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饋贈與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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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望城那封記錄著初試鋒芒心得的厚實信件,穿越重巒疊嶂和嚴格的保密審查,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後,抵達了武陵山腹地的701工程指揮部。信封表麵被山間潮氣洇出淡淡的水痕,如同跨越時空的印記。謝繼遠破例沒有在例會結束後才拆閱,而是獨自在指揮部那盞光線不足的台燈下,展開了兒子的信紙。
字跡依舊工整,但筆畫間多了幾分沉穩的力道。謝繼遠逐字閱讀著兒子描述的設計、采購、現場調試的種種細節,尤其是關於如何在市場尋找替代元件、如何用光耦隔離解決信號幹擾、如何自製簡易顯示板的實踐過程。當讀到“可靠二字,乃於萬千瑣碎中鑄就”這句時,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紙麵上停頓了許久。這句話,仿佛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他心中某些模糊的認知。
他立刻找來秦工,將信中有技術啟發性的段落指給他看。“老秦,你看看這一段,還有這一段。望城在外麵遇到的幹擾問題、用光耦隔離的思路,還有他說的‘在瑣碎中鑄就可靠’,對我們‘記憶芯’下一步,有沒有啟發?”
秦工接過信,戴上老花鏡,仔細閱讀。他的眼睛越來越亮。“謝指揮!令郎這是……這是把外麵現在流行的、解決工業現場小麻煩的土辦法,給摸出點門道來了啊!”他指著關於光耦隔離和自製顯示的部分,“咱們‘記憶芯’現在卡在哪裏?不就是怎麽把從‘昆侖’主係統采來的幾個關鍵信號,既看得清、記得住,又能做點最簡單的‘超限沒超限’的判斷,還絕對不能幹擾主係統分毫嗎?光耦隔離,物理隔斷,單向傳輸,這就是現成的思路啊!雖然咱們環境更惡劣,得找軍品級、更高隔離電壓的,但這原理對路!”
“還有這個‘萬千瑣碎’,說得太對了!”秦工激動地敲著桌子,“咱們總想著一步到位搞個精巧的‘黑匣子’,可能方向就偏了。就應該像望城這樣,先解決最基礎的‘隔離開’、‘采得準’、‘記得下’。顯示?咱們甚至可以不要實時顯示,就用最可靠的老式機械計數器記錄超限次數!判斷邏輯也做到最簡,就用硬線比較器,設定幾個死門檻,超了就點亮個不滅的告警燈,或者讓機械計數器跳一個字。一切以絕對可靠、絕對不影響主係統為前提!”
謝繼遠點點頭,秦工的反應印證了他的想法。兒子的實踐,雖然發生在截然不同的領域和環境,但其背後解決工程問題的思路——麵對資源限製的靈活性、對可靠性的極致追求、將複雜問題分解為可操作步驟的方法——卻具有普適性,尤其適用於701工程這種約束極端的場景。這不僅僅是技術細節的啟發,更是一種工程哲學和思維方式的“饋贈”。
“好!”謝繼遠拍板,“就按這個思路調整‘記憶芯’的設計方案。目標降低:不追求複雜判斷和漂亮顯示,隻確保隔離可靠、采集準確、記錄無誤、超限指示明確。器件選型上,哪怕用最笨重、最‘落後’但久經考驗的軍用級產品。方案盡快拿出來。”
受到啟發的秦工,立刻帶領調整了方向的“記憶芯”小組,投入新一輪攻關。他們從有限的庫存和申請渠道,找到了符合高隔離要求的軍用光耦模塊;放棄了電子式記錄儀的設想,選用了一種曾在航空儀表中使用的、極其皮實的機械式打點記錄機構;超限判斷則采用分離元件搭建的、帶滯回特性的電壓比較器,閾值由高精度、低漂移的軍用級電位器設定,一旦超限,驅動一個帶有自鎖功能的軍規指示燈點亮,同時觸發機械計數器動作一次。整個裝置被設計成一個全密封、帶減震安裝座的金屬盒子,內部灌封特殊導熱絕緣材料,以抵禦濕熱和振動。
就在“記憶芯”方案緊鑼密鼓推進之時,一個來自更高層級、卻讓謝繼遠和整個701工程指揮部感到棘手的新議題,如同投入平靜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波瀾。
一份密級極高、直接來自部委相關司局的調研提綱和意見征詢函送達。提綱的核心,是圍繞“新時期國防科技工業貫徹‘軍民結合、平戰結合’方針,探索重大專項曆史技術資料有限解密與價值轉化”這一主題,要求701工程這樣的單位,對“建設及早期運行過程中,產生的非核心、具有普遍工程科研價值的技術資料”,進行係統性梳理和初步評估,上報“可考慮在嚴格脫密處理後,納入行業技術資料庫或用於專項技術總結,以服務於行業整體技術進步”的部分。
文件措辭嚴謹,意圖明確:希望挖掘像701工程這樣特殊項目在漫長建設期中,積累下來的那些具有普遍借鑒意義、又不涉及當前核心機密的技術“遺產”,讓這些沉睡在絕密檔案袋裏的經驗教訓,能夠為更廣泛的國家建設和科技發展提供養分。
這無疑是一個具有遠見和開拓性的倡議,符合國家“盤活存量知識”的大方向。但對於701工程而言,卻不啻為一場靈魂拷問和操作難題。
“什麽叫‘非核心’?‘普遍工程價值’的邊界在哪裏?”在緊急召開的指揮部核心會議上,負責技術和檔案的幹部眉頭緊鎖,“咱們這兒,從選址勘探的第一鏟土,到‘昆侖’安裝的最後一顆螺絲,哪一步不是圍繞著絕密核心展開的?地質處理是為了隱藏它,設備防護是為了保護它,工藝記錄是為了優化它!剝離了核心目標,這些資料還有什麽獨立價值?就算有,又怎麽確保在‘脫密處理’過程中,不會無意間泄露哪怕一絲可能推導出核心信息的線索?”
老趙更是直接:“這活兒沒法幹!咱們的人,腦子裏的每根弦都繃著保密。現在突然要他們從保密檔案裏挑出‘可以見光’的部分,這不是逼著大家重新去審視、去界定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嗎?這個界定過程本身,就是風險!何況,誰有權力做這個最終界定?咱們自己?上級?萬一將來出了紕漏,誰負責?”
會議室裏彌漫著焦慮和抵觸的情緒。長期與世隔絕形成的保密本能,以及對“核心”近乎神聖的捍衛意識,使得大家對任何形式的“解密”或“轉化”提議,都抱有天然的警惕和排斥。
謝繼遠沉默地聽著大家的爭論。他理解同誌們的擔憂,這擔憂源自於刻入骨髓的責任感。但他也看到了文件背後更深層的國家意誌和時代要求。701工程不能永遠是一座完全封閉的孤島,它應該,也必須在確保絕對安全的前提下,嚐試為更宏大的國家科技進步事業做出貢獻,哪怕這種貢獻是極其有限和間接的。這不僅是對外部資源的反饋,也可能反過來促進工程自身技術體係的梳理和升華。
“同誌們,”謝繼遠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壓過了議論,“大家的顧慮,我都明白,也都是實實在在的風險。但是,上級提出這個議題,不是要削弱我們的保密,更不是要動我們的核心。恰恰相反,是在肯定我們重要性的基礎上,希望我們這些‘富礦’,能在絕對安全的前提下,為國家貢獻一點‘伴生礦’的效益。”
他拿起那份文件:“我們不需要,也不可能把我們的技術檔案整個搬出去曬太陽。我們要做的,是進行一次極其謹慎、極其專業的‘內部提煉’。比如,”他看向秦工,“‘記憶芯’項目裏,我們為了抗幹擾選用的那種高等級光耦的極端環境適用性測試數據,如果剝離所有背景,僅僅作為‘某種惡劣工業環境下信號隔離器件選型參考’,有沒有可能具備一點普遍價值?再比如,我們在‘禹導計劃’中積累的,關於在特定岩層中控製性疏導地下水的某些工程經驗,如果完全抽象成地質和水利工程的一般性原則討論,是否可能對其它山區建設項目有啟發?”
“我們需要成立一個臨時的工作小組,”謝繼遠繼續道,“成員必須是政治上最可靠、業務上最精通、同時最能理解‘核心’與‘非核心’界限的老同誌。任務不是‘解密檔案’,而是‘基於我們的知識積累,嚐試提煉出若幹條完全脫離701工程具體背景的、具有潛在外部參考價值的技術觀點或經驗提示’。每一條提煉出的內容,必須經過至少三輪獨立複核和脫敏處理,確保其無法以任何方式與我們的具體項目、設備、地點關聯。最終形成的,將不是技術報告,而可能是一些高度概括的‘技術思考片段’或‘工程假設’。即便如此,上報前,還必須經過最嚴格的保密審查。”
他環視眾人:“這是一次嚐試,一次在絕對安全的鐵壁上,嚐試開一扇極其微小、且裝有重重過濾網的觀察窗。目的不是輸出機密,而是輸出一種經過我們特殊環境淬煉的、關於‘可靠’、關於‘極限條件下工程實現’的思考方式。這很難,非常難,需要我們如履薄冰。但如果我們連這點嚐試都不敢做,那我們就真的成了一座與時代完全隔絕的‘活化石’了。”
會議最終決定,由謝繼遠親自牽頭,秦工、老吳以及一位資深保密幹部,組成四人工作小組,啟動這項代號“凝華”的特殊任務。任務期限不定,原則是“寧缺毋濫,質量絕對優先於數量”。
就在701工程內部,因“凝華”任務而陷入新一輪的謹慎探索與自我審視時,千裏之外的謝望城,正在設計院明亮的繪圖室裏,對著又一套全新的、技術要求更高的圖紙,開始他職業生涯的下一段攀登。他偶爾會想起父親信中那些關於“極端環境”和“絕對可靠”的隱晦提及,心中對那個神秘世界的敬畏與好奇更深一層。他不知道,自己那封關於初試鋒芒的信,已成為父親那邊破解技術難題的一把鑰匙;更不知道,父親和他的戰友們,正試圖將他們用青春和熱血澆灌出的、最堅硬也最隱秘的經驗之果,以最小心翼翼的方式,剝去一切標識,提煉出最精華的幾縷芬芳,嚐試著饋贈給山外那個正在奮力奔跑的時代。
饋贈與壁壘,輸出與封鎖,在這個特殊的時空節點上,構成了701工程最為複雜也最為深刻的時代命題。他們既是共和國最堅固的盾,也開始嚐試思考,如何在不影響盾牌本身的前提下,讓鍛造這麵盾牌的某些特殊“工藝”,能夠以最安全的方式,為打造其他國之利器,提供一絲微光。這條路注定布滿荊棘,但既然曆史將這副重擔交給了他們,他們便別無選擇,唯有以百倍的謹慎和智慧,負重前行。山外的世界喧囂而充滿活力,山腹的深處寂靜而責任如山。兩者之間,那扇嚐試打開的、無比微小的窗,正透出一縷艱難卻堅定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