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粉染褲痕 刀刃滲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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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棚露濕曉光微,木響驚殘客夢稀。
瘦骨擔板紅痕深,稚手牽衣舊絮飛。
五毛蜷似霜中葉,三刀寒映鬢邊暉。
桂香混得煤煙烈,冷粥鹽椒腹內饑。
天剛蒙蒙亮,鐵皮棚頂的露水在波紋狀鐵板上鋪開層薄濕,像誰潑灑的半瓢清水尚未凝成珠。趙誌紅的眼皮被棚外木板拖拽的吱呀聲刺得發顫,那聲音時而尖銳如裂帛,時而沉悶似捶夯,混著女人壓抑的喘息,一下下鑿在他耳鼓上。
他掀掉蓋身的舊大衣,露出洗得發灰的秋衣,布料上還沾著昨日搬運貨物的塵垢。側頭望出去,晨霧像摻了牛奶的濃湯,把曾金輝的身影暈成團模糊的剪影。她彎腰搬攤位板時,細瘦的胳膊繃得如曬硬的麻繩,仿佛稍一用力就要迸裂。三十斤重的木板壓得她肩背佝僂,木棱陷進皮肉的紅痕,在蒼白皮膚映襯下紅得刺眼,像要滲出血來。
“你再睡會兒,我先去占地方。” 她的聲音裹在水汽裏,輕得能被風卷走,生怕驚了木板上蜷縮的孩子。娃娃的小腦袋歪在磨損的板邊,嘴角掛著昨晚米湯的白漬,小手攥著母親打了補丁的衣角,指節泛白得像要嵌進布紋裏。
趙誌紅一骨碌爬起來,帶起的風掀得棚角塑料袋沙沙作響。摸向褲兜時,指尖先觸到粗糙的褶皺 —— 那五毛錢紙幣揣了兩天,邊角卷得如枯葉,被他無意識捏得更皺,上麵的圖案都模糊成一團灰。
彩條布掀開的刹那,風裏湧來桂花甜香,清得像少女衣襟的氣息;可轉瞬間,煤爐的煙火氣就嗆得人喉嚨發緊,那是街角米粉攤熬骨湯的味道,濃得能勾出肚裏的饞蟲。趙誌紅咽了口唾沫,他清楚那不是自己能碰的 —— 他們的是早飯,向來是白米飯就著鹽醃辣椒,辣得舌尖發麻才能壓下饑餓。
推著吱呀作響的三輪車跟在曾金輝身後,車鬥裏堆高的商品晃得厲害,車輪碾過坑窪路麵,“哐當哐當” 的聲響像在數著年歲。到了市場入口,見祁東老頭正蹲在水泥柱下,背脊貼著冰涼的柱麵,懷裏抱個掉漆的鐵皮餅幹盒,邊緣鏽得像塊爛鐵。盒蓋掀開道縫,三把菜刀的木柄在微光裏泛著油亮,是常年摩挲才有的光澤。
“家裏就剩這三把了。” 老頭抬頭時,渾濁的眼珠浮起星點光,枯樹枝似的手指在盒麵蹭著,指甲縫裏的黑泥嵌得很深。“我琢磨著,今兒要換個地方。” 他洗得發灰的襯衫下擺沾著泥印,膝蓋補丁的針腳歪歪扭扭,倒比昨夜被搶刀時多了絲活氣,像快熄滅的炭又迸出點火星。
趙誌紅剛把攤位板支穩,“咚” 的悶響未落,就聽見婁底姑嫂的三輪車碾過坑窪的瀝青路麵,“嘩啦嘩啦” 像撒了把碎珠子。嫂子騎車時,後座麻袋敞著口,半截印著大牡丹的襪子耷拉出來,紅得像團火;小姑子從車鬥蹦下來,布鞋沾著草屑,褲腳掛著片蒼耳,蹲在地上手忙腳亂掏貨,塑料筐磕得石板 “咚” 地一響:“最前排的位置!” 額上汗珠順著泛紅的臉頰往下滑,滴在布滿劃痕的筐沿上。
早市收尾時,四個加起來超兩百歲的老頭從物業管理所踱出來,每人拎著隻豔色喇叭,八字步晃得像巡視領地的公鵝。“早市結束,請各位老板收攤 ——” 錄音帶著電流聲拖得老長,驚飛了簷下麻雀,鳥兒撲棱著翅膀紮進灰蒙蒙的天。
早市上賣菜的攤販們早沒了力氣,蔫頭耷腦地摞空筐,沾泥的手指連繩子都係不利索,繩頭在手裏扭得像條活蛇。他們昨夜在 “鬼市” 折騰到後半夜,今晨天不亮就來占攤,此刻眼皮重得像墜了鉛,推車回家的腳步虛浮,車軲轆在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軌跡。
“今天是星期天,也是廟頭圩。” 趙誌紅往帆布包塞襪子時,指尖觸到硬物頓了頓 —— 那是他藏的兩把刀,貼在腰側像塊發燙的烙鐵,是最後的底氣。
牡丹襪影逐車飛,蒼耳沾褲急如歸。
喇叭聲催禽鳥散,菜筐空疊影身頹。
樟陰吆喝喉生煙,竹籃錢包擠作堆。
油炸香隨閑步遠,忽傳故物惹心摧。
廟頭圩離臨桂縣城最近,要等日頭爬高了才成圩,熱熱鬧鬧撐不過三個鍾頭,卻能引來四麵八方的人。靈川縣的農夫挑著沾泥的籮筐,桂林體麵人揣著鼓囊囊的錢包,摩肩接踵間,空氣稠得能擰出汗水,混著汗味、魚腥與說不清的氣息。趙誌紅望著攢動的人頭,暗暗祈禱能有好收成 —— 這圩的收入若好,抵得上金山市場一個禮拜的進項。
他趕到時,圩場已像口沸騰的大鍋。在圩亭中央老樟樹下尋了塊空地,三輪車 剛好擠進去,抖開印著 “湖南名產” 的圍裙係上,深吸口氣吆喝:“看看嘞!結實耐穿的襪子 ——” 聲音穿透嘈雜,驚得樹影都晃了晃。
前後左右都是熟臉:婁底嫂子正捏著襪子跟人討價,嘴角掛著精明的笑;祁東老頭蹲在地上磨刀,“沙沙” 聲裏刀刃閃著寒光;老閆頭的耗子藥攤前,幾個老頭湊著腦袋低語,時不時點頭如啄米。
穿中山裝的老高拎著倆油炸粑晃過來,糯米混著蔥花的香氣勾得小孩直咽口水。他生得俊朗,見誰都咧嘴笑,幫婁底嫂子拽拽被風吹亂的塑料布,又替祁東老頭扶正歪了的木牌,活像個遊街串巷的熱心腸。這 “老高” 是上門女婿,三十出頭卻總被喊 “老”,平日裏圍著灶台轉,隻早晚接送中學的兒子算正經事。圩日裏老婆給幾塊零花錢,他便在人堆裏湊趣,哪兒熱鬧往哪兒鑽。
日頭爬到頭頂時,圩場成了鍋滾沸的粥。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子哭鬧聲攪成一團,趙誌紅喊得口幹舌燥,喉嚨裏像塞了團幹草,汗珠順著下巴滴在圍裙上,暈出片深色的印。他猛灌幾口涼水,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激得打了個寒顫。
這時才發現老高沒了影,準是溜去尋樂子 —— 或許在牌桌旁看輸贏,或許蹲戲台子底下聽戲文。
轉眼日頭西斜,金光變得軟綿。趙誌紅把外套往身上罩,剛才吆喝出的汗浸濕了秋衣,被風一吹,倒春寒像小刀子往骨頭縫裏鑽。正清點錢票,指尖劃過皺巴巴的紙幣時,胳膊突然被人拽了拽。
“湖南佬,湖南佬!” 老高在人群裏鑽了半天,才慌慌張張跑過來,嘴角還沾著油炸粑的油星,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你的刀,我瞅見了……”
趙誌紅的嘴半張著,半天合不上。看了眼攤位上所剩不多的襪子,三兩下將帆布拉緊打結,又喊祁東老頭:“把你刀擱我車上,幫照看會兒。” 老頭雖不明就裏,還是依言遞過刀,望著他跟老高鑽進人群的背影,眉頭擰成了疙瘩。
牛皮紙上冷光浮,藍褲金粉刺雙眸。
紅絛纏柄獨一份,圓刃藏鋒價自悠。
哨響圍如鐵壁合,棍聲粗似砂石投。
百錢爭較拳拳落,泥麵鞋痕血未收。
穿過鬧哄哄的圩亭,耳邊嘈雜漸消。圩尾泥地上鋪著三尺見方的牛皮紙,各種款式的刀子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切菜的、砍骨的,還有他最熟悉的長柄尖刀。趙誌紅的目光猛地釘在那雙黑皮鞋上 —— 鞋油擦得能照見人影,藏藍西褲燙著挺括的折痕,褲腰兩側幾點金粉卻亮得刺眼。
那金粉像碎玻璃碴子紮進眼裏。是昨晚收拾年底剩的對聯時沾在手上的金粉漆,紅紙上蹭下來的碎屑,沾在皮膚上很難磨掉。昨夜跟搶刀的人扭打時,他死死攥著對方褲腰,指縫裏的金粉準是那時候蹭上去的。此刻藏藍布料上的金星子在日頭下泛著賊光,比刀刃更灼人。
“你賣刀的?怎麽賣?” 他蹲下身,指尖撫過刀柄上的紅藍布條 —— 那是祁東老頭用廣告布撕的,顏色搭得怪誕,全天下獨一份。
軍綠 T 恤下露出個圓腦袋,年輕人撇嘴:“15 塊。”
趙誌紅心裏冷笑。這15塊連鐵都買不到,何況還是砂石鎮小作坊的獨門手藝,老師傅的火候從不外傳。更別說刀尖被自己特意磨成圓形,為的就是避開管製刀具的名頭,整個臨桂也找不出第二把。這幫人拿著他的刀低價賣,簡直是往心上紮刀子。
剛要開口,那年輕人警惕地瞄他一眼,突然吹了聲尖厲的哨子。七八個穿警服的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皮鞋碾過泥地的悶響裏,領頭大個子的褲縫在晃動 —— 金粉隨著動作簌簌發亮,像條毒蛇鑽進趙誌紅眼裏。
“500 塊,把刀拿回去。” 大個子提著電棍,黑殼子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嶄新的警服包著體態豐滿的身子,往趙誌紅麵前一橫,煙味裹著唾沫星子噴過來:“昨夜沒搜幹淨?”
趙誌紅摸了摸口袋,今天連本帶利不過三四百。手指撚著皺巴巴的紙幣時,後腰突然挨了記肘擊,疼得他像蝦米弓起身子。還沒直起腰,手腕已被大腳碾住,軍靴鞋跟碾過骨縫的劇痛裏,電棍帶著破空聲砸向麵門。
“去你媽的!” 他猛地偏頭,電棍擦著耳朵砸在牛皮紙上,刀刃震得叮當亂響。趁著對方收棍的空檔,趙誌紅反手抓住對方褲腰,指腹精準按在金粉處狠狠一擰。大個子痛呼著後仰,他順勢抄起腳邊的砍骨刀,刀背朝年輕人膝彎砸去。
“砰” 的悶響裏,年輕人抱著腿跪倒,膝蓋撞在石頭上的脆響格外刺耳。趙誌紅剛要去拽帆布包,後頸突然挨了重重一擊,眼前瞬間炸開金紅兩色 —— 像被扔進燒紅的鐵鍋。他踉蹌著撞翻牛皮紙,刀子滾落泥地的脆響中,數隻大腳同時踹上來。
肋骨像是被拆下來重拚,每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他胡亂揮拳,指甲摳到布料時死死攥住,金粉混著對方的汗黏在指腹。不知是誰的警棍掃中腳踝,他重重摔在泥裏,額頭磕在石頭上的瞬間,聽見自己的血滴在刀麵上的聲音。
“打人了!” 的呼喊隔著層血霧飄過來。趙誌紅在亂踹的鞋影裏摸索,指尖終於觸到熟悉的紅藍布條,卻被狠狠踩住手背。骨頭碎裂般的劇痛中,他看見那幾點金粉在褲縫上跳動,像極了年三十燒裂的燈籠火星。
不知過了多久,胳膊被人拽著拖起來,疼得他倒抽冷氣。老高扒開圍觀人群鑽進來,臉色煞白,嘴唇哆嗦:“湖,湖南佬,你咋樣?”
趙誌紅抹了把臉,滿身泥灰混著鞋印,胸前的黑印子格外紮眼。指腹還殘留著金粉的黏膩,像塊燒紅的烙鐵。刀子沒了,穿警服的也沒了,隻剩風卷著廢紙在圩尾打轉,像群找不到家的野狗。
五毛換得糖衣脆,應諾嬌兒兩夜思。
車軸吱呀載殘夢,刀光隱約映斜曦。
影隨長路愁無盡,風卷空圩意自遲。
一點微光不肯滅,猶存寒夜待春時。
他摸了摸褲兜,錢還在,是今天攥出汗水的血汗錢。指尖顫抖著撚出五毛遞給老高,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給我買個棒棒糖吧。”
他一步一晃挪回三輪車旁,每走一步都覺得骨頭在響。祁東老頭急忙迎上來,他搖搖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不多時老高攥著橘子味棒棒糖跑回,糖紙在風裏嘩啦啦響,像麵殘破的小旗。
趙誌紅把糖踹進褲兜 —— 那是答應女兒兩天的承諾。他苦澀地笑了笑,跨上吱呀作響的車,車鏈哼唧兩聲像在歎氣。“走吧,散圩了。”
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拖在地上的傷。三輪車後鬥裏,祁東老頭的刀在暮色裏閃著微光,那點光很弱,卻像黑暗裏不肯熄滅的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