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字數:6932   加入書籤

A+A-


    貢院深處,值房內。
    江南道督學、院試主考官解熹正端坐案後。
    他年約六旬,須發已見霜色。
    但精神矍鑠,目光銳利如鷹。
    副主考、江南道按察司僉事(相當於江南道紀委三把手)陸淵則是陪坐在一旁。
    按理說按察司僉事是不會作為考官的。
    但陸淵是在當年連中五元,在殿試被點為榜眼,差一步就創下大六元奇跡的少年天才。
    因此被破例安排進了此次院試。
    書吏捧著試卷躬身入內。
    “稟大人,甲組呈上‘上上優’策論卷一份,請大人親閱。”
    “上上優?”
    解熹抬眸,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主持科考多年,深知下轄考官個個嚴謹。
    非真正驚才絕豔者不敢輕易評此最高等第。
    “呈上來。”
    試卷被書吏恭敬地放在解熹麵前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
    解熹的目光落在卷麵字跡上,瞳孔微微一縮。
    “好字!”
    他低讚一聲以指虛點。
    “僅憑這筆字,便當得起才俊二字!”
    隨即。
    他看到了那振聾發聵的開篇八字——
    “筷子浮起,人頭落地!”
    “嗯?”
    解熹眉頭一挑。
    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
    “筷子浮起,人頭落地……”
    他凝神細讀下去。
    越看,神色越是凝重,眼睛也越發明亮。
    看到文章痛陳吏治之弊。
    看完文章,解熹猛地一拍桌案!
    “好!”
    “好一個振聾發聵之論!好一份赤子憂民之心!痛快!當浮一大白!”
    他激動地看向身旁同樣被文中氣象所懾的陸淵:
    “雲生(陸淵的字),此子策論非但文采斐然。”
    “更難得的是這份見識,此卷見識之深,格局之大,論述之精,已遠超尋常院試水準。”
    “便是放在會試殿試的考場上亦不落俗,比之許多屍位素餐的官員奏折更顯言之有物,更具可行之策!”
    陸淵也已經看得心潮澎湃,深以為然:
    “解公慧眼,此份策論屬實出色。”
    “不過也是這名考生運氣好,趕上了解公。”
    “不然遇上一些擅於攀附鑽研的蟲豸,說不定會覺得自己被這名學子暗諷,怒而批個劣等。”
    聽完陸淵的話,解熹不再猶豫,取過朱筆飽蘸濃墨。
    在卷首那“上上優”三字旁。
    再次鄭重寫下力透紙背的三個朱砂大字——
    “上上優”!
    一錘定音!
    他放下筆,看著這份糊著名、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試卷。
    眼中充滿了激賞與期待。
    “五日後放榜,老夫倒要看看能寫出如此策論的少年英才,究竟是何等人物!”
    ......
    傍晚,青帷馬車平穩地駛入天臨府高大的城門。
    碾過青石板鋪就的長街。
    車內。
    蘇婉晴和阿音已經依靠著沉沉睡去。
    秦明月看著窗外的街景,忽然輕聲開口:
    “顧銘。”
    顧銘轉過頭:
    “嗯?”
    秦明月看著他。
    清冷的眸子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格外明亮。
    她微微揚起下頜:
    “三日後就放榜了。”
    “這次我發揮比平日還好,你這次,怕是要在我下麵了。”
    顧銘迎著她的目光沒有半分退縮。
    他微微一笑,笑容篤定:
    “好,那我們就看看。”
    “到底鹿死誰手。”
    貢院,改完顧銘的策論後,解熹又批了兩份上優一份下劣。
    看著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
    解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老夫準備稍歇片刻,不服老不行啊。”
    院試批改試卷期間,整個貢院都完全封閉。
    所以解熹也隻能在這公房稍歇。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
    走向值房角落那張簡陋的窄榻。
    正準備和衣躺下。
    篤篤。
    值房門被輕輕叩響。
    在寂靜的夜裏卻格外清晰。
    “進來。”
    解熹停下動作。
    一名書吏躬身入內,雙手捧著一份糊名的試卷。
    “大人,乙組送來一份賦文,評為‘上優’,按例需請您親閱。”
    解熹微微皺眉。
    困意被打斷,有些不悅。
    但職責所在,他隻得重新回到案前。
    “呈上來。”
    書吏恭敬地將試卷放在紫檀大案上迅速退下。
    解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試卷上。
    隻一眼,他的眼神就重新振奮起來。
    那筆跡,矯若驚龍,飄逸處如雲煙流淌。
    何等熟悉!
    “雲生,又是剛剛那個考生!”
    解熹脫口而出,疲憊一掃而空。
    “哦?” 陸淵也湊近了些,也露出了然之色。
    “是了!是策論寫得‘筷子浮起,人頭落地’那位!”
    顧銘【落紙雲煙】獨特的書法風格實則是令人過目難忘。
    解熹立刻展開試卷,賦題正是他親擬的——
    “哀民生之多艱!”
    他凝神細讀。
    開篇即是悲歎。
    “嗚呼!聖人垂訓,仁政愛民,然天道無常,吏治不清,遂有民生之多艱也!”
    筆鋒沉鬱頓挫,字字如錐。
    文中描繪災景。
    “贛江之畔,沃土龜裂如掌紋,禾苗枯敗若亂發……”
    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最真實的慘烈。
    觸目驚心,筆鋒轉向人禍。
    “倉廩有餘糧,而民不得食;府庫有餘財,而民不得濟。朱門酒肉,臭於路有凍死之骨;官道車馬,疾於民有倒懸之急!”
    犀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剖開官場積弊。
    解熹一邊看。
    一邊不由自主地點頭。
    他忍不住出聲。
    “雖不如他那篇策論般鋒芒畢露,言辭激烈……”
    “但這篇賦文,沉鬱頓挫,字字血淚,道盡生民之艱,亦是實至名歸的‘上優’!”
    陸淵在一旁也看得連連點頭。
    “確實,情深意切,言之有物。”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並未一味沉溺於悲歎,結尾處呼籲雷霆滌蕩汙濁,春風潤澤焦枯,開倉放糧,嚴懲貪腐……”
    “心懷悲憫,亦不失對清明吏治的期盼。”
    解熹看著卷末。
    目光凝固,那裏,有一行力透紙背的殘句作為結尾。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解熹的呼吸猛地一窒,他反複低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聲音在寂靜的值房裏回蕩。
    過了良久,解熹才長歎一聲。
    那歎息悠長而沉重。
    飽含著無盡的感慨與無奈。
    他提起朱筆,毫不猶豫地將卷首原本評定的“上優”。
    重重劃去。
    再次寫下三個力透紙背的大字——
    “上上優”
    陸淵看著解熹的動作。
    沒有任何異議。
    “解公此舉,深合吾心。”
    “此句道盡千古興亡,黎民血淚。振聾發聵,當得起‘上上優’!”
    解熹放下筆,凝視著那行殘句。
    “是啊。此子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洞見……”
    他看向陸淵。
    “雲生,如今這世道,能真正看見民間疾苦的學子……”
    “不多了。”
    陸淵深以為然。
    他想起之前看到過的許多試卷。
    要不就是空洞的頌聖,要不就是粉飾的太平。
    “解公所言極是。”
    解熹看著顧銘的試卷,繼續說道:
    “這也是我之所以會選擇這些考題的原因啊。”
    “就是想看看,這些未來的‘父母官’,心中是否還裝著‘民’字。”
    “目前來看,似乎情況比我想得還要糟糕。”
    批改完這份賦文,解熹再無睡意。
    他讓書吏再沏了一壺濃茶。
    與陸淵對坐,繼續等待其他需要複核的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