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與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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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潑墨,攤結網,竹杆挑燈影幢幢。
    搶寸土,爭微光,三五一鈔入私囊。
    東北腔,湖南嚷,針尖麥芒討稻粱。
    碟藏暗,刀含霜,半尺刃上量溫涼。
    製服新,電棍響,一聲 “沒收” 碎倉惶。
    老叟撲,姑嫂攘,掙得袋角終成空。
    光漸滅,影漸長,“白幹” 二字浸骨傷。
    —— 曰:營生如蟻,規尺如狼,夜魂易散,生計難長。
    夜,是金山市場路邊攤浸在骨子裏的魂。
    這裏的暮色從不是猛地潑下來的,是像研開的墨汁滴進清水碗,一圈圈、一層層洇開的黑。天還泛著青灰時,外圍桂花樹的葉子早被晚風揉得沙沙響,葉尖垂著的露水打在地上,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攤主們已經扛著木板、拖著麻袋出動了 —— 鬆木的黴味混著麻袋裏舊布料的酸氣,在漸涼的空氣裏漫開。夜市的地盤從無定數,全憑手腳快慢,來得早的往樹根下墊塊硬紙板,支起折疊凳就算占了地,凳腳還得壓塊磚頭防著被風掀走;來晚的隻能在夾縫裏挪騰,鐵架磕著水泥地的 “哐當” 聲,混著三輪車鏈條的 “吱呀” 響,在漸暗的天色裏織成一張網,網住所有討生活的腳步。
    等第一盞燈亮起來,像是點燃了引線。藍的、黃的燈泡在竹竿頭懸著,電線在半空擰成亂麻,有幾處絕緣皮磨破了,露出裏頭銅絲,在風裏輕輕晃。光落在碼得老高的襪子堆上,把腈綸料子照得發亮,也映著盜版碟片封麵的模糊人影 —— 那是被放大了三倍的明星臉,嘴角的痣都糊成了墨點。攤主們的影子被燈光釘在地上,隨著人動,影子也在青石板上挪,像一群沒骨頭的魚。貨剛擺穩,穿製服的城管就結伴過來了,皮鞋底碾過地上的竹簽子,發出細碎的斷裂聲。他們手裏顛著皺巴巴的發票和鈔票,一支圓珠筆在紙上劃拉劃拉,三元、五元就落進褲兜,拉鏈頭隨著步子晃悠,像塊墜著的碎鐵。
    早先按天收的時候,攤主們天還亮著就來搶位置。長凳撞翻了塑料筐,橙黃色的橘子滾得滿地都是;木板劃走了蛇皮袋,露出裏頭卷著的針織帽。湖南口音的罵聲混著本地話的爭執,像兩把鈍刀來回砍,有時能鬧到拳腳相向 —— 平日裏遞煙搭話的熟麵孔,此刻瞪著眼攥著拳頭,指節捏得發白,就為半米寬的地盤紅了臉。後來改成按月繳費,總算少了些撕破臉的鬧劇,但搶好地段的暗較勁從沒斷過,無非是換了種法子:你往我這邊多挪半尺,我第二天就早早支起木板占住空隙,彼此遞煙時笑一笑,眼角的餘光卻都帶著刺。
    在這裏擺攤的,一半是市場鐵棚裏有固定攤位的本地人,白天守著鐵皮棚子,賣些衣帽鞋襪,晚上拖塊木板出來,擺上短褲內衣,賺多少算多少;另一半是湖南來的異鄉人,扛著長凳架上木板,擺弄針織小物件 —— 圍巾的毛線纏著線頭,手套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比店裏便宜一半。隻有閆頭是個例外,黑龍江來的,帶著老伴和女兒在臨桂落腳。他總拖著輛掉漆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車後座捆著個木箱子,在市場裏慢悠悠轉著,嘴裏喊著 “老鼠夾、老鼠藥,專治亂竄的活物”;老伴拎著小馬紮,在早市角落或廣場邊坐一整天,麵前擺著針頭線腦,頂針在燈光下閃著點銀光,有人問價才抬眼,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十五歲的女兒守在糧庫門口的大地攤,喇叭裏循環著那句帶著東北碴子味的吆喝:“五毛五毛,樣樣五毛!” 喊得久了,嗓子有點啞,像被砂紙磨過。
    燈越亮,夜越稠。城管的腳步聲遠了,攤主們鬆了勁,又開始互相遞煙說笑。湖南人商人遞過來的白沙煙卷著邊,本地人回贈的甲天下煙盒皺巴巴的,煙霧在燈光裏繞成圈,把彼此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月亮像枚被頑童啃過的銀幣,斜斜卡在老槐樹的枝椏間,邊緣缺了個小口。樹影在青石板路上抖著碎銀似的光斑,與棚頂懸著的燈泡撞出昏黃的漣漪 —— 那些飛蟲就在這光暈裏跳著瘋魔的圓舞曲,蛾子、蚊子、還有不知名的小飛蟲,翅膀扇動的聲音像細沙在紙上蹭,翅尖掃過燈芯時,連影子都帶著股躁動不安的勁兒,在地上扭來扭去。
    金山市場的夜市也在這時顯露出它的真麵目。先前震得人耳膜發顫的迪斯科驟然掐斷,賣碟子的攤子上隻剩下電扇嗡嗡的餘響,扇葉上沾著的灰在風裏晃。穿碎花裙的女攤主剛把音量旋鈕擰到底,就被十來個身影圍了個嚴實。都是些中年男人,有的挺著發福的肚腩,襯衫扣子崩開一顆,露出裏頭鬆垮的肉;有的鬢角爬著白霜,卻故意把頭發梳得鋥亮,發油味混著汗味飄過來。此刻他們卻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伸長脖子往攤麵上瞅,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有點嚇人。
    “要那個,上周說的。” 有人用下巴點了點攤位最裏頭的暗處,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裏飛快劃了兩下,像在寫什麽見不得人的數。女攤主烏溜溜的眼珠在人群裏打了個轉,睫毛上還沾著白天沒散盡的灰塵,倒讓那雙眼睛更像浸在水裏的黑琉璃,亮得能照見人影。她沒說話,隻伸出塗著剝落紅指甲的手 —— 指甲縫裏嵌著點黑泥,接過卷成筒狀的鈔票時指尖微頓,指腹撚了撚紙的厚度,隨即彎腰從攤子底下拖出個褪色紙箱,紙箱邊角磨得發毛,上麵印著的 “洗衣粉” 三個字褪得隻剩個 “粉” 字。她窸窸窣窣翻出兩疊用《人民日報》包著的光碟,報紙邊緣都磨得起了毛,印著的黑體標題被折得隻剩 “民” 字的一捺,像根沒力氣的骨頭。
    多數男人接過光碟就揣進懷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腳步匆匆地融進夜市深處,背影很快被烤紅薯的焦香與廉價香水的霧氣吞沒。偏有個留著八字胡的男人不肯走,把光碟往攤上一拍,塑料殼撞出脆響,涎著臉往女攤主身邊湊:“妹子,放段看看唄?就一段,解解饞。”
    女攤主眼皮都沒抬,啐了口帶著瓜子殼的唾沫,正落在男人鋥亮的皮鞋尖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看你媽個鬼!要就要,不要滾!” 她的聲音有點啞,像含著沙。八字胡男人反倒笑了,露出兩排黃牙,撓撓頭撿起光碟,嘴裏嘟囔著 “脾氣真臭,跟發黴的橘子似的”,搖搖晃晃地鑽進了對麵賣炒粉的油煙裏,身影被嗆人的蒜香裹住,漸漸看不清了。
    湖南商人的攤位像口藏著鋒芒的匣子,各式刀具在暮色裏泛著冷意:五寸水果刀的尖刃能映出人影,連眉毛梢的痣都看得清;兩寸折疊刀收著半寸寒光,刃口像凍住的冰碴;一尺西瓜刀的刃口泛著霜白,沾著點沒擦淨的水漬,在燈光下閃;帶鋸齒的獵刀更是像剛舔過血,齒縫裏卡著點鏽,看著就讓人發怵。這些家夥白天都蜷在木箱裏,墊著舊棉絮防磕碰,此刻卻齊刷刷壓在衣帽鞋襪上,燈泡的光暈打在刃麵,青白冷光順著布紋的褶皺淌下來,在地上洇出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玻璃。
    “多少?” 雄森熊虎山莊出來的漢子像座鐵塔杵在攤前,肩寬背厚的身板把路燈的影子壓得矮矮的,幾乎貼在地上。他捏著那把寬刀轉得飛旋,鐵環碰撞聲 “叮叮當當” 響,眼皮一抬,嗓門震得燈泡都晃了晃,光在刃麵上跳。
    “二十五。” 趙誌紅指尖摩挲著另一把刀的紋路,那是刀柄上磨出的包漿,滑溜溜的。刀刃在他掌心投下細瘦的影子,聲音慢悠悠的,像在掂量刀刃的重量,又像在數著日子。
    “十五。” 漢子的還價像刀劈在木頭上,幹脆得不帶餘響。轉刀的手停了停,指節把刀柄捏出悶響,木頭縫裏的灰都震下來了。
    “二十三。” 趙誌紅喉結動了動,這價碼剛夠把進貨時的路費刨出來,多一分都沒有。
    “十八。” 漢子重新轉起刀,鐵環聲攪得空氣發緊,像根繃緊的弦。
    “二十一。” 趙誌紅的指甲掐進掌心,有點疼,攤布下的腳趾蜷了蜷,抵住地麵的石子。
    “二十。” 漢子突然撒手,寬刀 “哐當” 砸在攤麵上,震得旁邊的襪子滑下來半隻,露出裏頭灰撲撲的襪底。
    “成交!” 趙誌紅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半度,帶著點鬆快。他飛快地用舊報紙裹住刀,紙角蹭過刃麵,發出 “沙沙” 的輕響。指尖觸到漢子遞來的紙幣時,他心裏已經算出三斤七兩半大米的分量 —— 夠下周給女兒帶去幼兒園了,還能剩兩毛買塊水果糖。
    臨桂這地方,壓根找不著賣這種刀的正經去處。說它是管製刀具吧,拿尺子量過,比規定短半寸,刃口也沒那麽尖,好像又夠不上那標準;可要說不是,那刀刃亮得晃眼,鋒利得能一刀切透三層厚紙,連紙纖維的紋路都能齊齊斷開。更讓人犯怵的是,公安局偶爾來突查時,從來沒個準譜的執行章程 —— 收不收全看當場幹警的臉色,今天這個說 “暫存”,明天那個直接往車上扔,沒個定數。偏就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物件,反倒更金貴些,一把刀往往能掙個十塊八塊,對小商戶來說,這筆錢夠買三天的菜,算得上是筆能撐住日子的進項。
    夜市的燈漸漸暗了,有攤主開始擰滅燈泡,“啪” 的一聲,一片小黑暗漫過來。喧囂散去大半,隻剩零星幾個顧客在挑揀剩下的零碎。張誌紅和其他商戶一樣忙著收攤。他先把那些刀子仔細碼進帆布袋子,刀柄朝一個方向,刀刃錯開,免得互相磕出豁口,紮緊了口,繩結打了兩個死扣,塞進攤子後頭那輛小三輪的車鬥底下,用塊破油布蓋著,壓上半截磚頭。接著把鞋帽衣襪一件件歸攏好,襪子成雙地卷起來,帽子塞進鞋筒裏,全塞進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 這些是明天早市要賣的,不用卸車,往車鬥裏一扔就行。最後,他又蹲下身,把帆布袋子從車底拖出來,穩穩地放在蛇皮袋上頭。這袋子得在收攤後卸下來,藏進租住的雜院牆角,等後半夜沒人時再偷偷拿出來賣,所以必須擱在最上麵,方便隨時拎走,不耽誤事。
    “拿走。”冷不丁的,三五個穿著嶄新警察製服的人影出現在攤子前,藏藍色的料子看著挺括,連袖口的扣子都閃著光,顯然是新換的衣裳。他們像是早就盯上了似的,目光直直射向帆布袋子,二話不說就彎下腰,精準地拎起地上的帆布袋子,嘴裏隻吐出兩個字:“沒收。”
    趙誌紅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撲過去,一把攥住袋子的帶子,指節勒得發白。兩邊沒什麽章法地較上了勁,帆布袋子在中間被扯得變了形,裏頭的刀子硌得袋子鼓鼓囊囊,像揣著幾塊硬邦邦的石頭。
    旁邊的祁東老頭急得跌坐在地上,屁股蹭過瀝青路麵,沾了層灰,枯瘦的手死死拽著袋子角不肯放,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凸起,像老樹枝;婁底來的那對姑嫂也撲了上來,一人抱著一個警察的腰,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製服裏,拚命往回拖,嘴裏喊著 “那是我們的飯錢啊”,聲音帶著哭腔。眼看那袋子就要被商戶們奪回來了,帆布帶子被扯得 “咯吱” 響,其中一個穿製服的突然揚手,手裏的電棍帶著 “滋滋” 的電流聲,像條吐著信子的蛇,劈頭蓋臉就朝人群掄了下來。
    “啊!” 有人疼得悶哼一聲,像被什麽東西蟄了。
    周圍的商戶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鎮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沒人再敢動。眼睜睜看著那夥人拎著袋子,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皮鞋底碾過地上的落葉,發出 “哢嚓” 聲。電棍劃過空氣的嗡鳴還沒散盡,像隻蚊子在耳邊繞,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句:“這一晚,又白打工了……” 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落進水裏,在人群裏漾開一圈沉默。那聲音裏裹著的,全是說不出的委屈和無力,像被夜露打濕的棉絮,沉得讓人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