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荊江新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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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八年的盛夏,暑氣蒸騰,卻難掩神州大地上那股“鼓足幹勁,力爭上遊”的熾熱氛圍。“***”的旗幟在城鄉各處獵獵作響,高音喇叭裏日夜播放著激昂的歌曲和產量捷報。就在這片沸騰的景象中,一紙蓋著國務院大紅印章的調令,伴隨著對謝文淵“革命烈士”的正式追認文件,悄然改變了謝繼遠和謝曉霜這對孤苦兄妹的命運軌跡。
    調令要求謝繼遠前往湖北省荊州地區,參與地方建設工作。這並非一次普通的崗位分配,其中蘊含著組織上對烈士後代的照顧與期望,希望他能離開湘潭這個承載了太多痛苦記憶的是非之地,在一個新的環境中紮根成長,同時,也是將他安排到其父謝文淵出生、成長的故土,寓意深遠。
    臨行前夜,在趙德明那間堆滿賬本的簡陋辦公室裏,煤油燈映照著三人凝重的麵龐。趙德明將一個小布包推到謝繼遠麵前,裏麵是林婉茹生前積攢的“最後黨費”和幾塊銀元。“孩子,拿著。你母親的心意,也是組織對你們的信任。去了荊州,就是到了你父親的根上,要給他爭氣,給咱們的新中國爭氣!”
    謝繼遠重重地點了點頭,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他將父親的黃埔佩劍用油布仔細包裹,貼身藏好;將那本《宣言》和母親繪製的台海地圖小心收入行囊最深處。妹妹謝曉霜則被暫時托付給趙德明一家照看,繼續在湘潭完成學業,等待時機成熟兄妹再聚。
    乘坐著搖晃的長途汽車,謝繼遠一路顛簸,終於踏上了荊州古城的土地。這座承載著楚文化厚重曆史的城市,此刻也正被“***”的浪潮所席卷。城牆根下刷著“超英趕美”的標語,街道上穿梭著運送土高爐材料的板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古老塵埃與新生躁動的獨特氣息。
    他被分配到荊州地區行政公署下屬的農林水利科,從一個最基礎的辦事員做起。辦公室設在一個舊式院落裏,同事們大多是本地幹部,對這個沉默寡言、帶著一身秘密和烈士光環的年輕人,既有好奇,也帶著幾分審視。
    最初的適應期是艱難的。語言的隔閡,荊州方言與湘潭話差異不小、工作的瑣碎、以及內心尚未完全平複的喪親之痛,都讓他感到孤獨與不適。他住在單位分配的一間潮濕狹小的集體宿舍裏,夜晚常對著父親的佩劍和母親的遺物出神。
    然而,血脈中流淌的堅韌與父母賦予的信念,讓他很快調整了心態。他意識到,這片土地是父親謝文淵的故鄉,這裏的江河,父親年幼時或許也曾嬉戲過。一種莫名的歸屬感和責任感,漸漸衝淡了異鄉的疏離。他開始主動學習當地方言,虛心向老同誌請教業務,利用一切機會跟隨科裏的技術員下鄉,深入田間地頭。
    他的第一個重要任務,是參與荊江分洪工程的後期配套建設和汛期巡查。荊江,這條長江最險要的河段,曾是謝文淵幼年逃難時目睹家園被毀的傷心地,如今,新中國正動用巨大的人力物力試圖馴服它。謝繼遠被派往位於公安縣的一段堤防加固工地。
    工地上,紅旗招展,人聲鼎沸。成千上萬的民工和解放軍戰士,肩挑背扛,喊著號子,將一方方石塊和泥土壘築在巍峨的大堤上。那場麵,恢弘而充滿原始的力量感。謝繼遠不再是辦公室裏的文書,他挽起褲腿,和民工們一起住窩棚、啃窩頭、抬土方。皮膚被曬得黝黑,手上磨出了血泡,但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
    他親眼看到,在去年(1958年)夏季那場罕見的洪峰麵前,正是這道初步建成的新堤壩,守護了下遊萬頃良田和無數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一位老河工指著堤壩對他說:“娃子,這底下,埋著咱們幾代人的盼頭啊!你爹媽那輩人打仗,是為了讓咱們站起來;咱們現在修堤,是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再逃荒要飯!”
    這句話,深深震撼了謝繼遠。他仿佛在這一刻,真正觸摸到了父母那一代人拋頭顱、灑熱血所要捍衛的究竟是什麽——是腳下這片土地的安全,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安寧。父親的犧牲,母親的堅韌,與眼前這夯土築堤的號子聲,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
    工作之餘,他也會獨自漫步在荊州古城的城牆上,撫摸著斑駁的牆磚,想象著父親年少時在此讀書習字的場景。他去過城裏的謝氏舊宅遺址,那裏早已物是人非,隻剩一片空地,但他仍能感受到一種無形的、血脈的牽引。
    在農林水利科,他踏實肯幹、善於學習的作風逐漸贏得了同事們的認可。他不僅很快熟悉了業務,還利用業餘時間自學水利工程和農業技術的基礎知識。他發現荊州地區湖泊眾多,水網密布,但水利設施大多年久失修,抗旱防澇能力很弱。他將這些觀察和思考,結合自己下鄉的見聞,寫成了一份關於本地小型水利設施現狀及改進建議的詳細報告,雖然文筆尚顯稚嫩,但數據詳實,思考深入,引起了科裏領導的注意。
    一九五九年初,由於他在荊江防汛工作中的突出表現和那份頗有見地的報告,謝繼遠被提拔為水利組的副組長,開始獨立負責一些小型的塘堰整修和溝渠疏浚項目的協調工作。雖然職位不高,責任卻實實在在。他更加忙碌了,常常為了一個涵閘的位置、一段渠道的走向,與公社幹部、老農反複商議,甚至爭得麵紅耳赤。
    生活依舊清苦,但他心中那團火卻越燒越旺。他開始理解,建設新中國,不僅僅是大煉鋼鐵、畝產萬斤的口號,更是像修一道堤、挖一條渠這樣具體而微、需要汗水和智慧的紮實工作。父親的佩劍,他依舊珍藏,但他知道,在這個和平建設的年代,他手中的“武器”是測量儀、是鐵鍬、是科學知識和對人民負責的心。
    偶爾,在夜深人靜時,他會拿出母親繪製的那張台灣地圖,看著那個“檳榔樹葉”的標記,思緒飄向遙遠的海峽對岸。他知道,父親未竟的事業,母親臨終的囑托,都係於那片土地。但現在,他首先要做的,是像一顆種子,在父親故鄉的土壤裏,深深紮根,茁壯成長,積蓄力量。
    荊江之畔,一株經曆過風霜的新苗,正迎著時代的陽光雨露,頑強地伸展著枝葉。他的根,連著過往的悲壯與犧牲;他的葉,向著未來的統一與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