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軍事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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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升機的旋翼卷起漫天黃沙,巨大的轟鳴聲如同重錘敲擊著我們瀕臨崩潰的神經。它在我們頭頂不足百米的高度盤旋了一圈,機身側麵的“八一”星徽在戈壁刺眼的陽光下清晰奪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力量。我們三人像三株即將枯死的植物突遇甘霖,拚盡最後力氣揮舞著手臂,嘶啞的呼喊聲被巨大的引擎聲徹底吞沒。
    然而,這希望的象征並未如我們期盼的那樣降落。它隻是完成了那一圈充滿審視意味的盤旋,然後機頭一抬,毫不留戀地朝著來的方向加速離去,轟鳴聲迅速衰減,最終消失在蔚藍的天際,仿佛從未出現過。
    戈壁恢複了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海市蜃樓般的幻覺,留下的,是比之前更深的絕望和巨大的疑惑。
    “走了?……它……它怎麽就走了?”三蛋子望著飛機消失的方向,臉上的狂喜尚未褪盡,已凝固成一種滑稽的錯愕,他癱軟在地,帶著哭腔,“解放軍……解放軍同誌怎麽不救我們啊?”
    我同樣心如死灰,喉嚨幹得發不出更多聲音,隻是茫然地看著天空。唯一的希望,如此近距離地出現,又如此決絕地離開,這種得而複失的打擊,幾乎摧毀了最後的精神支柱。
    唯有教授,他緊鎖著眉頭,臉上沒有絲毫得救的喜悅,反而布滿了更深的憂慮和警惕。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卻像驚雷一樣在我耳邊炸響:“不對勁……這飛機好像就是專程來找我們的!”
    “專程來找我們?”我勉強提起精神,不解地問,“那不是更好嗎?說明他們發現我們遇險了!”
    “如果是救援,為什麽不降落?為什麽不空投物資?哪怕用喇叭喊句話?”教授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看似空無一物的戈壁,“它隻是盤旋,觀察,然後離開。這不像救援,更像……偵察和確認。”
    教授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心中殘存的僥幸。是啊,救援行為不會如此簡潔而冷漠。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蔓延。
    “等!我們必須等!”三蛋子掙紮著爬起來,眼神裏重新燃起希望,“解放軍肯定是回去叫人了,或者去開更大的飛機來接我們!他們不會見死不救的!”
    教授卻緩緩搖頭,他的體力似乎也到了極限,但思維卻異常清晰:“不能幹等。這裏情況複雜,指北針失靈,地貌重複,現在又出現了軍方直升機……我懷疑,我們可能誤入了某個敏感區域。”
    “敏感區域?”我一愣,隨即想到指北針被強烈幹擾的現象,以及這片區域詭異的地形,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您是說……軍事禁區?”
    教授沉重地點了點頭:“很有可能。普通的戈壁灘,不會有這麽強的磁場幹擾,也不會有軍方直升機進行低空巡視。我們之前的兜圈子,恐怕不僅僅是因為迷路……”
    爭論沒有持續太久,現實的殘酷讓我們連爭論的力氣都在迅速流失。我們決定原地休息,保存體力,但教授堅持要我把強光手電和唯一還能發出點聲音的汽車喇叭準備好,以防萬一。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陽無情地炙烤著大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滾燙的沙塵,喉嚨裏的幹渴如同火焰灼燒。一個小時,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三蛋子從一開始的翹首以盼,逐漸變得焦躁不安,最後隻剩下癱在車影裏喘氣的力氣。
    就在我們幾乎要放棄等待,準備再次嚐試徒勞的突圍時,一直舉著望遠鏡觀察四周的教授突然低呼一聲:“來了!”
    我和三蛋子如同觸電般彈起,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在地平線的盡頭,果然騰起了幾縷煙塵,並且迅速擴大,如同戈壁上奔騰的土龍。
    “是車!是車隊!”三蛋子再次激動起來,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力量,“我就說!解放軍不會丟下我們的!”
    教授將望遠鏡遞給我,神色依舊凝重:“你看看。”
    我接過望遠鏡,手因為虛弱和緊張而微微顫抖。調整好焦距,視野裏清晰地出現了三輛墨綠色的越野車,它們根本無視複雜的地形,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在起伏的戈壁灘上狂飆,車後拖曳著長達數百米的滾滾黃龍,直勾勾地朝著我們所在的位置衝來!那種淩厲的氣勢,絕非普通民用救援隊伍所能擁有。
    隨著車隊越來越近,車輛的細節也清晰起來。它們造型硬朗,底盤極高,輪胎寬大,透著一股強悍的越野能力。
    “是悍馬?美國的悍馬?”我有些不確定地低語。在我有限的認知裏,那種威猛的造型很容易聯想到影視作品中的悍馬車。
    旁邊癱著的三蛋子聞言,接過望遠鏡看了看,竟然掙紮著露出一絲帶著鄙夷的“專業”表情:“哥,你沒見識了……那是東風猛士!咱們解放軍最新的高機動性越野車,比悍馬還厲害!”
    他的話讓我心頭一凜。東風猛士?現役裝備?這意味著來的絕不是普通的邊防巡邏隊或者救援隊。
    幾分鍾後,三輛猛士越野車帶著刺耳的刹車聲,以一個半包圍的態勢,精準地停在我們破舊的皮卡周圍,揚起的沙塵幾乎將我們淹沒。車門迅速打開,跳下來七八名身著荒漠迷彩、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的動作幹淨利落,眼神銳利如鷹,一下車就迅速散開,占據了有利位置,槍口雖未直接對準我們,但那無形的壓迫感瞬間讓我們窒息。
    我們三人下意識地靠攏在一起,三蛋子臉上的興奮早已被恐懼取代,腿肚子都在打顫。我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瘋狂跳動。
    一名士兵上前,語氣冷峻而不容置疑:“原地不動!雙手放在我們可以看到的地方!”
    我們依言照做,如同被凍結的雕像。
    緊接著,兩名士兵上前,對我們進行了快速的搜身檢查,確認沒有武器。另一組士兵則仔細檢查了我們的皮卡車,翻看了車內的物品——所剩無幾的食物、空了大半的水桶、那些地質工具,以及那台惹禍的山寨GPS望遠鏡。
    一名軍官模樣的人(從他的氣質和周圍士兵的態度判斷我不認識軍銜)走了過來,他大約三十多歲,皮膚黝黑,麵容剛毅,眼神掃過我們,如同掃描儀一般。他拿著從我們車上搜出的身份證件,又瞥了一眼被士兵遞過來的那台山寨GPS望遠鏡。
    “姓名,籍貫,來這裏做什麽?”他的問題簡短直接,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
    教授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同誌,我們是來旅遊的,自駕遊,不小心迷路了,在這裏轉了好幾天,水都快喝完了。”
    “旅遊?”軍官的目光如同實質,落在我們憔悴不堪、嘴唇幹裂裂的臉上,又掃過我們這輛幾乎散架的破皮卡和那些與“旅遊”不太相稱的工具上。“跑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旅遊?還帶著這個?”他掂了掂手裏那台造型誇張的望遠鏡和那台印著美軍標誌的山寨假貨Gps,語氣裏充滿了懷疑,“這玩意兒是幹什麽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知道這東西成了最大的疑點。
    教授連忙解釋:“同誌,這就是個普通的望遠鏡,圖便宜買的山寨貨,那個GPS是我們撿的,是個假的,我就覺得好玩,進來沒多久就失靈了,不然我們也不至於迷路這麽慘。”
    軍官不置可否,示意士兵將我們的手機也收走進行檢查。顯然,他並不完全相信我們的說辭。在仔細核對了我們的身份證信息(幸好都是真實的),並且可能通過車載電台或者衛星通訊設備與後方進行了核實之後,他臉上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但審視的目光並未完全消失。
    負責檢查手機的士兵報告:“隊長,手機裏大部分是風景照和一些定位截圖,沒有發現敏感軍事設施的照片或其他異常信息。”(後來我們知道,他們還是將涉及我們行進路線和特殊地貌的照片所有數據都刪除了。)
    經過一番緊張的盤問和信息核實,軍官似乎初步排除了我們是有特殊目的的潛入者。他走到我們麵前,語氣依然嚴肅,但少了幾分之前的淩厲:“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我們茫然地搖頭。
    他指著遠處那些幹擾指北針的鐵礦山丘,沉聲道:“這裏是軍事管製區,未經批準,嚴禁任何人進入!你們所謂的‘鬼打牆’,除了地貌相似,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裏的特殊磁場環境幹擾了你們的判斷。你們這幾天在原地兜圈子,以及挖掘鉀鹽坑的行為,我們的監測係統早就發現了。一開始還以為是不法分子在勘測礦產資源或者有其他目的,所以派了直升機先來確認,然後我們過來處置。”
    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的一舉一動,早在別人的監視之下。那種被無形之眼注視著在死亡邊緣掙紮的感覺,讓人後怕不已。挖掘鉀鹽坑,本是求生之舉,在對方看來,卻成了“勘測采礦”的可疑行徑,這才引來了這場極具壓迫感的“救援”。
    雖然是個烏龍事件,但畢竟我們誤入禁區在先。在嚴厲批評教育之後,我們被要求寫下了一份保證書,按了手印,保證絕不將區內所見所謂(其實也沒看到什麽)外泄,並且永不再次進入。
    隨後,我們三人被分別安排上了三輛猛士車,我們的皮卡則由一名士兵駕駛,跟隨著車隊。坐在寬敞而堅固的軍車裏,感受著車輛在戈壁上穩健飛馳的能力,與我們之前那輛破皮卡的顛簸掙紮形成了鮮明對比。大約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前方終於出現了令人淚目的黑色柏油路麵——那是現代文明的象征,是生之路。
    車隊在公路邊停下。軍官下車,最後一次指著路邊一塊醒目的、雖然有些風化但字跡依舊清晰的巨大標示牌,上麵赫然寫著“軍事禁區,禁止入內”八個大字以及相關的法律條文。
    “沿著這條路,往東可以出去。以後旅遊,去該去的地方,別再拿生命開玩笑,也別再給國家添麻煩!”軍官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們千恩萬謝,幾乎要跪下來。看著三輛猛士車調轉方向,迅速消失在戈壁深處,我們仍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重新坐回自己那輛滿是塵土的皮卡,摸著熟悉的方向盤,我們三人相顧無言,唯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深深的疲憊。
    沿著筆直的柏油路行駛,再也沒有迷路的擔憂。開了一會
    當熟悉的焉耆縣城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時,我們幾乎要哭出來。
    找了一家熟悉的旅館,停好車,開好房間。甚至連飯都沒力氣吃,我們回到各自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陷入了長達二十多個小時的昏睡。身體的極度透支和精神的高度緊張,在這一刻徹底釋放。睡眠,成為了修複我們幾乎崩潰的身心唯一的方式。
    醒來後,我們依舊感到渾身酸痛,精神萎靡。坐在街邊的小飯館裏,吃著熱騰騰的過油肉拌麵,喝著甘甜的磚茶,我們才真正感覺到,我們活過來了。
    回想這次九死一生的經曆,我們感到一陣陣後怕。那台山寨GPS望遠鏡是罪魁禍首,它將我們引入了絕境;而那片充滿詭異磁場的軍事禁區,則幾乎成了我們的埋骨之地。諷刺的是,最終將我們從自然絕境中拉出來的,恰恰是因為我們觸犯了禁區的規矩而引來的軍方力量。
    這次烏龍的“救援”,代價巨大——我們失去了所有電子數據,經曆了極度的恐懼和體能的極限挑戰。但我們也無比慶幸,慶幸這個烏龍事件最終救了我們三條命。它像一聲尖銳的鷹鳴,劃破了羅布泊死寂的天空,也劃破了我們盲目自信的冒險夢,留下的是對自然、對規則的深深敬畏。
    教授默默地喝著茶,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或許,他在回想那張手繪地圖上的標記,回想那條“戈壁玉溝”,回想這次旅程背後,那些尚未觸及,或許再也無法觸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