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西進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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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二年的荊州,春寒料峭中透著一絲不同往年的凝重。報紙和內部傳達的文件裏,關於“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被反複強調,狂熱的喧囂進一步退潮,務實與反思成為主基調。但在這種整體收縮的氛圍下,一股新的、指向遙遠內陸的潛流,卻開始在某些領域悄然湧動。
    謝繼遠已完全勝任了水利科科長的工作,他對荊州地區的水係脈絡、水利設施狀況了如指掌,經他手規劃和修複的塘堰、涵閘、渠道,如同細微的血管,滋養著這片飽經水患的土地。他習慣了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馱著工具和圖紙,穿梭在田野鄉間,皮膚曬成了古銅色,言談舉止間褪去了最初的青澀,多了份基層幹部特有的沉穩與幹練。
    四月的一天,他剛從一個水庫除險加固工地回來,滿身塵土,正準備整理勘測數據,地區行政公署辦公室打來緊急電話,通知他立即前往專員辦公室,有重要任務傳達。
    心裏帶著一絲疑惑,謝繼遠匆匆趕到專署。專員辦公室裏煙霧繚繞,除了王專員,還有兩位穿著中山裝、氣質精幹、他不認識的中年幹部。王專員麵色嚴肅,示意他坐下。
    “繼遠同誌,”王專員開門見山,“這兩位是省委組織部的同誌。今天找你來,是有一項極其重要,也極其艱巨的任務,需要征求你個人的意見。”
    一位組織部幹部接過話,語氣沉穩而有力:“謝繼遠同誌,根據中央關於加強戰備、進行生產力縱深部署的戰略決策,也就是‘大三線建設’的宏偉規劃,我們需要在西南、西北等內陸地區,新建和遷建一大批關乎國計民生的骨幹工業企業及其配套基礎設施。這是一項關乎國家長遠安全與發展的根本大計。”
    謝繼遠的心猛地一跳。“大三線建設”,這個詞他最近在內部文件和廣播裏隱約聽到過,知道這是最高層基於嚴峻國際形勢做出的重大戰略抉擇,但他從未想過,這會與自己產生直接關聯。
    另一位幹部看著他,繼續說道:“荊州地區,根據上級統籌安排,需要抽調一批政治可靠、業務過硬、年富力強的技術骨幹和管理幹部,支援三線地區的工業建設,特別是與軍工相關的重工業基地建設。經過組織考察,認為你在水利方麵的專業能力,以及作為革命烈士後代的堅定政治立場,符合此次選派的要求。”
    “組織上初步考慮,”王專員補充道,目光中帶著期許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舍,“是派你前往川鄂交界處的山區,參與一個代號‘706’的大型機械工業基地的籌建工作,主要負責廠區選址、供水、防洪等基礎建設的前期勘測與規劃。那裏是真正的深山老林,條件會比荊州艱苦得多,而且是長期任務。”
    辦公室裏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隻有香煙燃燒的細微嘶嘶聲。
    謝繼遠的大腦在飛速運轉。離開荊州?離開這片他傾注了數年心血、已然熟悉的土地?前往一個完全陌生、條件艱苦的深山?這意味著他要放棄在這裏初步打開的局麵,告別剛剛熟悉的同事和鄉親,去麵對未知的挑戰。
    但,“大三線建設”、“國家戰略”、“戰備需要”這些沉甸甸的字眼,像重錘一樣敲擊著他的心。他仿佛又聽到了趙永勝伯伯的話——“越是困難的時候,越要沉住氣,越要把基礎打牢”。父親謝文淵的身影也浮現在眼前,為了國家,父親連生命都可以奉獻,自己還有什麽個人得失不能舍棄?
    他想起了母親繪製的那張台海地圖,統一大業需要強大的國力作為後盾。而“大三線”建設,正是為了打造這個堅實的後盾,是為了讓國家在可能到來的風暴中屹立不倒。這與他父母為之奮鬥終生的目標,一脈相承。
    他沒有猶豫太久,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向三位領導:“我服從組織安排!堅決完成任務!”
    王專員和組織部幹部交換了一個讚許的眼神。
    “好!不愧是謝文淵和林婉茹同誌的好後代!”王專員站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準備一下,和家人……哦,你妹妹在湘潭是吧?通個信。具體出發時間和路線,等候通知。此事目前尚屬機密,注意保密紀律。”
    回到自己的宿舍,謝繼遠心潮難平。他環顧這間住了幾年的小屋,簡陋卻充滿了奮鬥的記憶。他打開木箱,首先拿出的是那本《宣言》,父親那冰冷的黃埔佩劍,還有母親那張泛黃的台海地圖。他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入行囊的最底層。這是他的根,他的魂,無論走到哪裏,都必須帶上。
    然後,他拿起那把陪伴他丈量了無數江河堤壩的計算尺,磨損的刻度記錄著他的成長。他知道,在新的戰場上,這把尺子將繼續丈量祖國的山河,為共和國的工業脊梁奠定基礎。
    他鋪開信紙,給遠在湘潭的妹妹謝曉霜寫信。他不能透露具體任務,隻告訴她自己因工作需要,將調往外地工作一段時間,讓她安心學習,照顧好自己。他知道,妹妹已經長大,能夠理解和支持。
    幾天後,正式的調令下達。出發前,他去向早已退休的老支書趙德明告別。老支書握著他的手,老淚縱橫:“去吧,孩子!你爹媽在天上看著呢!去黨和國家最需要的地方!那裏,也是戰場!”
    一九六二年初夏,謝繼遠背著簡單的行囊,在晨曦微露中,登上了西行的列車。火車轟鳴著,駛離了荊州站,將熟悉的江漢平原拋在身後。窗外,是逐漸變得崎嶇、蒼翠的群山。
    他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正沿著父輩的足跡,走向一個新的、更為艱苦也更為宏大的戰場。從魚米之鄉的荊江之畔,到層巒疊嶂的三線山區,個人的命運再次與國家的戰略緊緊相連。西進的序曲已經奏響,一段充滿汗水、艱辛與榮耀的創業曆程,正在前方等待著他,等待著成千上萬像他一樣,響應號召、奔赴遠方的建設者們。
    列車向著西南方向,義無反顧地奔馳,載著希望,載著責任,駛向那雲霧深處的崇山峻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