些。謝文淵迅速下達了一係列指令:命令各部隊立即向周邊所有日偽軍據點發出通牒,限期投降;派出得力幹部和精幹小隊,前往交通要道和重要城鎮,準備接收;加強根據地治安巡邏,防止散兵遊勇和特務破壞;同時,將勝利消息和黨的政策,迅速傳達到每一個村莊……
    整個太嶽分區,在經曆了短暫的狂歡後,立刻像一部精密的機器,按照謝文淵的指揮,高效地運轉起來。一隊隊八路軍戰士,懷著勝利的豪情和高度的警惕,開出山區,奔向平原,奔向那些曾經被日偽占據的城鎮和據點。
    謝文淵沒有留在指揮部,他親自帶領一支隊伍,前往一個較大的、駐紮著日軍一個小隊和偽軍一個連的鎮子。路上,他看到許多村莊的百姓也自發地組織起來,敲鑼打鼓,歡慶勝利,有些青壯年還拿著鋤頭、棍棒,跟隨著部隊,準備去接收。
    當他率部抵達鎮外時,發現鎮門緊閉,碉樓上的日偽軍旗還在飄蕩,但槍聲已經停止。通過喊話,鎮內的偽軍首先動搖,經過談判,那個偽軍連長帶著部下打開了鎮門。而那個日軍小隊,雖然放下了武器,但依然保持著建製,在小隊長的帶領下,麵無表情地列隊站在操場一旁,眼神中充滿了失敗者的不甘與茫然。
    看著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侵略者如今垂頭喪氣的模樣,看著鎮內百姓湧上街頭,含著熱淚歡迎八路軍隊伍,謝文淵心中百感交集。這就是勝利的滋味,混合著自豪、辛酸與沉重的責任感。
    他站在鎮公所的台階上,對聚集過來的軍民們發表簡短的講話,宣布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強調八路軍是人民的隊伍,將維護地方秩序,保護群眾利益。他的話語引來陣陣歡呼和掌聲。
    夜幕降臨,鎮子裏點起了火把,舉行了自發的慶祝活動。謝文淵卻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布置好警戒,處理完受降的後續事宜,回到臨時指揮部——鎮公所的一間辦公室。
    窗外是喧鬧的慶祝聲浪,屋內,一盞馬燈搖曳。謝文淵獨自坐在桌前,攤開了那張林婉茹繪製的地圖。他在代表這個分區的位置,又鄭重地畫上了一個標記。但與之前標記戰鬥勝利不同,這一次,他的筆尖帶著一絲顫抖。
    勝利到來了,但前路並非一片坦途。他想起在延安時聽到的關於國內局勢的分析,想起國民黨軍隊在後方的一些動向,一種新的、或許更加複雜的鬥爭陰雲,似乎正在天際聚集。
    他拿起那半塊一直帶在身邊的徽墨,在指尖摩挲著,冰涼的觸感讓他紛亂的思緒稍稍沉澱。母親的身影,婉茹的笑容,戰友們的麵孔,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勝利了……可未來的路,該怎麽走?”他望著跳躍的燈焰,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這勝利的前夜,充滿了喜悅,也彌漫著對未知明天的審慎與憂慮。他知道,一個時代結束了,而另一個時代,正帶著希望與挑戰,悄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