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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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當李靖將那份凝聚了無數心血、標注詳盡、甚至在某些關鍵處利用了紅拂所贈絲帛信息的奔襲計劃最終呈送到楊素案頭時,饒是以楊素的城府與見識,眼中也不由得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
計劃之大膽縝密,路線之刁鑽奇險,對敵我力量對比與潛在風險的計算之精準,尤其是其中對於那所謂“異術之源”可能存在的幾種形態、弱點及應對方案的推演,都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參軍,甚至許多沙場老將的能力範疇。這份計劃,不僅是一份軍事行動指南,更隱隱透露出一種對世界底層規則的洞察與利用。
楊素仔細翻閱了整整一個時辰,期間數次停頓,手指在那些險要的地名和特殊的標記上輕輕敲擊,最終,他合上卷宗,抬起眼,看著肅立在下方的李靖,隻說了兩個字:
“準了。”
沒有過多的褒獎,但這兩個字所蘊含的分量,卻重若千鈞。這意味著,整個雁門關最精銳的力量,將為了這個瘋狂而大膽的計劃,進行一次勝負未知、九死一生的豪賭。
命令迅速下達。
翌日清晨,天色剛蒙蒙亮,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與雁門關高聳的城牆連接在一起,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關內最大的校場上,卻已是旌旗招展,殺氣森然。
三百名精銳士卒,已然列隊完畢。
他們並非普通的邊軍,而是楊素麾下最為鋒利的刀刃——鐵鷂子。
清一色的玄黑色輕甲,覆蓋著關鍵部位,甲片打磨得並不光亮,反而帶著一種吸光的暗沉,便於在夜間及複雜環境下隱匿。每人腰間佩著特製的狹長馬刀,背負強弓勁弩,箭囊飽滿,除此之外,再無多餘累贅。他們靜靜地站在那裏,如同三百尊沉默的鐵鑄雕像,沒有交頭接耳,沒有左顧右盼,隻有一股百戰餘生、凝練如實質的煞氣匯聚在一起,形成一股無形的壓力,讓校場周圍那些圍觀的其他部隊士兵,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不敢直視。
這些鐵鷂子,個個眼神銳利如鷹,麵容被風霜刻滿堅毅的痕跡,修為最低者也已在煉氣中期,小隊長更是築基期的好手。他們擅長長途奔襲、潛伏暗殺、以寡敵眾,是楊素手中真正的王牌。
而今天,這支王牌中的王牌,將被鑄成一柄直插敵人心髒的“尖刀”。
點將台上,楊素依舊是一身青衫,負手而立。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這三百兒郎,沉靜如水,卻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儀。紅拂一身戎裝,按劍立於其側後方,目光掃視全場,最終落在了台下隊列旁,那個略顯單薄的身影上。
李靖站在鐵鷂子隊列前方稍偏的位置,他身上也換上了一套合身的玄黑色輕甲,背負著楊素特賜的一張刻畫著簡易符文、威力更強的弓弩,懷中揣著那卷無價的絲帛地圖和那枚青銅虎符。他的身份,是此次奔襲行動的參軍,兼……“規則顧問”。這個古怪的頭銜,是楊素親自定下的,並未多做解釋,卻足以讓許多知情人浮想聯翩。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那三百鐵鷂子隊列中,無數道或好奇、或審視、或明顯帶著質疑與不服的目光,如同鋼針般刺在他身上。尤其是站在隊列最前麵的幾名氣息格外彪悍的隊正,其中一人,麵色黝黑,一道刀疤從眉骨斜劃至下頜,眼神如同餓狼,看向李靖時,毫不掩飾其中的輕蔑與挑釁。顯然,對於這個憑空出現、據說全靠一張嘴皮子得到丞相賞識,甚至可能要在行動中指手畫腳的年輕參軍,這些驕兵悍將心中充滿了抵觸。
李靖眼觀鼻,鼻觀心,麵無表情。他早有預料,在軍中,尤其是在這等精銳之中,想要獲得尊重,靠的從來不是身份和言語,而是實打實的本事和戰績。
楊素沒有進行長篇大論的動員,隻是簡短的幾句,點明了此次行動關乎北疆存亡,關乎身後萬千同胞,要求所有人務必聽從號令,戮力同心,完成任務。
“……此次奔襲,由李靖參軍統籌謀劃,沿途一應決策,關乎行動成敗者,皆可與之商議。”楊素最後這句話,更是讓台下不少鐵鷂子眼中露出了愕然與不滿之色。讓一個毛頭小子參與決策?甚至擁有建議權?
軍令如山,盡管心中不服,卻無人敢出聲質疑。
點兵結束,隊伍稍息,進行最後的裝備檢查與休整。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踉踉蹌蹌、不顧守衛的阻攔,拚命衝到了校場邊緣,正是張凡!
他身上的傷顯然還未大好,臉色蒼白,跑動間甚至有些瘸拐,但他不管不顧,眼睛死死地盯著隊列旁的李靖,嘶聲喊道:“靖哥兒!李參軍!”
李靖聞聲轉頭,看到張凡那副模樣,心中不由得一緊。
張凡衝到李靖麵前,因為激動和奔跑,氣息急促,胸口劇烈起伏,他指著那三百肅殺的鐵鷂子,又指向李靖身上的嶄新輕甲和背後那張一看就非凡品的弓弩,眼睛赤紅,聲音因為極力壓抑而顯得有些扭曲:
“為什麽?!靖哥兒!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你能去,我就不能去?!”
他一把抓住李靖的胳膊,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我們是一起從第七烽燧殺出來的!我們說過要同生共死!你現在飛黃騰達了,是丞相麵前的紅人了,就看不起我這個粗鄙的兄弟了是不是?!”
“凡哥,不是這樣……”李靖試圖解釋,心中湧起一股酸楚。他看到張凡眼中那被背叛的痛苦和幾乎要溢出來的嫉妒,知道任何關於“傷勢未愈”、“修為不足”、“此行太過危險”的解釋,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那是怎樣?!”張凡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陡然拔高,幾乎破了音,引得校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那些鐵鷂子們抱著臂膀,冷眼旁觀著這場兄弟鬩牆的戲碼。
“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是個廢人?是個累贅了?!怕我拖累你的前程,拖累你這潑天的大功?!”張凡的情緒徹底失控,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怒吼道,“我張凡是不如你聰明!不如你會討好上司!但我這條命是硬的!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啊!!”
他猛地湊近李靖,幾乎是臉貼著臉,壓低的聲音卻帶著錐心刺骨的痛楚:“靖哥兒……我隻怕……被自己的兄弟看不起!怕被你……當成廢物一樣丟下!”
最後這句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李靖的心上。他看著張凡那因激動而扭曲的麵容,那赤紅的雙眼中閃爍的淚光,喉嚨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能說什麽?說此行目標是喚醒古老紀元的恐怖存在,是規則層麵的對抗,煉氣期的修為上去隻是送死?說他不願看到兄弟白白犧牲?這些,張凡此刻根本聽不進去。在張凡看來,這就是赤裸裸的嫌棄和背叛。
“好!好!好!”張凡見李靖沉默,連說三個“好”字,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他踉蹌著後退兩步,目光死死地釘在李靖臉上,“李參軍!祝你旗開得勝,立下不世奇功!我張凡……高攀不起了!”
說完,他猛地轉身,一瘸一拐地,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校場,那背影充滿了絕望與決絕。
校場上一片寂靜,隻有風聲嗚咽。
李靖站在原地,看著張凡消失的方向,隻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剜去了一塊。那份因計劃獲批、即將踏上征程而升起的決絕,此刻也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翳。兄弟之情,難道真的要因為這命運的分岔,就此斷絕了嗎?
“嗬,參軍大人,看來這家務事,還沒料理清楚啊?”一個帶著明顯譏諷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李靖轉頭,是那名臉上帶著刀疤、眼神如餓狼的鐵鷂子隊正。他抱著雙臂,歪著頭打量著李靖,語氣輕佻:“咱們這趟是去玩命的,可不是遊山玩水,更不是帶娃兒。參軍大人若是心有掛礙,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這話立刻引起了旁邊幾名鐵鷂子低低的嗤笑聲。
李靖的目光驟然轉冷,如同兩道冰錐,直刺那刀疤隊正。他沒有動怒,隻是平靜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的事,不勞費心。既然丞相將此重任托付,李靖自當竭盡全力。至於是否累贅……”
他的目光掃過那幾名麵露不屑的鐵鷂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戰場上,自見分曉。”
那刀疤隊正被李靖這冰冷而自信的目光一刺,竟莫名地感到一絲寒意,臉上的譏誚之色收斂了幾分,冷哼一聲,不再言語,但眼中的不服,卻絲毫未減。
集結的號角聲再次響起,低沉而肅殺。
李靖深吸一口氣,強行將張凡離去帶來的黯然與心痛壓入心底最深處。他最後望了一眼雁門關內那熟悉的景象,然後毅然轉身,走向那三百鐵鷂子。
他穿上輕甲,調整了一下背後弓弩的位置,將懷中絲帛和虎符貼身藏好。
此刻,他不再是那個心有彷徨的戍卒,也不再是那個困於兄弟情義的年輕人。他是這柄即將出鞘的“尖刀”的執掌者之一,是肩負著阻止“荒魘”降臨、破解北疆危局重任的……李靖。
目光,決絕如鐵。
尖刀,已然出鞘。
目標——直指北方,那被血色與灰黑氣息籠罩的突厥王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