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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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地下暗河永不停歇的嗚咽,和兩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
    沈玠那句“更大的棋局”和“潘多拉魔盒”如同冰冷的咒語,回蕩在幽藍的磷光裏,帶著令人心悸的野心和危險。阿梨握著那枚意外沉重的影龍令和泛黃的密信,隻覺得寒意刺骨。
    她看著沈玠,這個她曾傾慕、依賴、如今卻感到無比陌生和恐懼的男人。恨他的欺騙,怨他的利用,可當他渾身是傷、虛弱地靠在那裏,眼中偶爾流露出那般真實的痛苦時,她那顆早已係在他身上的心,卻又無法控製地抽痛起來。
    兩種極端的情感在她胸腔裏瘋狂撕扯,幾乎要將她撕裂。
    最終,那積累了數年的、近乎本能的關切和那深埋心底、無法磨滅的情愫,還是壓過了冰冷的憤怒和懷疑。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將那些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令牌和信件仔細收回懷中。然後,她默默地撿起掉在地上的、原本屬於她的那枚玄鐵影衛令,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與過去唯一的、搖搖欲墜的連接。
    她沒有再看沈玠,隻是低著頭,走到他身邊,重新拿起那些染血的布條,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先處理傷口。”
    沈玠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她在知曉如此驚人的真相和欺騙後,第一反應竟是這個。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不停輕顫的眼睫上,那上麵還掛著未幹的淚珠。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極輕地、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沉默地放鬆了身體,任由她動作。
    阿梨的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小心。
    她先是用暗河裏冰冷的清水,盡量輕柔地擦洗他腹部和肩胛處猙獰的傷口。燒傷、刀傷、箭傷交織在一起,皮肉外翻,慘不忍睹。每一下擦拭,都讓她自己的手指也跟著顫抖,仿佛那疼痛也傳遞到了她身上。
    沈玠閉著眼,眉頭因疼痛而緊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卻始終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一聲痛哼。
    處理完身上的傷口,阿梨的目光落在他臉頰上那道從額角劃至下頜的猙獰新傷上。血跡已經幹涸,粘著汙漬,看起來格外刺目。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用濕潤的布角,極輕極輕地、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臉上的血汙。她的指尖因為緊張和冰冷而微微顫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臉頰的皮膚。
    那觸感冰涼,卻帶著一種真實的、活生生的韌度。
    沈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阿梨如同受驚般,立刻想要縮回手,以為會引起他的不悅或厭惡——畢竟,他一直是那樣冰冷疏離,從未允許過任何人如此靠近。
    然而,他沒有。
    他沒有躲閃,沒有斥責,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厭惡的情緒。他隻是依舊閉著眼,任由她那微顫的、帶著涼意的指尖,笨拙而又無比輕柔地拂過他的臉頰,拭去那些狼狽和血汙。
    一種奇異而微妙的氛圍在兩人之間無聲地蔓延開來,衝淡了之前的劍拔弩張和猜疑算計。
    在這陰暗冰冷、與世隔絕的地下溶洞裏,在這前途未卜、殺機四伏的絕境中,她指尖那一點點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觸碰,竟然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虛幻的溫暖和……安寧。
    沈玠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在這無聲的默許和近乎溫柔的擦拭中,竟一點點奇異地鬆弛下來。一直縈繞在他周身的、那種冰冷的戒備和算計,似乎也悄然融化了一絲。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吸的微熱,聽到她因為緊張而略微急促的心跳聲。這個他一手培養起來、原本隻視為棋子和利刃的小丫頭,此刻卻成了這無邊黑暗和絕望中,唯一真實的存在。
    恨他也好,怨他也罷,至少此刻,她在這裏。在他身邊。
    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踏實感,如同細微的暖流,悄然滲入他早已被冰封和仇恨填滿的心湖深處,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他依舊閉著眼,喉結卻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阿梨並未察覺到他內心的細微變化。她隻是專注地、近乎虔誠地完成著手上的動作,仿佛這是此刻唯一能確定他真實存在、並且能為他做的事情。
    擦淨血汙,她拿出身上僅剩的一點金瘡藥——那是她平時訓練受傷時常備的,仔細地灑在他的傷口上,然後又撕下自己裏衣相對幹淨的布料,為他進行簡單的包紮。
    整個過程,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一種無言的、複雜的默契在沉默中流淌。仇恨未曾消弭,疑慮依舊存在,前路更是遍布荊棘與黑暗。
    但至少在這一刻,在這短暫的、偷來的靜謐裏,那些洶湧的暗流似乎暫時平息了。
    他為她推開生路,身受重創;她為他處理傷口,不離不棄。
    無關陣營,無關算計,或許隻源於那早已深入骨髓的習慣,和那無法輕易斬斷的、複雜難言的情愫。
    包紮完畢,阿梨默默地退開些許,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依舊低啞:“……好了。”
    沈玠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她蒼白卻寫滿疲憊和倔強的小臉上,又掃過自己身上雖然簡陋卻包紮得十分用心的傷口,眼神深邃複雜。
    良久,他極其輕微地頷首,聲音依舊沙啞,卻似乎褪去了一些冰冷:
    “……多謝。”
    簡單的兩個字,卻讓阿梨的心猛地一酸,剛剛止住的淚水幾乎又要奪眶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別開了臉。
    沈玠不再看她,目光投向那洶湧的暗河,以及溶洞更深的黑暗處,眼神再次變得銳利和深沉。
    休息片刻,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他沉聲道,“靖安王的人,遲早會搜到這條密道。”
    阿梨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振作起來,將所有翻湧的情緒再次狠狠壓入心底。
    “我們去哪裏?”她問,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沈玠的目光變得幽遠而冰冷,緩緩吐出兩個字:
    “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