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血濺金山後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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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濺金山後巷
臨桂金山,巷窄人稠;
“老祖宗” 者,梧州來遊。
三十年挑籮穿巷,擔家計:夫講義、兒女書、公婆食;
點數核桃稱冠二塘,打翻即報,分毫不差。
言核桃皆 “祖宗”,
解人偏好;積產兩樓,拚盡半生。
怎料後巷起風波:菜農擔菜求生,
舉報因攤位;鋼帽執法湧巷,
警棍濺血花。伍維護碗遭毆,父傷槐下;
黎芳抱子奔逃,蛋糕染泥;
吳姐藏板下,敢問 “紅旗何在”?
幸有老祖宗吼震欄杆,止亂象;
鬢白風骨在 ——數得清核桃,算不透強權;
護得己體麵,護不了民生。
判曰:一巷血光映槐葉,半世公道問青天;
莫讓 “祖宗” 成絕響,再使民生暖人間。
沒到過金山市場擺攤,你就不知道他們的稱呼有多奇葩,叫老奶的人不一定是年長者,甚至不一定是女人,叫阿姨的人肯定不是女人,叫叔叔的也不一定是男人,此刻正站在金山市場二樓圍欄邊的“老祖宗”也不是年齡大了才被叫老祖宗。她本是一個挑著籮筐賣核桃的遊走賣貨的個體戶,三十多年前,她挑一擔竹籮筐從梧州走到了臨桂,那時臨桂還是叫二塘,全稱是西路二塘。她的籮筐裏挑著她丈夫的講義,兒女的課本,還有不識五穀的公公婆婆,當然也有核桃。
她有一門絕活,一籮筐核桃打翻,骨碌碌滾得滿地都是,她眼睛能跟著核桃轉,沒等最後一顆停下就報數:“五百二十八顆!”有人蹲在地上數,數到最後果然不差一顆。
有人來挑核桃時,她的口音最是耐聽:梧州話的軟調裹著臨桂話的憨勁。遇著愛挑大核桃的,她就捏起顆拳頭大的,用指甲輕輕刮殼:“個大的好,富貴,肉能撐滿嘴,是核桃的祖宗喲!” 碰到偏愛小核桃的,她又掰開顆小巧的,核桃仁像裹著層琥珀:“個小的更好,金貴,皮薄不費牙,也是核桃的祖宗!” 要是有人拿不定主意,她就把兩種核桃都往人手裏塞:“不大不小的正好,珍貴,煮粥燉肉都香,還是核桃的祖宗!”“老祖宗” 的名號,就這麽從二塘傳到了臨桂。其實她不老,鬢角才沾了點白,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裏都帶著勁兒,在金山市場裏擺攤的小夥子、壯漢,見了她都得客客氣氣遞根煙。
當二塘消失在人們嘴裏的時候,她已經在臨桂挑出了兩棟樓,其中一棟就在金山市場二樓上的樓中樓。
今天午飯做早了一些,別人還洗米的時候她已經端著空碗在樓上看風景了。說是看風景。其實家裏人都知道她喜歡看的是在金山市場路邊擺攤的人,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候,看到熟人趣事她會開環大笑,看到不熟悉的人的囧事她也會指點一番。
這個金山市場後巷,是兩邊門麵包圍一堵牆,兩棵不長葉子的老槐樹撐滿空間,一個不到三米的地方時出口,也是進口。大早就有許多挑著竹籃子的附近菜農,挑著自己種的白菜、辣椒、韭菜、蔥蒜來賣,價錢不到市場裏的一半,他們不去市場裏競爭攤位,一個是幾千塊錢太貴,一個是整天擺攤家裏的地就沒人種了,他們挑擔子遊走的賣,賣完了就把筐子放在熟悉的門麵門口,用蛇皮袋蓋著回去地裏勞作,騰出空來摘菜就來賣一會兒,沒空就到第二天再來,算是先占位置了,所以,多半到了這個點他們的籮筐,撮箕都是蓋著的,當然在金山市場有攤位的人眼裏是不被允許的,那些個體戶說影響到了他們的權益,更甚的說是影響他們的權利。
“你們把菜賣那麽貴怎麽不說是影響臨桂居民的利益呢?”但這個聲音很小.....
“好壯觀!” 老祖宗端著瓷碗,指節因為常年握核桃有些變形,卻把碗端得穩穩的。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盯著那不到三米寬的口子,戴黑色鋼帽的人影順著亮光湧過來,起初是三股黑流,像三條貼地爬的蛇,沒等看清怎麽分的,竟又疊成六股,接著挨挨擠擠並成九股,隊伍齊整得像她當年數過的核桃。“九個一排!” 她手指下意識地敲著圍欄,“篤篤” 聲混著縫紉機聲,眼睛一眨不眨地數:“一排、兩排…… 十三排!” 數到第十三排時,她突然笑出聲:“哦豁,117 個核桃!哈哈哈,不是核桃,是活人喲!”
“那麽多人湧進來不把人踩死才怪。” 她的笑還沒散,樓下就炸了鍋,“嘩啦啦” 的巨響裏,竹籮筐撞在牆上裂了口,篾條 “啪” 地斷成兩截;蓋筐子的蛇皮袋還沒揚起就不見;舊泡沫箱 “嘭” 地炸開,裏麵的生菜葉混著汁液濺到牆根,大皮鞋 “哢” 地踩上去,綠汁順著鞋縫往地上流。
抱著孩子的黎芳正蹲在地上撿蘿卜,聽到響聲剛想直腰,就被一股力氣推得趔趄,她趕緊把孩子護在懷裏,膝蓋蹭在水泥地上,連滾帶爬地進了吳姐的裁縫店。她放在店門口的筐子翻了,蘿卜滾得滿地都是,豆角、蘑菇瞬間沒了蹤影,放在筐子上的蛋糕滾了出去......
吳姐聽見動靜,手裏的針線 “嗖” 地掉在地上。她一把撈起黎芳,接過孩子,另一隻手攥著黎芳的胳膊,蹲下身拖著她往裁衣板底下鑽。黎芳的膝蓋蹭破了皮,滲出血珠,她顧不上疼,聽著外麵的響動,身子止不住地抖。吳姐用圍裙蓋住她們,手還在輕輕拍孩子的背:“不怕不怕,……”
伍維剛從衛生間出來,手還沒來得及在圍裙上擦幹 指縫裏還沾著皂角的滑膩,就撞見有人正搬他堆在布匹旁的塑料籃。紙盒箱子已經被掀翻,裏麵的線軸滾得滿地都是,下一秒,他猛地抬頭:一隻印著 “鮮雞蛋” 的泡沫箱正從一個鋼帽手裏傳到另一個手裏,箱底還滴著蛋液,在水泥地上拖出黏糊糊的黃痕。
“那是我家的飯碗!” 他喉嚨發緊,聲音劈得像被扯斷的線。伸手去搶時,泡沫箱已經遞到了三米外,幾個穿警服的人正好堵在他身前。深藍色的警服嶄新得能看出熨燙的折痕,POLICE 的鋼帽簷壓得低,擋住了臉,隻露出緊抿的嘴角。伍維想往外衝,卻被胳膊肘抵著胸口,後背還貼著另一個人的警盾,冷硬的塑料殼硌得他生疼,鼻息間全是消毒水混著汗味的怪味。
“我都放屋裏了!你們講不講道理!” 他拚命往上跳,腳尖踮得發麻,可視線全被黑壓壓的人頭擋住。能看見的隻有前排人的衣領,汗漬洇出深色的圈,還有鋼帽上反光的警徽,晃得他眼睛發花。剛落下腳,又被人群往前推了半米,後背撞在吳姐裁衣店的門框上,“咚” 的一聲,震得他肺裏發悶。
“媽的!不講武德!七個圍一個,還裏外十八層,不打死也得擠死!”站在老祖宗身旁的光頭哥,指節攥著二樓木欄杆,胳膊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爆起來。唾沫星子隨著每一聲怒吼噴出去,順著欄杆縫往下滴,落在巷子裏的泥土上。他整張臉漲得像剛從滾水裏撈出來的豬肝,另一隻手抖著指向樓下,那些戴著鋼帽的人,帽簷下的陰影壓得很低,他聲音裏裹著粗氣,氣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風箱:“看看!這叫執法?這叫他媽的圍獵!”
老祖宗沒接話,隻狠狠剜了他一眼。眼白裏爬滿紅血絲,那眼神又冷又利,像冰錐子紮得光頭哥悻悻閉了嘴。她手裏的青花瓷碗早被攥得發燙,碗裏剩下的半口粥涼透了,碗沿的青花棱子硌得掌心發疼,一道紅印子深深陷在肉裏。前一秒她還支著身子,目光死死勾著巷子裏伍維的身影,他穿著件洗得白T恤,在人群裏還能看見半個腦頂;下一秒,一道黑影突然從斜裏揮出,是根裹著黑膠皮的警棍,帶著破風的 “呼” 聲,“嘭” 地砸在伍維頭頂上。
那一下重得能聽見布料悶響,伍維像被抽了筋的木偶,猛地往下塌,踉蹌著撲在屋簷下,背靠著牆壁癱軟下去,他手撐著地,咬著牙爬起來,胳膊抖得撐不住身子,卻還是往人群裏鑽,像要劃開一片巨樹組成的林子,肩膀撞在別人的警盾上,又被彈回來,踉蹌著往巷口的出口挪。
他身旁的警服們想往後退半步,可身後的人還在往前湧,腳步聲 “咚咚” 地踩在菜農散落的白菜葉上菜汁流了一地,汁水混著泥點又濺在褲腿上。有人扯著嗓子喊,聲音劈得像破鑼:“按市場辦舉報的來!別讓他跑了!”百來號人擠在不到二百平米的後巷裏,肩貼肩、背靠背,連轉身都得側著腰。警盾碰著警盾,發出 “哢啦哢啦” 的碰撞聲,有的邊緣蹭得人胳膊生疼,有的撞得彼此往前趔趄。誰也退不出去,像被塞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盒子,隻有伍維那道搖晃的身影,還在人群裏掙紮著往前挪。
“喔!打死了!出血了!” 二樓上的人群炸開了鍋,有人往後縮了縮,有人往前湧,有人掏出手機拍照,有胳臂戴劣質的警徽的手在人群裏搶奪群眾的手機,屏幕的光在臉上閃。老祖宗趕緊用袖口擦了擦眼,眯著眼往下看,隻見一群鋼帽先往西邊挪,又被人群擠到東邊,忽然在進口處第一棵老槐樹下散開:伍維躺在地上,雙腿蜷著,一隻鞋卡在警盾底下,鞋尖被踩得變了形,另一隻掛在槐樹枝上,鞋帶晃悠悠的。
還沒等她喘口氣,第二棵槐樹下又傳來 “撲通” 一聲。伍寶剛 —— 伍維的父親,那個剛從“行業山”下賣菜回來的老人,那個還沒來得及吃早餐的老人倒在血泊裏,手裏攥著的塑料袋破了,裏麵的饅頭滾出來,沾了頭上流出的血,軟塌塌地貼在地上。
“爸!伍維!” 黎芳的哭喊像被狂風撕爛的粗布,剛撞在裁衣店木門上就碎成碴,人已經跌撞著衝了出去,鬢角碎發黏在蒼白的臉頰;藍布褂子下擺被導航的爛竹筐勾得皺成一團,散亂的頭發隨著踉蹌的步子甩動,每一下都帶著慌。
她往前撲了兩步,還沒夠到第二棵老槐樹,“嘭” 的一聲悶響驟然炸開。四腳板凳帶著銳響擦過她耳側,凳麵 “咚” 地磕在樹幹上,又彈飛出去,落在地上時發出脆生生的裂響:四條凳腿先分了家,木屑濺到她褲腳;凳麵則滾到樹腳下,裂成兩道歪歪扭扭的縫,正壓在泥地裏的蛋糕上。奶黃色的油陷浸在黑褐色的泥裏,混著碎土發烏,隻有蛋糕盒上係著的紅繩子孤零零的沒斷,被風卷著打了個輕飄飄的旋,一頭勾住不遠處歪倒的掃帚,那掃帚早沒了柄,掃把頭的竹枝散得七零八落,沾著混了泥土的菜汁,紅繩掛在上麵,像截燒紅的線,刺得人眼疼。
就在這時,賣薑老頭的二胡聲慢悠悠飄過來,穿過金山市場的門麵,裹著薑辣的衝勁與蔥味的悶,還有遠處攤點飄來的米粉香。調子顫巍巍的,像琴弦上沾了沙:“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 給我紮起來哎…… 紮呀紮起來……”
詞兒被拉得發澀,繞到黎芳耳邊時,她正好盯著那截掛在掃帚上的紅繩,喉嚨突然發緊,女兒今天滿周歲啊。
“太過分了!給我住手!” 老祖宗的吼聲突然炸響,聲音嘶啞卻帶著勁,震得二樓欄杆嗡嗡響。她往前探著身子,鬢角的白發豎了起來,手裏的瓷碗 “哐當” 撞在欄杆上,沒碎,卻把裏麵殘留的粥粒震了出來。這一吼,兩棵老槐樹下的動靜突然停了 —— 鋼帽們的動作頓住,人群的喧嘩也低了下去,隻有風卷著槐樹葉,“沙沙” 地落在血泊裏。
空氣像浸了寒霜的棉絮,死死堵在後巷的每個角落,隻有吳姐粗重的呼吸聲,混著懷裏孩子憋得發緊的小胸脯起伏,連灰塵落地都顯得格外清晰。突然,“哇 ——” 一聲啼哭炸開,像把凍住的寂靜硬生生撕了道口子,是吳姐懷裏的娃。小臉漲得像燒透的炭,額角沁著一層細汗,兩隻肉乎乎的小手攥著吳姐的衣領,憋了許久的哭聲,此刻終於像斷了線的銀鈴,一串接一串砸在狹窄的空間裏。
吳姐仍縮在裁衣板底下,單薄的藍布衫抵著牆,那牆冷得像塊冰,寒氣順著後背往骨頭縫裏鑽。膝蓋早軟得打顫,若不是靠著牆撐著,怕是早癱在地上。她抱著孩子的手抖得厲害,連帶著懷裏的小身子都跟著顫,孩子每一聲哭都像細針,紮進她心裏還不算,又順著血管往四肢百骸竄,疼得她眼眶發緊,卻不敢掉淚。
她慢慢抬起頭,透過的細縫往外望,光裏飄著密密麻麻的灰塵,那是被無數雙腳踩起來的,腳步聲雜亂得像野蜂過境,“咚咚” 地敲在地上,又順著板縫鑽進來,撞在她的耳膜上。視線裏隻有一片晃動的褲腳,像密不透風的森林,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張了張嘴,聲音幹得發啞,卻帶著股壓不住的茫然與疼:“臨桂,你…… 你還是紅旗下的中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