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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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給將軍府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金色,卻驅不散府內沉寂壓抑的氣氛。
阿梨正心不在焉地擦拭著回廊的欄杆,手腕上那圈未消的青紫不時傳來隱痛,提醒著白日裏書房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忽然,府門被輕輕叩響。
阿梨愣了一下,這個時辰,將軍稱病未朝,誰會來拜訪?她放下抹布,快步走到門邊,謹慎地拉開一條門縫。
門外站著兩人。
前麵是一位身著青色儒衫、約莫四十歲的中年人,眼神深處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他身後跟著一位穿著深褐色布衣、佝僂著背的老者,手裏拄著一根普通的木杖,眼神渾濁,仿佛隻是個尋常老仆。
那人見到阿梨,彬彬有禮地微微一揖,聲音溫和:“姑娘,叨擾了。煩請通報沈將軍一聲,故人來訪,有要事相商。”
他的目光在阿梨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些許打量,卻並無惡意。
阿梨被那聲“姑娘”叫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下頭:“請稍候,奴婢這就去通報。”
她轉身快步穿過庭院,來到書房外,輕輕叩門:“將軍,門外有兩位客人求見,說是有要事。”
裏麵沉默了片刻,傳來沈玠低沉的聲音:“知道了。”
書房門打開,沈玠走了出來。
他已換下朝服,隻著一身墨色常服,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已經恢複了平日的冷冽,隻是眼底深處似乎比以往更加幽深難測。
他瞥了阿梨一眼,沒說什麽,徑直走向府門。
阿梨下意識地跟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沈玠走到府門,當他看清門外站著的兩人時,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度的驚訝,隨即那驚訝便被一種異常恭敬、甚至帶著些許緊繃的情緒所取代。
他迅速拉開府門,側身讓開通道,語氣是阿梨從未聽過的鄭重:“您……您怎麽來了?快請進。”
那人微微一笑,並未多言,領著老者邁步而入。經過阿梨身邊時,那人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掃過,尤其是她清秀卻帶著驚惶未褪的臉龐和纖細的身姿,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隨口對沈玠笑道:“玠弟府上的下人,倒是生得愈發水靈標致了。”
這話語輕佻,與他一身的書卷氣頗有些不符。
阿梨聞言,臉頰瞬間漲紅,窘迫地低下頭,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
走在前麵的沈玠腳步猛地一停,霍然轉身。
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目光冰冷如刀,不是看向那人,而是直直射向阿梨,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厭棄和斥責:
“退下!這裏沒你的事了!”他語氣極重,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出來的,“卑賤之人,也配入貴人的眼?還不快滾!”
阿梨被這突如其來的、極其羞辱的嗬斥驚呆了,臉上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比方才漲紅時更加蒼白。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沈玠,眼眶瞬間就紅了,巨大的委屈和難堪湧上心頭,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死死咬著嘴唇,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慌忙低下頭,顫聲應了句“是……”,
幾乎是踉蹌著、逃離般地快步退了下去,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沈玠看著她倉皇逃離的背影,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
但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隻是轉回身,對著那年輕人時,神情已經恢複了一種近乎刻板的恭敬,微微躬身:“下人粗鄙,不懂規矩,讓您見笑了。書房請。”
那年輕人意味深長地看了沈玠一眼,笑了笑,沒再說什麽,跟著他走向書房。
府門緩緩關上,隔絕了內外。
隻剩下阿梨跑遠後,那空蕩蕩的回廊裏,仿佛還回蕩著那句冰冷刺骨的“卑賤之人”。
後院那處幽靜的客房常年緊閉,平日裏除了沈玠自己,絕無下人敢靠近半步,是府中名副其實的禁地。
此刻,夜色初降,這裏更顯僻靜陰冷。
沈玠推開房門,一股久未住人的、淡淡的塵味撲麵而來。他側身,恭敬地讓兩人進入。
房門在身後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徹底隔絕了外界。
屋內陳設簡單,隻有一張床榻,一張方桌,兩把椅子,燭台上積著薄灰。
那身著青色儒衫的“年輕人”——皇帝,自顧自地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姿態閑適,仿佛這裏是他自己的寢宮。
那位一直沉默的“老仆”則垂手立在他身側。
沈玠垂首立於房中央,對著椅上之人,再次躬身行禮,聲音在空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而壓抑:“微臣……拜見陛下。”
皇帝輕笑一聲,把玩著桌上一個落滿灰塵的茶杯:“愛卿不必多禮。今日朝會上未見到愛卿,朕心甚憂,特來看看。愛卿身子……可好些了?”他的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虛假關懷。
沈玠眼簾低垂,遮住所有情緒:“勞陛下掛心,臣無事。”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沈玠身上,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另外,朕如此惦記愛卿,深夜親自過府探視……愛卿打算,如何報答朕這片‘心意’呢?”
沈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立刻明白了什麽。
白日尚書房近真公公的“查驗”猶在眼前,那屈辱的觸感尚未散去,夜晚,更深的折磨便已降臨
沈玠的指尖冰涼。他沉默了片刻,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唯有眼底最深處,掠過一絲近乎麻木的絕望。他聲音低沉,沒有一絲波瀾:
“陛下厚愛,臣……惶恐。”
他頓了頓,像是做出了某個艱難的決定,繼續道:“此處書房簡陋,恐汙聖駕。後院尚有僻靜客房,請陛下與先生……移步。”
皇帝挑眉,似乎對沈玠的“識趣”感到滿意,又或許是對這即將在新地點展開的“遊戲”產生了新的興致。他站起身:“哦?也好。那就……請愛卿帶路吧。”
於是,便有了此刻客房內的對峙。
沈玠站在房間中央,麵對著椅上笑意吟吟的皇帝。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冰冷的牆壁上,如同一座孤寂的囚籠。
他知道,今夜注定無法善了。皇帝的“探視”不過是又一場精心策劃的、以踐踏他尊嚴為樂的淩辱。
而他,無處可逃。
後半夜的寒氣透過窗縫滲入客房,燭火早已燃盡,隻餘下冰冷的月光勉強照亮一室狼藉。
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袖,好整以暇地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沈玠,語氣輕佻而殘忍:“沈將軍,朕的探視你可還……‘滿意’?”
那“滿意”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充滿了惡意的嘲弄。
沈玠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卻沒有焦點。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沙啞,發出如同砂礫摩擦般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艱難地撈出來:
“……滿意。”聲音平板,無悲無喜,沒有任何情緒,隻剩下徹底的麻木和死寂。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叩、叩、叩。”
輕微卻清晰的敲門聲,突兀地打破了客房內令人窒息的死寂。
床上的沈玠身體猛地一僵,空洞的眼睛裏瞬間注入了一絲極度的驚恐!這個時辰,這個地點,會來敲這扇門的……他隻想到一個人!
皇帝非但沒有絲毫驚訝,嘴角反而同時勾起了一絲看好戲的、惡劣的笑意。他顯然也猜到了門外是誰,並且樂於見到接下來的發展。
“將軍?將軍您在裏麵嗎?”門外果然傳來了阿梨帶著擔憂和怯意的聲音,“奴婢……奴婢聽到這邊好像有動靜……您……您沒事吧?”
沈玠的心髒驟然縮緊,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絕不能讓她進來!絕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他猛地掙紮著想坐起來,卻因為脫力和身上的疼痛而重重跌回床上。
他幾乎是嘶吼著,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朝著門口方向厲聲嗬斥,聲音因為急切和恐懼而扭曲變形:“我沒事!!隻是與好友商議要事!退下!立刻給我滾回去!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再靠近後院半步!!”
門外的阿梨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極其暴怒的吼聲嚇住了。
她愣在原地,聽著裏麵將軍那雖然凶悍卻中氣不足、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聲音,再聯想到白日裏他異常的狀態和手腕上留下的青紫……她雖然擔心,但更多的卻是害怕。
將軍從未用如此凶惡的語氣對她說過話。
她躊躇了片刻,終究不敢違逆,隻得低低地、失落地應了一聲:“……是。奴婢……奴婢這就退下。”
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