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測量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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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九年的荊州,在經曆了“***”初期狂飆突進的喧囂後,空氣中開始沉澱下更為複雜的氣息。高爐的煙火依舊在城鄉結合部零星閃爍,但關於“指標”、“產量”的狂熱呐喊之下,一種基於現實困難的務實調整,正在基層悄然發生。謝繼遠所在的農林水利科,工作重心也逐漸從配合“大煉鋼鐵”的象征性支援,回歸到保障農業生產命脈的本職上來。
    他被正式任命為水利組副組長,肩上的擔子重了,視野也隨之拓寬。不再僅僅是跟著老技術員跑腿、記錄數據,而是要獨立負責小型水利項目的勘察、設計和施工監督。他的辦公桌上,開始堆起《水力學原理》、《土方工程計算》這類專業書籍,夜晚的煤油燈下,除了母親的《宣言》和父親的佩劍,又多了一把磨損嚴重的計算尺和幾支削得尖尖的鉛筆。
    第一個獨立負責的項目,是修複位於江陵縣與監利縣交界處、一處名為“躍進閘”的廢棄排澇涵閘。這閘口建於民國初年,早已淤塞破損,導致周邊數千畝良田雨季內澇嚴重,百姓苦不堪言。名字雖響亮,實則名不副實。
    謝繼遠帶著一名剛畢業的中專生小張,騎著配發的、除了鈴鐺不響哪裏都響的自行車,馱著經緯儀、水平儀和沉重的花杆,開始了實地勘測。
    時值初夏,荊楚大地悶熱潮濕,水田裏蚊蚋成群。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的田埂上,架設儀器,讀取數據。小張年輕,沒吃過這種苦,沒兩天就曬脫了皮,嘴上起了燎泡,私下裏抱怨:“謝組長,這活兒也太磨人了,天天跟泥巴打交道,啥時候是個頭?”
    謝繼遠沒有直接批評,隻是擦了把汗,指著不遠處在齊膝深的水裏艱難補種秧苗的農民,說:“你看他們。閘修不好,他們今年的收成就泡湯了。咱們手上這把尺子量得準一分,他們田裏的水就能退一寸。”
    他繼承了父親謝文淵的沉穩與身先士卒。最複雜的測量點,他親自去;最泥濘難行的路段,他走在前頭。晚上回到借宿的生產隊倉庫,不顧渾身酸痛,就著煤油燈,攤開圖紙,複核數據,用計算尺反複演算涵閘的過水流量和閘體結構應力。他發現原設計圖紙過於簡陋,存在明顯缺陷,若按原樣修複,恐怕用不了幾年又會出問題。
    “得改設計。”他抬起頭,對正在用熱水泡腳的小張說。
    “改設計?”小張瞪大了眼,“這……這可是上麵以前定的方案,咱們能動嗎?萬一出了問題……”
    “出了問題,地裏的莊稼等不起,老百姓等不起。”謝繼遠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我們不能隻看眼前把水排出去就行,得為長遠負責。”
    他連夜起草了修改方案,加強了閘基,調整了泄水角度,並詳細闡述了修改理由和計算依據。第二天,他帶著方案和厚厚的勘測數據,返回地區匯報。科室裏有些老資格的同事覺得他“冒進”、“年輕人愛表現”,但他據理力爭,用詳盡的數據和實地情況說服了分管領導。領導看著他熬得通紅的眼睛和那份條理清晰的報告,最終拍了板:“就按繼遠同誌修改的方案辦!出了問題,我負責!”
    施工階段,他幾乎紮在了工地上。與石匠一起挑選石料,與民工一起抬運水泥,監督每一道工序的質量。他發現施工隊為了省料,想在某些非關鍵部位偷工減料,他毫不留情地製止,為此甚至與包工頭發生了激烈爭執。
    “這是保命工程!不是麵子工程!差一鏟子水泥,汛期可能就頂不住!”他指著設計圖,寸步不讓。那股源自父輩的、對原則問題絕不妥協的執拗,此刻在他身上顯現無遺。
    最終,“躍進閘”在他的堅持下,以高於原設計的標準得以修複。當年夏季,荊州地區普降暴雨,周邊區域多處內澇,唯獨這數千畝良田,因涵閘泄水順暢,安然無恙。秋收時,當地的公社書記特意帶著幾個老農,提著一籃子新米找到農林水利科,非要感謝“那個黑黑瘦瘦、較真得要命的謝組長”。
    那一刻,謝繼遠看著老農臉上樸實的笑容和金黃飽滿的穀粒,心中湧起的成就感,遠比任何表揚都來得實在。他真切地體會到,父親當年為何要執著於“為人民服務”——這份事業,連接著最真實的土地與最質樸的民心。
    也是在這一年,通過趙德明伯伯的輾轉來信,他得知妹妹謝曉霜在湘潭成績優異,已升入高中,並因“烈士子女”身份和自身努力,獲得了助學金,生活基本安定。這讓他懸著的心放下大半,更能專注於自己的工作。
    一九六零年,全國性的經濟困難開始顯現端倪。荊州地區雖為魚米之鄉,也感受到了物資供應的緊張。機關食堂的夥食變得簡單,定量供應。謝繼遠卻更加勤勉地奔波於各個水利工地。他深知,越是在困難時期,保障農業生產的基礎設施就越發重要。他參與規劃了數個小水庫的除險加固,組織疏浚了多條淤塞的灌溉渠道。
    他的踏實肯幹和專業能力,逐漸贏得了上上下下的普遍認可。那把磨損的計算尺,不僅丈量著江河堤壩的尺寸,也丈量著他從一個依賴組織照顧的烈士遺孤,向一個能夠獨當一麵、承擔責任的年輕幹部的成長軌跡。
    偶爾,在疲憊的深夜,他依舊會拿出母親的台灣地圖,指尖拂過那個“檳榔樹葉”的標記。統一大業,像遠方的一座燈塔,光芒雖遠,卻始終指引著方向。但他明白,當下他腳下的這片荊楚大地,他正在參與建設的這些溝渠塘壩,同樣是那條通往燈塔的、必須夯實的道路。
    測量尺在他手中,量天,量地,也在丈量著一個新時代建設者,承前啟後的責任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