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連線

字數:3935   加入書籤

A+A-


    “新苗破土”的清新氣息,在701工程指揮部“新技術應用探索小組”成立後,迅速轉化為一股具體而微的探索熱潮。秦工帶著小顧、小劉等一批年輕骨幹,在確保核心工藝穩定運行和絕對保密的前提下,將工餘時間幾乎全部投入到了對“微創新”的琢磨中。他們的“戰場”,從宏大幽深的“主倉”轉移到了更為狹窄擁擠的備件維修間、儀表調試角落,甚至是指揮部旁邊一間特意騰出的、被戲稱為“蝸牛殼”的極小空間——這裏成了他們研究、爭論、拆裝試驗的據點。
    探索首先從最迫切的“數據”開始。長期以來,工藝參數主要依靠操作人員讀取機械式儀表並手工記錄,不僅效率低,易出錯,更難以進行趨勢分析和回溯。小組盯上了工程庫房裏僅有的兩台老式電子管示波器和幾塊早期晶體管數字電壓表。他們小心翼翼地拆解、研究,試圖弄懂其工作原理,並探索如何將“昆侖”主機上幾個關鍵點的模擬信號接入這些設備進行更穩定、更數字化的顯示和簡單記錄。小顧發揮了他的數學和電路特長,嚐試設計簡單的濾波和信號放大電路,以減少幹擾;小劉則憑借精細的手藝,製作適配的接口和連接線。進展緩慢,失敗頻頻,燒壞過幾個寶貴的晶體管,但每一次微小的成功——比如成功地在示波器上穩定顯示出壓力曲線的輪廓——都讓他們歡呼雀躍。
    秦工則把目光投向了操作環節。他發現,在模具裝填粉末這個對產品均勻性影響極大的工序中,目前完全依賴操作工的手感和經驗,一致性難以保證。他帶著幾個青年,利用廢棄的齒輪、絲杠和一個小型減速電機,設計了一個極其簡陋的“粉末自動均布器”模型。它就像一個微型的、可以勻速旋轉和水平移動的耙子,試圖在模具內實現更均勻的布料。模型在“蝸牛殼”裏用替代粉末試驗,效果時好時壞,但至少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
    這些探索,在外界看來可能微不足道,甚至原始。但在701工程這個特定的、資源極度受限、又必須絕對可靠的環境裏,任何一點旨在提升精確性、一致性或減輕人工負擔的改進,都意義非凡。更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本身,極大地激發了年輕技術人員的學習熱情和創造欲。他們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通過各種渠道獲得的關於電子技術、自動控製原理的書籍和手冊,盡管這些資料大多滯後且不係統。
    就在“蝸牛殼”裏的探索艱難前行時,山外的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換著麵貌。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的全文通過廣播傳來,正式宣告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和改革開放新時代的開啟。高考全麵恢複後的第一屆新生,在1978年秋季,踏入了大學的校園。
    謝繼遠也在這個秋天,收到了長子謝望城從北京寄來的信。信封上,是兒子熟悉的筆跡,落款處印著“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信紙展開,字裏行間洋溢著前所未有的激動與開闊。
    “父親:我已順利入學報到。校園之大,圖書館藏書之豐,師長學識之淵博,同學討論之熱烈,皆遠超想象。我最終依您信中所囑,結合興趣與國家長遠需要,選擇了‘自動控製’專業。此專業涉及航空、航天及諸多工業領域,正是國家現代化急需。課程甚緊,微積分、電路原理、理論力學,皆需下苦功。然每思及您常年在艱險環境中為國鑄器,我輩能於明窗淨幾之下,係統學習先進知識,便覺動力無窮,不敢有絲毫懈怠。同學中多有議論出國深造、學習西方先進技術者,我以為,開闊眼界固然重要,但根子仍需紮在國內實際需求上。不知您那邊,是否也能感受到一些新的技術春風?若有關於過程控製或簡單自動化方麵的基礎問題,或可來信討論,我亦可請教師長同學。兒一切安好,勿念。望城。”
    這封信,讓謝繼遠在繁重的管理工作和巨大的保密壓力下,感到了難得的慰藉與驕傲。兒子的選擇,既呼應了時代潮流,又暗含著對父輩事業的某種精神繼承——雖領域不同,但追求“精確”、“可靠”、“可控”的內核,何其相似。更讓他心中一動的是,兒子信尾那句關於“技術問題討論”的提議。這看似平常的家常話,卻像一道微光,瞬間照亮了連接701工程“蝸牛殼”探索與山外廣闊天地的某種可能。
    當然,他深知701工程的絕密性質。任何具體的技術細節、設備參數、工藝數據,都絕對不可能通過家信傳遞。但是,一些不涉及核心機密、屬於基礎原理或普遍性技術思路的探討,在嚴格把握界限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進行一種極其有限的、單向的“知識汲取”?比如,兒子在學習中接觸到的關於PID控製的基本思想,關於傳感器信號調理的通用方法,這些普適性的知識,或許能為秦工他們那些“土法上馬”的探索,提供一些理論上的指引或啟發,少走一些彎路。
    謝繼遠思考再三,決定冒一次謹慎的風險。他找來秦工,將兒子的信給他看,並談了自己的想法。
    秦工看完信,眼睛發亮:“謝指揮,令郎學的正是時候!自動控製,這可是我們想搞點‘微創新’最缺的理論基礎!我們琢磨那個均布器,動作怎麽設計才能又勻又穩?我們想改進參數記錄,怎麽處理信號幹擾?這些最基礎的反饋和控製思想,我們全是憑感覺瞎摸。如果能知道一些最根本的原理,哪怕隻是皮毛,方向就清楚多了!”
    “但是,”謝繼遠嚴肅地說,“紀律是鐵打的。我們絕不能透露半點我們的具體應用場景、設備型號、工藝參數。我們隻能以……嗯,就以‘某傳統製造廠老師傅,在嚐試進行一些手工工序的簡易機械化改造,遇到一些基礎控製問題想請教大學生’這樣的名義,提出一些抽象化、普遍化的問題。而且,問題必須由我們精心設計,確保剝離所有工程特征。回信也必須經過我們嚴格審查,確保沒有敏感信息。”
    秦工連連點頭:“我明白!這就像是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問路,隻看個大概方向,具體路徑還得我們自己趟。”
    於是,一場極其特殊、單向而謹慎的“知識連線”,在謝繼遠的授意和嚴密把控下,悄然啟動。秦工會根據“蝸牛殼”小組遇到的具體困難,將其抽象、泛化成最基礎的技術問題。例如,針對粉末均布器的運動控製,他可能會問:“假設有一個需要在一定區域內做勻速往複直線運動的簡易機構,采用小型直流電機驅動,如何設計最簡單的電路,使其在負載輕微變化時也能保持速度大致穩定?” 針對信號幹擾,他可能會問:“如何用最基礎的電子元件,濾除混雜在緩慢變化的直流信號中的工頻幹擾?”
    這些問題,由謝繼遠親筆融入家信之中,以一位“工廠老師傅同事請教”的口吻,寄給兒子謝望城。謝望城收到父親信中這些“奇怪”的技術問題,起初有些詫異,但很快便理解了父親的深意——這或許是父親所在的“那個重要單位”,在嚐試進行一些技術改造,但又限於保密不能明言。他懷著一種幫助父親、也檢驗所學知識的熱情,利用課餘時間,查閱資料,請教老師,努力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寫出對這些基礎問題的原理性解釋和最簡單的實現思路。他的回信,同樣經過學校保密教育的他,會自覺避開任何可能的聯想,隻談原理,不談具體應用。
    這些穿越千山萬水、經過層層“過濾”和“轉譯”的通信,內容極其基礎,甚至粗淺。但對於困在武陵山腹、缺乏理論指導的秦工小組而言,卻無異於久旱甘霖。當小顧讀到謝望城關於“采用轉速負反饋可以穩定直流電機速度”的簡要說明時,恍然大悟,立刻著手嚐試用一個小型測速發電機和簡單的比較電路來改進他們的模型。當看到關於“RC低通濾波電路”可以濾除高頻噪聲的示意圖時,小劉馬上找來電阻電容,動手搭建試驗。
    雖然受限於元件和工藝水平,這些嚐試大多停留在原理驗證或極其初級的階段,距離真正實用還很遙遠,但意義重大。它標誌著701工程的技術演進,在堅持自主摸索的同時,開始嚐試以極其隱蔽和有限的方式,與外部世界的新知識體係建立一種“非對稱”的連接。這種連接不是技術引進,不是設備更新,而是一種思維方式和理論工具的涓滴浸潤。
    謝繼遠密切關注著這一切。他看著秦工和小組成員們因為一點點理論啟發而茅塞頓開的興奮模樣,看著“蝸牛殼”裏那些粗糙的試驗裝置在原理上一點點靠近正確方向,心中感慨萬千。父親的劍,靠的是堅定的信念和個人的勇氣;他這一代建設701工程,靠的是集體的汗水、智慧和忠誠的堅守;而到了兒子望城這一代,或許將依靠更係統的知識、更開放的視野和更精巧的技術,來繼續守護和增強這個國家的力量。三代人,方式不同,戰場各異,但那根名為“家國”的弦,卻始終在血脈中錚鳴。
    這條隱秘而纖細的“知識連線”,如同武陵山岩縫中滲出的涓涓細流,雖然微弱,卻預示著深埋地下的根係,開始嚐試觸摸新時代的陽光與雨露。它連接的不僅是父子親情,更是兩個看似隔絕的世界之間,一種關於傳承與超越、堅守與創新的無聲對話。而這對話,注定將隨著時代的洪流,走向更深更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