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第一爐鋼

字數:3358   加入書籤

A+A-


    光明驅散荒涼,電流賦予生機。當“706”廠區最後一盞照明燈在深秋的夜色中亮起,一個更為灼熱、更為滾燙的期待,開始在所有建設者的胸膛裏燃燒——屬於“706”自己的第一爐鋼。
    這不是簡單的鋼鐵冶煉。這是整個工程從建設階段轉入生產運行的“成人禮”,是檢驗所有廠房、設備、人員、管理係統是否真正血脈貫通的“大考”。一號煉鋼車間那座五十噸電弧爐,如同沉默的巨獸蟄伏在廠房深處,等待著第一聲啟動的轟鳴。
    負責開爐任務的,是冶煉車間主任,一位姓高的老師傅,來自鞍鋼,經曆過共和國第一代鋼鐵基地的創業艱辛。他臉龐被多年的爐火熏染成古銅色,一雙眼睛卻依然銳利如鷹。此刻,他正帶領著工段長、爐長、電工、鉗工等一眾骨幹,圍著龐大的電爐進行最後一次全麵檢查。爐襯的砌築是否嚴密?電極升降是否靈活?水冷係統有無滲漏?除塵設備能否同步啟動?每一個細節都關乎成敗,甚至安全。
    謝繼遠走進車間時,感受到的是一種混合著機油、耐火材料粉塵和隱隱焦灼的獨特氣息。他沒有打擾高師傅他們,隻是靜靜地站在稍遠處觀察。他看到年輕的操作工們,一遍遍默誦著操作規程,手指在空中模擬著操作按鈕;看到老師傅們用聽棒貼著爐殼,仔細傾聽內部是否有異常的聲響;看到電工們反複核對儀表盤上每一個指示燈和讀數。
    高師傅終於結束了檢查,抹了把額頭的汗,走到謝繼遠麵前,聲音沙啞但沉穩:“謝指揮,爐子本身,按現有條件,準備得八九不離十了。但最大的變數,是‘糧草’。”
    “糧草?”謝繼遠眉峰微動。
    “就是廢鋼和合金料的配比、質量。”高師傅解釋道,“咱們這第一爐,不求煉出多特殊的鋼種,關鍵是‘順’、‘穩’,煉出合格的普通結構鋼,把整套流程跑通,把人機磨合好。但現在運來的廢鋼,來源雜,成分不清,鏽蝕程度不一,有些還夾著雜物。合金添加劑的數量和批次也不完全穩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更怕這米裏摻了沙子。”
    謝繼遠立刻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這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物資保障和前期管理的問題。“高師傅,你需要什麽標準?多長的準備時間?”
    “至少需要兩天時間,對現有廢鋼進行人工分選、切割、盡量去除雜質,並取樣做快速光譜分析估測大致成分。合金料也要重新盤點、過秤、分類存放。”高師傅語氣堅定,“第一爐,必須盡可能排除原料的不確定因素。這爐鋼水,不僅要澆進鋼包,更要澆鑄出咱們‘706’的‘鋼魂’——那就是認真、嚴謹、一絲不苟!”
    “好!”謝繼遠毫不猶豫,“就按你說的辦!需要多少人手,全廠範圍內你抽調。物資科配合,把所有相關原料場地清理出來,按你的要求重新規整。化驗室二十四小時待命,配合快速分析。”
    一聲令下,原本聚焦於電爐本身的緊張氣氛,迅速擴散到原料場。燈火徹夜通明,數百名幹部、工人、甚至後勤人員被臨時組織起來,在秋夜的寒風中,用肉眼、磁鐵、錘子,對堆積如山的廢鋼進行前所未有的精細分揀。敲擊鏽塊的聲音、氣割槍的嘶鳴、天車吊運的哨音,匯成另一曲備戰交響。高師傅穿梭其間,不時拿起一塊廢鋼仔細端詳,或糾正分揀方法,或指出潛在隱患。謝繼遠也挽起袖子,和大家一起搬運相對幹淨的小塊廢鋼,他的身影和所有建設者融為一體。
    兩天後,當符合高師傅初步要求的首批原料被整齊碼放在電爐加料口附近時,整個車間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開爐儀式簡樸而莊重。沒有橫幅標語,沒有領導講話。所有參與建設、特別是即將參與第一爐鋼冶煉的工人們,整齊地站在車間安全區域。高師傅站在主控台前,像一位即將指揮決戰的將軍,最後看了一眼儀表盤,又深深望了一眼爐口。
    “送電!”他的命令簡短有力。
    巨大的變壓器發出低沉的嗡鳴,強大的電流通過三根粗大的石墨電極,瞬間在爐膛內的廢鋼料堆上拉出耀眼奪目的電弧。熾白的光芒照亮了整個車間,也映亮了每一張專注而激動的臉龐。高溫立刻將廢鋼熔化,橘紅色的鋼水開始在爐內翻滾,熱浪透過觀察窗撲麵而來。
    加料、熔化、氧化、還原、取樣、測溫、調整成分……每一個步驟都在高師傅清晰的口令和爐前工精準的操作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謝繼遠站在主控室後方,隔著玻璃,緊盯著爐內那團沸騰的金色火焰。那火焰,吞噬了荒原的沉寂,熔化了兩年的艱辛,也淬煉著所有人的希望。
    “測溫!”“1568度!”
    “取樣!”“快送化驗室!”
    “碳含量偏高,加入適量礦石!”
    “爐渣情況良好!”
    時間在緊張的節奏中流逝。終於,高師傅看著最新的快速分析報告和爐前工對鋼水樣塊斷口的判斷,古銅色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成分合格,溫度合適。可以出鋼!”
    巨大的鋼包車緩緩開到出鋼口下方。出鋼口打開了!刹那間,一條無比璀璨、無比灼熱的金色河流,咆哮著從爐膛內傾瀉而出,注入下方的鋼包。飛濺的鋼花如同最盛大的節日焰火,將整個車間映照得如同白晝。熱輻射讓遠處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但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那道光流,屏住呼吸。
    鋼水注滿鋼包,閃爍著令人敬畏的光芒。成功了!第一爐鋼!
    歡呼聲並未立刻響起,所有人仿佛還沉浸在那種神聖的震撼中。直到高師傅確認鋼包車安全運往澆鑄區,他才轉過身,看向謝繼遠,看向所有戰友,用力地點了點頭。
    瞬間,車間裏爆發出雷鳴般的、摻雜著哽咽的歡呼聲和掌聲。許多人互相擁抱,用力捶打著對方的肩膀,任淚水在滿是煙塵的臉上肆意流淌。謝繼遠也感到眼眶發熱,他緊緊握住高師傅滿是老繭的手,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高師傅,辛苦了!同誌們,辛苦了!”
    這第一爐鋼水,很快被澆鑄成一根根粗大的鋼錠。它們還隻是粗糙的毛坯,但每一根都閃爍著“706”特有的光澤——那是由無數人的汗水、智慧、嚴謹和期盼共同熔鑄的光澤。
    當第一根鋼錠在車間空地上自然冷卻,表麵凝固成暗藍色時,謝繼遠獨自走到它旁邊,伸出手,觸摸那尚有餘溫的粗糙表麵。觸感堅實、灼熱,仿佛能感受到內部奔流的力量。
    父親的黃埔佩劍,是冷冽的、銳利的,屬於一個需要斬斷枷鎖的時代。而眼前這第一爐鋼,是滾燙的、厚重的,屬於一個需要鑄造基石的時代。從劍到鋼,從打破一個舊世界到建設一個新世界,這或許就是他與父輩之間,最深刻也最自然的傳承與對話。
    第一爐鋼的火焰已經點燃,它照亮的不隻是車間,更是“706”乃至整個三線建設波瀾壯闊的未來。這爐鋼水澆鑄的,是實實在在的工業脊梁,也是一個家族、一代人關於家國山河的鋼鐵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