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曉市喧囂與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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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初收氣漸騰,鐵皮棚下早喧騰。
國徽遠隱迷彎路,市井親融沸人聲。
鬆糕棗嵌孩童笑,米粉湯濃販客爭。
一個油堆催淚落,半塊香糕暖內情。
鍋沿竹鏟叮當響,攤畔鄉音雜楚聲。
舊褂沾涎生計苦,新糕分哺稚心明。
老頭醉話陳年事,浪客偷嚐剩餡羹。
百態皆含煙火氣,晨光裏藏世間平。
晨霧尚未褪盡,金山市場的鐵皮棚頂已蒸騰起白茫茫的熱氣。縣城裏那棟懸著國徽的大樓或許要繞許多彎路才能尋見,這片被叫賣聲浸潤得發脹的熱鬧地兒,卻從不會讓人錯過 —— 就像老輩人常說的,衙門是管人的,這裏才是養人的。
鬆糕攤的蘭蘭總第一個支起竹蒸籠,篾條縫隙鑽出來的米香能飄出三條街去。五毛錢的分量足有拳頭大,雪白糕體嵌著幾粒紅棗,咬開時清甜的米漿在舌尖慢慢化開。穿校服的學生攥著皺巴巴的紙幣擠在攤前,沾著麵粉的塑料袋在手裏晃晃悠悠,晨光透過棚頂破洞,正巧落在他們滿足的笑臉上。
螺螄妹的米粉攤前,那口大鐵鍋永遠咕嘟作響,豬骨湯的香氣混著酸筍的酸辣氣,在潮濕空氣裏凝成黏稠的霧。二塊五毛錢能換滿滿一大碗,勁道的米粉浸在琥珀色的湯裏,鋪著肥瘦相間的鍋燒肉,撒一把翠綠的蔥花。踩三輪車的師傅們總在這兒紮堆,油亮的車座還帶著晨露,他們呼嚕嚕喝湯的聲響,比旁邊殺魚攤的叫賣還要響亮。
日頭剛攀上小刀山的輪廓,晨霧像被揉碎的棉絮,慢悠悠浸進街市的肌理。蘭蘭的竹籃裏,鬆糕隻剩淺淺一層底,蒸籠邊緣凝結的水珠順著竹篾往下淌,在地板上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油鍋還在滋滋唱著,金黃的油堆浮在麵上,像一群圓滾滾的小月亮,瞧著還剩不少。
“孃孃,油堆。”
脆生生的童音裹著晨露撞過來。蘭蘭抬頭,見個大腦袋的小姑娘,頭發揉得像團亂糟糟的鳥窩,額前碎發粘在汗津津的皮膚上。她踮著腳,小手遞過一枚黃澄澄的硬幣,五角錢的鋼鏰邊緣磨得發亮,還沾著幾根細細的汗絲,帶著孩童特有的奶香與汗味。蘭蘭接過硬幣往鐵皮盒裏一丟,叮當作響,從油鍋裏撈起個最大的油堆,用竹片刮去多餘的油星遞過去。
小女孩許是餓狠了,油堆剛到手就塞進嘴裏,腮幫子鼓鼓的像隻偷食的鬆鼠。可沒過一會兒,她忽然 “哇” 地一聲哭了出來。
蘭蘭手裏的竹鏟 “當啷” 掉在油鍋沿,傻愣愣地看著她:“怎麽了孩子?”
隔壁賣菜的小吳探過半截身子,竹筐裏的小蔥沾著露水晃了晃:“莫不是燙著了?”
賣肉的李嫂子也拎著刀走過來,圍裙上的豬油星子在晨光裏發亮:“是不是油堆太鹹啦?”
小女孩隻是使勁抹眼淚,哭聲裏裹著含糊不清的詞句,像含著顆化不開的糖,誰也聽不真切。蘭蘭正沒轍,攤子前又多了雙黑布鞋,伴著一枚硬幣的輕響:“蘭嫂子,給我塊鬆糕。”
蘭蘭回頭,見是市場門口賣百貨的女人,趕緊掀開蒸籠。白霧 “騰” 地湧出來,帶著米香漫過鼻尖,可裏頭剩下的盡是些碎角料,最大的一塊也缺著個邊。她從竹籃底層摸出張新鮮荷葉,碧綠的葉瓣上還帶著絨毛,揀了兩塊碎糕疊在一起,又添了半塊邊角料才包好遞過去:“給。”
“嫂子給多了。” 女人的聲音帶著點沙啞,手卻沒接。
“不多不多,” 蘭蘭把荷葉往她手裏塞,“都賣剩的,湊一塊兒才夠分量。”
“一個人哪吃得完。” 女人又推回來,她的舊衣袖口磨得發毛。
蘭蘭認得這女人是水泥廠附近村裏的,村裏多半姓黎。她以前總喊 “小黎妹”,可這小黎妹總是反應不過來,直到有人喊她 “牛媽”,她才脆生生應著。原來這女人是賣墨鏡的,孩子們都追著喊 “牛鬼姨媽”,久而久之就簡稱為 “牛媽”—— 在桂林這地界,“牛鬼” 可不是罵人的,是說人時髦帥氣呢。
“哎喲,辣妹子這是哭啥?” 牛媽眼尖,瞥見旁邊哭得滿臉通紅的小姑娘,剛接過來的荷葉還在手裏冒著熱氣。
蘭蘭趕緊擺手:“不曉得咋回事,哭了好一陣了,問啥都不說。你認得?”
“認得,” 牛媽往市場入口瞥了眼,“她媽就在那頭擺攤呢。” 說著蹲下身,掏出手帕給小姑娘擦眼淚,“辣妹子,跟牛媽說,誰欺負你了?”
小姑娘抽抽搭搭的,嘴裏蹦出幾個含混的音:“翁恰飽…… 恰翁飽……”
“哦,講的是湖南話,沒吃飽,吃不飽是吧。” 牛媽 “噗嗤” 笑了,從荷葉裏掰了半塊鬆糕遞過去:“是沒吃飽呀?”
小姑娘攥著鬆糕,淚眼婆娑地點點頭,轉身就往市場那頭跑。
“哎,這就完了?” 蘭蘭急得直拍大腿。
牛媽直起身,陽光透過她鬢角的碎發,在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回頭笑得燦爛,白布衫的領口沾著點灰塵:“這孩子爸臨出門交代,得吃飽了再回家。五毛錢的油堆哪夠她造,沒吃飽可不就哭嘛。”
“啊?” 蘭蘭張著嘴,手裏的竹鏟還懸在半空,忽然忍不住笑出聲,笑得肩膀都在顫。她望著牛媽牽著小姑娘的手,兩人的影子在晨光裏越拉越長,慢慢融進市場熙熙攘攘的人潮裏,才低頭往油鍋裏添了勺新油,滋滋的聲響裏,仿佛還飄著油炸糯米的甜香。
沿著金山廣場的石階往下走,青石板縫裏鑽出的青苔被晨露浸得發亮,盡頭便是金山市場的入口。一排貼滿瓷磚的高樓像沉默的巨人,投下的陰影裏擠著幾間鐵皮棚子,鏽跡斑斑的鐵皮被昨晚的雨打得坑窪不平,在朝陽下泛著駁雜的光,倒比身後的玻璃幕牆更惹眼。
曾金輝把懷裏的兒子往上顛了顛,一歲的小家夥正啃著自己的腳丫,涎水順著腳踝流進她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她騰出一隻手把散落在鐵絲架上的尼龍襪理齊,指尖劃過襪口鬆垮的橡筋,又轉身從泡沫箱裏翻出幾紮彩色頭繩,“妹子,這頭繩新到的,五毛倆,紮辮子俏得很。”
棚子最裏頭的角落,一塊褪色的藍布搭在紙箱上,擺著個豁口的粗瓷碗,裏頭是昨晚剩下的炒辣椒,油星早就凝成了白花花的片,旁邊小碟裏的豆腐乳隻剩半塊,紅亮亮的汁水浸著邊緣。底下的煤爐上坐著口黑黢黢的鋁鍋,掀開蓋子能看見黏在一起的剩飯,米粒邊緣都發了硬 —— 這是她和男人今天的早飯。攤子前的矮凳上放著個印著小熊圖案的大海碗,白米飯上撒了層白糖,是給兒子留的早飯,碗沿還沾著圈昨天的奶漬。
男人此刻該在鐵路早市那邊,挑著副竹編擔子沿街叫賣。竹筐裏的發卡和紐扣跟這邊棚子裏的差不多,隻是他總說鐵路邊的城裏人出手大方些。曾金輝望著鐵絲架上密密麻麻的針頭線腦,5 毛錢一卷的鬆緊帶能掙兩毛五,兩塊五的皮帶扣能落一塊,盒裝針賣五毛淨賺三毛。算下來一天能掙二三十塊,可上個月 12 塊能買 10 斤的米,昨天就隻能買 4 斤半了。
她摸了摸口袋裏皺巴巴的幾塊錢,心裏發沉。辣妹子昨天從幼兒園回來,扒著鍋沿直喊餓,說老師分飯時念叨米太貴,每個孩子隻能盛一碗。“媽,我沒吃飽。” 女兒細聲細氣的話像根針,紮得她夜裏翻來覆去。今天說啥也得讓男人多賣些錢,明天一早就去買米送幼兒園,不能讓娃餓著。
正想著,鐵皮棚子外傳來 “噔噔噔” 的腳步聲,紮著兩個羊角辮的辣妹子跑了進來,小布鞋沾著泥點,褲腿還蹭了塊草綠的顏料。“媽!” 她舉著手裏半塊鬆糕,油紙包著的糕體還冒著熱氣,“牛媽給的!”
曾金輝趕緊放下手裏的頂針,伸手替女兒擦了擦鼻尖的汗,“慢點跑,看摔著。”
“我吃了一口,甜的!” 辣妹子把鬆糕往弟弟嘴邊送,小家夥立刻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抓,涎水順著下巴滴在姐姐手背上。她咯咯地笑起來,用另一隻手拍掉弟弟的爪子,“先給弟弟吃,他還小呢。”
鬆糕的米香混著淡淡的桂花味飄過來,曾金輝喉結動了動,早上還沒顧上喝口水的嗓子發緊。她摸了摸女兒枯黃的頭發,發梢都打著結,“牛媽咋給你鬆糕了?”
“牛媽說她有兩塊,吃不完。” 辣妹子踮起腳,把鬆糕往弟弟嘴裏塞了一小塊,看著弟弟吧唧著嘴,眼睛彎成了月牙,“這個甜,弟弟愛吃。”
曾金輝接過女兒遞來的半塊鬆糕,指尖觸到溫熱的糕體,心裏頭又酸又軟。她掰了一小塊塞進自己嘴裏,米香混著桂花香在舌尖散開,甜絲絲的味道讓眼眶有點發潮。“你也吃,” 她把剩下的大半塊塞回女兒手裏,“先墊墊肚子。”
辣妹子咬了一小口,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把鬆糕遞到弟弟嘴邊,“弟弟再吃點。” 陽光透過鐵皮棚的縫隙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小小的身子擋在弟弟麵前,像隻護崽的小母雞。
曾金輝望著兩個孩子,忽然覺得棚子裏的炒辣椒好像沒那麽辣了,她重新拿起頂針,手指捏著針線穿過布麵。遠處傳來火車呼嘯的鳴笛聲,悠長地劃破市場的喧囂,她估摸著,男人也該往回走了。
日頭爬到頭頂時,市場的邊角開始顯出另一番模樣。穿褪色中山裝的老頭蹲在牆根,就著一碟花生米喝散裝米酒,嘴裏念叨著幾十年前的臨桂舊事。穿雙髒得破了洞的解放鞋的流浪漢縮在垃圾箱旁,小心翼翼地剝開別人丟棄的肉包子,油星子沾在胡須上,眼睛裏卻亮得像落了星子。“今天運氣真好,撿到一個包子。” 他操著一口正兒八經的桂普話,聽那腔調倒像是四塘秦家當年出的狀元郎。賣薑的個體戶拉著走調的二胡,琴聲混著討價還價的吵嚷,倒也自成一派熱鬧。
市場深處的雜貨攤像個被打翻的百寶箱,紅漆剝落的木架上,搪瓷臉盆摞得比人高,印著牡丹圖案的毛巾在風裏招搖,鹽袋上的塑料繩纏成一團亂麻。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捏著幾枚硬幣,在肥皂和洗衣粉之間猶豫半晌,最終還是選了塊帶著梔子花味的胰子 —— 那是她孫女最愛的香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