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山脊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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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行的列車在層巒疊嶂中穿行了兩天兩夜,窗外的景色從富庶的江漢平原,逐漸變為貧瘠的丘陵,最終沒入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墨綠色的群山懷抱。目的地是一個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名字的小站——位於川鄂交界處的“落鷹峽”。當謝繼遠提著簡單的行囊走下火車時,混合著煤灰、泥土和草木腐爛氣息的山風撲麵而來,耳邊是長江支流奔騰不息的轟鳴,一種與荊州平原截然不同的、原始而粗糲的氣息,瞬間將他包裹。
    所謂的站台,不過是山崖邊開辟出的一小塊平地。幾間低矮的、用石塊和木板壘成的房子,就是車站的全部。前來接站的是一位皮膚黝黑、嗓門洪亮、穿著洗得發白舊軍裝的中年漢子,自稱是“706工程指揮部”先遣隊的副隊長,姓雷。
    “謝科長是吧?一路辛苦!”雷隊長熱情地接過他一部分行李,大手很有力量,“咱們這地兒,就一個字,偏!但毛**說了,‘深挖洞,廣積糧’!往後啊,咱們就要在這山溝溝裏,挖出個金娃娃來!”
    吉普車在崎嶇不平的簡易山路上顛簸了整整半天,才抵達位於大山深處的臨時指揮部。那是一片依著山坡搭建的油毛氈工棚和少量幹打壘土房,散落在雲霧繚繞的山坳裏,仿佛隨時會被周圍的原始森林吞沒。沒有電,隻有幾盞昏黃的馬燈;沒有幹淨的自來水,飲水要靠人從山澗裏挑;通訊更是時斷時續,與外界聯係困難。
    謝繼遠被安排和一個來自上海的老工程師合住一間四處漏風的工棚。放下行李,他立刻參加了指揮部召開的第一次技術協調會。會議在最大的那間工棚裏進行,煙霧繚繞,擠滿了從全國各地抽調來的技術人員和幹部。牆上掛著一張巨大的、墨跡未幹的地形草圖,上麵用紅藍鉛筆粗略地勾勒出規劃中的廠區範圍、道路走向和可能的取水點。
    “706”基地,規劃為一個集冶煉、鍛造、機械加工於一體的大型綜合性軍工配套廠。謝繼遠所在的基礎建設組,負責著最為前置也最為關鍵的“三通一平”,也就是通水、通電、通路、平整土地的工作,而他的核心任務,就是解決水的問題——找到穩定可靠的水源,並設計建設能夠滿足未來巨大工業用水需求和防洪安全的供水係統、水庫及防洪設施。
    第二天一早,謝繼遠就帶著指揮部配給他的兩名年輕技術員和幾名當地向導,背上經緯儀、水平儀、幹糧和砍刀,開始了對周邊山係的徒步勘察。真正的挑戰,從踏上第一條羊腸小道開始。
    這裏的山,與荊州舒緩的丘陵完全不同。山勢陡峭,植被茂密,幾乎沒有現成的路。他們需要用砍刀在灌木和荊棘中開辟路徑,攀爬濕滑的岩石,蹚過冰冷刺骨的山澗。毒蛇、螞蟥、蚊蟲是家常便飯。一天下來,每個人都筋疲力盡,身上滿是劃傷和蚊蟲叮咬的包。
    謝繼遠很快發現,在這看似水資源豐富的山區,要找到一個適合建庫蓄水、且能自流灌溉廠區的理想壩址,異常困難。要麽是地形過於陡峭,施工難度極大;要麽是集雨麵積不夠,水源不足;要麽是地質條件複雜,存在滑坡或滲漏隱患。他們帶著幹糧,常常一出去就是好幾天,風餐露宿,記錄著每一個潛在壩址的數據,分析著岩石樣本。
    生活條件的艱苦超乎想象。糧食定量供應,副食極其匱乏,經常是靠鹹菜、辣椒和偶爾打到的野物下飯。住在漏風的工棚裏,冬天寒冷刺骨,夏天悶熱潮濕,蛇蟲鼠蟻時常光顧。但比生活條件更磨人的,是那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和巨大的工作壓力。來自大城市的工程師,有的因水土不服病倒,有的因思念家人而情緒低落。
    謝繼遠卻展現出驚人的韌性和適應能力。或許是血脈中繼承了父母在戰爭年代磨練出的意誌,他不僅很快適應了環境,還成了小組的主心骨。他像當年在荊州下鄉一樣,毫無架子,和年輕技術員一起輪班挑水、砍柴,在勘測最危險的地段,他總是第一個係上繩索下去。晚上,就在馬燈下,複核白天的數據,用那把磨損的計算尺反複演算,比較不同方案的優劣。
    他深知,腳下這一步,關係到未來成千上萬工人和重要軍工生產的安全,容不得半點馬虎。一次,為了核實一個疑似斷層帶的走向,他冒著大雨,在陡峭的懸崖邊反複攀爬觀測,差點失足滑落,最終確認了斷層存在,避免了一個重大的選址失誤。
    他也注重團結來自五湖四海的同誌。那位上海的老工程師起初對山區生活極不適應,謝繼遠就主動多承擔體力活,把相對幹燥的鋪位讓給他,閑暇時聽他講上海的故事,慢慢化解了他的思鄉之情。他還虛心向當地的山民向導請教,學習辨識山勢、水源和天氣的土辦法,這些經驗往往比儀器更直觀有效。
    經過近半年幾乎踏遍周圍百裏山巒的艱苦勘察,謝繼遠帶領小組最終篩選出三個相對理想的備選壩址,並完成了初步的勘測報告和方案比較。在指揮部組織的方案評審會上,他頂著一些追求“多快好省”、主張選擇施工最簡單但潛在風險較大方案的 pressure,依據詳實的數據和嚴謹的分析,力主采用那個施工難度最大、但庫容最大、地質條件最穩定、防洪標準最高的二號方案。
    “同誌們,”他指著自己親手繪製的水文地質剖麵圖,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但目光炯炯,“我們在這裏建的不是普通的工廠,是共和國的戰略基石!我們現在多流一滴汗,多費一份心,將來就可能避免無法挽回的損失!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啊!”
    他的堅持和專業,最終說服了大多數與會者,二號方案獲得通過。
    一九六三年春天,當第一批大型施工設備沿著剛剛炸通的山路,轟鳴著開進落鷹峽時,謝繼遠站在即將動工的二號壩址的山脊上,望著腳下奔騰的河水和對岸那片即將被削平、用於廠區建設的山嶺。寒風依舊凜冽,但他的心中卻燃燒著一團火。
    山脊線上,他測量著未來。手中的計算尺,劃過的不僅是等高線和地質構造,更是一個新興工業基地的輪廓,一個民族自強不息的夢想。他知道,這隻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前方還有無數艱難險阻,但他和成千上萬的三線建設者一樣,已經將根,紮進了這片沉默而堅實的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