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背負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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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落瀝青,寸寸皆是營生骨;
襪散塵泥,雙雙難湊全家溫。
婁底姑嫂泣新貨,五毛燙兜念稚音。
月隱桂椏張黑爪,風搖殘燈碎人影
—— 生計如星散,慌張攥手心。
瀝青路麵還殘留著白日被太陽炙烤的餘溫,卻在夜露浸潤下泛出刺骨的涼,黏在趙誌紅的褲腿上,像塊浸透了冰水的膏藥。他蹲在地上,指尖摳著路麵龜裂的縫隙,散落的縫衣針混在碎石與塵土間,針尖在昏黃的路燈下閃著細碎的光,紮得指腹又麻又燙。這些針是三天前從城南批發市場論斤稱來的,混著生鐵的腥氣和機油的膩味,本想挑出最尖利的那些,用硬紙板分成小盒,每盒能多賣五毛錢。可現在,它們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每撿一根,都像是在拾掇自己被揉碎的日子。
“這些都要錢買哦,本錢也要炮把塊呢。” 他一邊撿,一邊嘟囔,湖南口音裏裹著臨桂本地話的尾音,聽著既生硬又委屈。剛來臨桂時,他特意跟多年前就到臨桂紮根的老鄉學過本地話,老鄉嚼著檳榔說 “入鄉隨俗,好做生意”,可真到了難處,鄉音還是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喉嚨裏,吐不出咽不下。
旁邊傳來布料摩擦地麵的窸窣聲,婁底來的姑嫂倆正蹲在地上,撿拾被人甩散的襪子。白的、黑的還好湊對,那些灰的、麻的,印著歪歪扭扭的貓貓狗狗或是大朵牡丹的,怎麽也配不成雙。嫂子的指甲在襪麵上劃出一道白痕,那是雙天藍色的棉襪,襪口還縫著圈蕾絲邊,線頭簇新,是今早剛從進貨站拉來的新貨。“這可是新到的貨啊……” 她的聲音從念叨變成抽噎,肩膀抖得像秋風裏的玉米葉,懷裏抱著的半麻袋襪子隨著動作晃悠,露出隻印著歪臉小熊的襪頭。
小姑子比嫂子小五歲,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在臉上,沾著幾點泥星。她咬著嘴唇,抓起一隻破了洞的襪子狠狠摔在地上:“憑沫哥啊!他們憑沫子哥嘛?” 那股豁出去的狠勁撞在空曠的夜市裏,連點回音都沒撈著就散了。
夜市東頭的卷簾門 “嘩啦” 一聲落下,驚飛了簷下棲息的麻雀,也驚得姑嫂倆同時噤了聲。小姑子的拳頭攥得發白,指節抵著地麵,瀝青的棱角嵌進肉裏,滲出血珠,她卻像沒知覺似的 —— 剛才那夥人掀攤子時,她死死抱著裝襪子的麻袋,被推得撞在電線杆上,後腰現在還火辣辣地疼,但比起眼睜睜看著新貨被踩成泥,這點疼算什麽?
賣盜版碟的女攤主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遞來半瓶礦泉水。瓶蓋沒擰緊,晃出的水珠在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涼,像突然落下的雨。她的指甲縫裏嵌著黑黢黢的油墨,蹭在透明的瓶身上,留下一道彎彎曲曲的黑印,像誰沒幹的淚痕。趙誌紅接過水,瓶身的涼意順著掌心往上爬,卻澆不滅心裏的燥。他抬頭望天,月亮早躲進了厚厚的雲層裏,連點金邊都不肯露,市場角落裏那棵老桂花樹的枝椏在黑夜裏張牙舞爪,活像隻巨大的手,要把這地上的人都抓進黑暗裏去。殘餘的幾盞路燈在風裏搖晃,燈影忽明忽暗,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猛地一陣風過,又揉成一團模糊的黑,分不清誰是誰。
他摸了摸褲兜,那張五毛紙幣的邊角被磨得圓圓的,卻像塊烙鐵燙著皮膚。早上出門時,女兒辣妹子扒著門框,軟乎乎的小手扯著他的衣角,奶聲奶氣地說:“爸爸,回來帶大米,好多大米。” 那聲音還纏在耳邊,甜得讓人心頭發緊。昨晚米缸見了底,辣妹子扒著碗邊米粒的樣子,此刻在眼前晃得厲害。他今早特意把這五毛錢單獨揣在褲兜內側,想著收攤早的話,去路口的小賣部給孩子買顆糖,可現在…… 他捏了捏紙幣,紙頁薄得像層蟬翼,卻重得能壓彎人的腰。
“想啥轍?” 蒼老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祁東老頭顫巍巍地想站起來,膝蓋 “哢” 地響了一聲。他的背駝得像塊被暴雨打爛的紙板,脊梁骨在洗得發白的襯衫底下支棱著,像串沒穿好的骨頭。剛才被人推搡時跌坐在地上,蹭破的褲腿下露出灰撲撲的秋褲,膝蓋處打著塊補丁,補丁的顏色比秋褲本身還新些,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是剛縫上去的。
“刀子全沒了,這月房租咋辦?” 老頭說著,渾濁的眼紅了,他抬起袖口想擦眼睛,卻把沾著泥灰的袖口抹在顴骨上,兩道灰痕像兩道沒哭出來的淚,掛在幹瘦的臉上。
老頭賣的是自家打的菜刀,鐵片子磨得鋥亮,木柄上還纏著防滑的麻繩。他說自己年輕時在國營農具廠當鍛工,爐火把臉烤得黝黑,掄起八斤重的鐵錘麵不改色。後來廠子黃了,就憑著一手打鐵的本事,在鄉下開了個小鐵匠鋪。兒子在城裏工地上摔斷了腿,醫藥費欠了一屁股,他才背著菜刀來城裏擺攤,想著能多掙點。那些刀是他半夜裏掄著鐵錘砸出來的,虎口磨出的繭子比銅錢還厚,可剛才一陣混亂,刀都被搶走了,隻剩下個空癟的麻袋,被風刮得在地上打著滾。
趙誌紅猛灌了兩口涼水,冰涼的水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裏的火氣。三個月前的那個夜晚突然撞進腦海:賣炒粉的老王被收了煤氣罐,那是個鐵皮焊的小罐子,被城管的橡膠棍敲得 “咚咚” 響。老王撲在地上,抱著城管的腿哭,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說全家就指望那口鍋吃飯,孩子等著交學費,老母親還在醫院躺著。老王的兒子背著洗得發白的書包,書包上的奧特曼貼紙缺了隻眼睛,露出底下的灰色帆布,他就站在路燈底下,怯生生地看著,沒敢哭,也沒敢動,像尊小石像。後來老王撿了半個月的破爛廢舊品,才湊夠錢換了個新罐,隻是再出攤時,總往市場最角落的地方縮,頭埋得低低的,像隻受驚的兔子,有人路過時咳嗽一聲,他都要打個哆嗦。
“走了。” 趙誌紅把空礦泉水瓶塞進褲兜 —— 這東西能換五分錢,攢上二十個,就能給辣妹子買顆水果糖。他伸手去扶祁東老頭,老頭的胳膊幹瘦得像根枯柴,骨頭硌得他手心發疼,掌心被三輪車帆布勒出的紅痕還沒消,現在又添了幾道新印子,順著胳膊往心裏鑽,又酸又麻。“其他的還在,” 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襪子、手套、鞋子、帽子,總能混口飯吃。”
姑嫂倆聽到這話,眼裏突然閃過一絲光,快得像流星,稍縱即逝。嫂子停下了抽噎,手在地上摸索得更急了,連沾著泥的襪子都撿起來,在衣服上蹭了蹭,塞進麻袋裏。小姑子也不摔襪子了,蹲在地上,把那些印著貓貓狗狗的襪子按顏色分類,灰的放一堆,麻的放一堆,哪怕不成雙,或許能論斤賣給收舊衣服的,換幾個硬幣也是好的。
趙誌紅慢慢攏起攤布,沒賣完的襪子卷在裏麵,鼓鼓囊囊的,像堆沒睡醒的蟲子。布角蹭過地上的石子,發出 “沙沙” 的聲響,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像誰在偷偷地哭。他把攤布的四角係緊,打成個結實的結,又拽了拽,確定不會散。抬手抹臉時,摸到一臉的濕,他說是汗水太多了,可那水順著下巴往下滴,落在攤布上洇出深色的圓點,隻覺得臉上又涼又黏,很不舒服,像糊了層沒幹的泥。
“銀不死糧不斷。” 他嘴裏念叨著這句湖南話裏摻著臨桂腔的老話,是剛來市場時,賣雜貨的老湖南教他的。老湖南說這話時正抽著旱煙,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隻要人還在,日子就斷不了,土坷垃裏都能刨出吃食。” 他把包袱一個個搬上三輪車,車胎碾著碎石子,發出 “咯吱” 的輕響。旁邊有人已經收拾好了,三輪車 “哐啷哐啷” 地動起來,車鬥裏的鐵架互相碰撞,聲音在夜裏傳得很遠,像一串被拉散的鈴鐺,聽得人心頭發慌。
趙誌紅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蹲在地上檢查了三遍,確認沒有落下一根針、一隻襪子,才推著三輪車慢慢往前走。車把手上掛著的鐵絲筐裏,放著他白天吃飯用的搪瓷碗,碗沿缺了個不顯眼的角,是去年搬家時磕的,現在還在將就用。碗裏還沾著點鹹菜渣,是中午就著饅頭吃剩下的。
經過糧庫門口時,看到閆頭的女兒還在收拾攤子,那台循環喊著 “五毛五毛,全場五毛” 的喇叭早就沒電了,女孩正慢悠悠地往鐵盒裏裝發卡,那些發卡是塑料做的,上麵鑲著彩色的水鑽,有幾個水鑽已經掉了,露出底下的白茬。她的鼻尖上滲著汗珠,在路燈下亮晶晶的,像沾了露水的星星。
“叔,咋沒走啊?” 女孩抬頭衝他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她的胳膊上挎著個粉色的小書包,拉鏈壞了,用根紅繩係著,裏麵裝著本翻得起了毛邊的算術簿。
“這就走了。” 趙誌紅笑了笑,看見女孩把最後一把發卡放進鐵盒。
遠處的路燈下,閆頭正蹲在地上,手裏捏著根鐵絲往自行車鏈條裏塞,那輛二手自行車還是從廢品站淘來的,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三天兩頭掉鏈子。他彎著腰時顯得格外吃力,後背的衣服被汗浸得發黑,像塊吸飽了水的破布。
趙誌紅騎著三輪車繼續往前走,車軲轆碾過瀝青路,把地上的煙頭、碎紙、沒賣完的橘子皮全軋進地裏,留下幾道歪歪扭扭的印子,像誰在地上寫的字,又很快被風吹淡了。
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把整個金山市場裹得嚴嚴實實,連空氣都帶著股潮濕的黴味,混著遠處垃圾桶飄來的餿味。路邊的桂花樹又在沙沙作響,葉尖的露水掉下來,“滴答” 一聲落在車鬥的帆布上,像誰在悄悄哭。
他想起剛到臨桂那年,也是這樣的夜晚,曾金輝推著三輪車,車鬥裏裝著剛進的襪子和手套,興奮地說:“咱在這兒紮根吧!你看這市場多熱鬧,隻要肯下力氣,還能愁沒飯吃?” 曾金輝的聲音裏滿是憧憬,暖得像揣了個小火爐。
那時候他們租著市場後麵雷劈山上的小平房,房頂上鋪著油氈紙,下雨時漏得厲害,他們就挪著床躲雨,夜裏聽著雨聲聊天,說等攢夠了錢,就盤個門麵,不用再風裏來雨裏去地擺攤。
三輪車停在鐵皮棚子前,夜市的燈火徹底看不見了,隻剩居民樓裏零星透出的光,昏昏黃黃的,像沒睡醒的星星。趙誌紅揭開蓋著鐵皮棚子的彩條布,兩個孩子已經睡了,擺攤的木板上蓋著碎花布麵的棉被,曾金輝把三輪車推了進去,拉上彩條布蓋嚴實。
他們知道,明天天不亮就得起來,還是要扛著木板、拖著麻袋去占地方,金山早市的攤位也是搶出來的,去晚了就隻能在最偏的角落,或者連角落也撈不著,隻能在市場裏遊走,但他不擔心,就像老湖南說的,隻要人還在,日子就斷不了。他摸了摸褲兜裏的五毛錢,仿佛已經聞到了水果糖的甜香,那是辣妹子最喜歡的味道,也是他扛著日子往前走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