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淬火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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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逝世的巨大悲慟,如同淬火時的驟冷,讓701工程這支隊伍經曆了從熾熱到沉凝的劇烈轉變。那場深山腹地秘密舉行的悼念儀式,那響徹幽穀卻又注定不為人知的誓言,將彌漫的悲傷與迷茫,淬煉成了一種更為內斂、更為堅韌的集體意誌。哀思並未散去,而是沉入了日常工作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計算、每一次巡查,化作無聲的動能。
外部世界的信息,在偉人辭世後的幾個月裏,依舊斷續、模糊、充滿了不確定性。通過各種隱秘渠道傳來的隻言片語,時而令人稍感寬慰,時而又加重疑慮。但對於謝繼遠和701工程而言,一個明確的事實是:來自最高層的、直接針對他們這一絕密工程的指令和資源調配,出現了明顯的遲滯和不確定性。一些計劃中的後續設備補充、特定原料的申請、甚至部分外圍技術支援的對接,都變得比以往更加困難,周期被拉長,反饋變得含糊。
這種變化,並未引起恐慌,卻讓謝繼遠和指揮部核心成員感到了更深層的壓力。他們仿佛懸在兩根繩索之間:一根是“堅守本業、靜待天明”的政治定力,另一根則是工程本身向“正規化、穩定產出”階段邁進所必然遇到的技術與資源瓶頸。外部支持的減弱,意味著他們必須更多地依靠自身,依靠這山腹中已有的條件,去消化“初錠”70101的成功,將其轉化為可重複、可控製、可持續的工藝能力。
“我們不能等,不能靠。”在指揮部會議上,謝繼遠斬釘截鐵,“‘初錠’證明了C7工藝路線的可行性,但一次成功不等於成熟工藝。外部的困難,恰恰要求我們必須把內部的功夫做深、做透、做到極致。從‘能做出來’,到‘能穩定地、批量化地做出合格品’,這中間還有一座山要爬。”
這座“山”,便是工藝的固化與優化,是數據向標準的轉化,是經驗向規程的升華。秦工和老陳領銜的“工藝摸索先遣隊”迎來了新的、更艱巨的任務——將C7工藝從一份“成功的試驗記錄”,完善為一套涵蓋原料處理、模具準備、設備參數、過程監控、產品檢測乃至異常處理全流程的《701工程等靜壓工藝暫行規程》。
工作細碎而繁重。他們重新複盤了70101初錠生產的每一個環節,放大檢視每一個數據點。模擬試驗並未停止,反而因為目標更明確而更加係統化:驗證工藝窗口的寬容度(即關鍵參數允許的波動範圍)、探索不同批次原料的細微差異對結果的影響、研究模具長期使用後的磨損規律及對產品尺寸精度的影響、甚至開始嚐試對產品進行初步的後續熱處理,以探索性能進一步提升的可能。
試驗洞室裏,燈火常常徹夜不熄。青年技術員小顧麵前的坐標紙和記錄本越堆越高,他開始嚐試用更複雜的圖表來展現多變量之間的關係。操作員小劉的裝填手法越發純熟,甚至能憑手感判斷粉末的鬆裝密度是否在最佳區間。秦工和老陳的爭論也更加頻繁和深入,往往為了一個保溫時間的設定或一個壓力爬升速率的調整,要查閱有限的資料、計算半天、再設計幾組對比試驗來驗證。
謝繼遠時常默默地出現在試驗現場。他不打擾他們的工作,隻是觀察,偶爾拿起一塊新壓出的、還帶著餘溫的小試樣,仔細端詳,或者詢問一兩個關於數據趨勢的問題。他能感受到,在失去外部明確節奏引領的這段時期,這支技術核心團隊反而迸發出一種更加強烈的自主探索欲望。他們像是在黑暗中獨自打磨一塊璞玉的匠人,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將對外部世界的關切與憂思,全部傾注到了眼前這方寸之間的材料世界裏。
然而,長期的封閉、高壓、與外界互動的減少,以及偉人逝世後遺留的集體心理低氣壓,開始在其他方麵顯現出影響。營地裏的文化生活本就極度貧乏,現在更顯沉悶。一些隊員,特別是年輕隊員,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情緒低落、失眠、對前途感到渺茫。盡管紀律嚴明,工作依舊按部就班,但那種建設初期熱火朝天的幹勁和“初錠”成功時的短暫興奮,似乎正在被一種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堅持”所取代。
後勤保障的壓力也與日俱增。部分消耗品和特種工具的補給延遲,迫使後勤部門絞盡腦汁修舊利廢、尋找替代品。老耿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帶著人幾乎翻遍了營地的每一個角落,把能用的東西用到極致。夥食也變得更加單調,新鮮蔬菜成了奢侈品,維生素缺乏導致一些人口腔潰瘍、牙齦出血。
謝繼遠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些“軟性”危機。他知道,技術攻關固然重要,但人心的凝聚與士氣的維係,同樣是工程成敗的關鍵,尤其是在這信息隔絕、前景不明的“長夜”裏。
他采取了一係列措施。一方麵,他要求各級幹部必須更加關心隊員的生活和思想,定期組織小範圍的談心,了解實際困難,及時疏導情緒。他批準後勤部門在絕對安全的前提下,嚐試在營地附近開辟幾小塊極其隱蔽的“菜地”,種植一些生長快、耐陰濕的蔬菜,哪怕產量極微,也是一種心理慰藉。他甚至鼓勵有特長的隊員,在工餘時間組織一些極其簡單的文化活動,比如用炭筆在石板上畫畫、用竹子製作簡單的樂器吹奏革命歌曲、輪流講述各自家鄉的風物故事。這些活動都在嚴格控製的範圍內進行,音量被壓到最低,但確實為沉悶的營地注入了一絲微弱卻寶貴的生活氣息。
另一方麵,他加強了對工程本身意義的闡釋。在適當的場合,他不再僅僅強調任務的機密性和重要性,而是更多地將701工程與國家的長遠未來、與毛**等老一輩革命家的戰略構想聯係起來,強調他們此刻的堅守與鑽研,是在為國家鑄造一把可能永遠用不上、但絕不能沒有的“鎮國重器”,是在極端條件下延續著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民族精神。他將父親筆記本中那些在至暗時刻仍堅持理想、不忘學習的片段,選擇性地與骨幹們分享,強調信念與學習是穿透迷茫的利劍。
一天深夜,謝繼遠檢查完崗哨,回到指揮部。秦工還在伏案工作,麵前攤開著最新的試驗數據匯總和《暫行規程》草稿。
“秦工,還沒休息?”謝繼遠輕聲問。
秦工抬起頭,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謝指揮,您不也沒休息。我在看這幾組數據,C7工藝的穩定性基本得到了十次重複試驗的驗證,但產品性能,特別是高溫持久強度,波動範圍還是比預期大。我懷疑跟原料粉末的氧含量控製有關,但我們這裏沒法精確檢測。”
謝繼遠走過去,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曲線:“也就是說,我們摸到了門,但門後的房間有多大、多規整,我們還看不清?”
“可以這麽說。”秦工點頭,“需要更精細的原料,更精密的在線監測,可能還需要調整一些輔助工藝。這些……都需要外部支持,或者我們自己的檢測能力有質的提升。”
謝繼遠沉默片刻,拿起一支鉛筆,在數據圖旁邊的空白處,畫了一個簡單的坐標係,橫軸是“時間”,縱軸是“能力”。
“你看,老秦。”他緩緩說道,“我們現在在這裏,”他在縱軸偏下的位置點了一個點,“我們知道正確的方向,也邁出了第一步。外部支持可能暫時減弱,甚至可能長期指望不上。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前進。我們能不能自己想辦法,哪怕用最土的辦法,去逼近那些我們測不準的參數?比如氧含量,能不能設計一個簡易的、在線的還原氣氛保護裝置?高溫性能的波動,能不能通過更精細的控溫曲線,或者開發一種簡易的、事後的無損檢測篩選方法來彌補?”
秦工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土辦法……簡易裝置……謝指揮,您這是逼著我們往‘全能’裏鑽啊。”
“不是全能,是‘窮則思變,變則能通’。”謝繼遠放下鉛筆,“我們在這深山裏,最大的財富不是設備,不是原料,甚至不是已經成功的‘初錠’,而是我們這群肯動腦、能動手、有信念的人。把大家的智慧都調動起來,圍繞《暫行規程》的每一個瓶頸,成立‘微攻關’小組,目標就是:用我們現有的條件,把工藝的穩定性和產品的一致性,再提高那麽一點點。每天提高一點點,積累起來,就是質變。”
秦工重重地點頭:“我明白了!明天就組織大家討論,把問題分解,責任到組!”
謝繼遠離開指揮部,再次登上那塊可以遙望星空的岩石。寒風刺骨,繁星無言。山外的世界依舊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中震蕩前行,而在這山腹深處,一場以技術細節為戰場、以人的智慧與意誌為武器的“靜默淬火”,正在無聲卻堅定地進行著。這場淬火,不再是為了應對一次危機,而是為了在漫長的、無人知曉的堅守中,將這支隊伍、這項工程,鍛造得更加純粹、更加堅韌、更加不可摧毀。他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但淬火無聲,其鋒自礪。當“天明”真正到來時,701工程必將以更成熟的姿態、更過硬的能力,迎接屬於它的曆史使命。而這,或許就是他們對這個變幻時代,最深沉、最有力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