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烏雲遮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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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道西引,風吹落節餘的紙花,柳絮在道旁翻滾著向遠處飄去。
    幽鎮南門外,一株老柳樹投下稀疏的樹蔭。晨間剛過,正午將至,街巷間的浮塵與陽光糾纏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暖烘烘的暈黃。
    捕頭牽著馬走出鎮門,他身形幹瘦,身背短刀,步履沉穩。
    作為幽鎮的捕頭,他習慣於聽從命令行事,不再年輕的臉龐多了歲月積澱的篤定。但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平靜,而是帶著一種悄然壓抑的急促。
    就在他將要翻身上馬時,一道氣喘籲籲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燕頭兒——等一下!”
    燕九扭頭,隻見王成滿頭大汗地奔來,腳下踉蹌,臉色紅得像從鍋裏撈出來一般。
    “你也要……去青州?”王成喘著氣問道,額頭的汗順著鼻梁滑落。
    燕九點頭,回問道:“怎麽?你是怎麽知道的?”
    王成甩甩手中公文,低聲道:“我在鎮所聽說了,萊掌櫃此事事關重大,恐怕難以脫身。你說她們不知道萊掌櫃出事……萬一歸來正撞上那些人,被一並帶走怎麽辦?”
    燕九沒有答,神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隻道:“你牽著馬等我,我再去尋一匹。”
    兩人一前一後翻身而上馬,馬蹄輕響,帶起一陣塵土。官道在烈陽下泛出淡白的光,一路延伸向西,直到消失在視線盡頭。
    碧華此刻也正走在那條官道之上。
    她挽著萊恩的手,行至半途,汗濕鬢邊。腳下的官道塵土飛揚,幾日來祭典的餘熱仿佛留在臉上未曾褪去。
    四周是蒼黃帶有點點綠意的田野與偶爾掠過的農夫牛車,景色平凡,卻在今日顯得格外沉重。
    她未與萊恩說話,孩子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異樣,一路上都隻是悶頭跟著。
    偶爾他想問些什麽,卻看到母親的眼神落在前方那遙遠而模糊的地平線上,像望著一場風暴將至。
    碧華不知道自己為何越走越覺得心神不寧。晨間離別時,她看不出萊素異樣。但現在回想,那人眼底的溫柔,分明藏著一層隱忍與悲憫。
    她忽然想到這十年,沒有舉辦婚禮,為此她還忿忿不平,以為他沒那麽愛他,嫌棄她的出身,不想明媒正娶。
    現在想來,是不是他早已想過會有今日,以至於不給名分,卻也脫離風暴旋渦?
    她想到這十年,開米鋪,懷上萊恩,他又要經營,又要陪伴,十年如一日的恩愛和尊敬,甚至幽鎮都認為他們是正大光明的夫妻。
    她怎麽沒想過,到底付出了什麽代價,才在十年時間沒有被戶籍官員懷疑過是不是正常?
    她又想到那夜他臉上的神情,那些年他夜深夢中的喃喃,那些明明不起眼的小心翼翼,在今日都變得驚心動魄。
    她停下腳步。
    萊恩愣住:“娘?”
    “我們回家。”她低聲說。不知道是自語,還是說給萊恩。
    “啊?”萊恩睜大眼,“不是說好要去青州嗎?走了這麽久,你都沒說到底怎麽了,為什麽要去救爹?”
    碧華拉著他不再多言。太陽幾乎已到頭頂,她估摸著,如今離鎮至多三十裏。若運氣好,或許能碰上一輛往東的車馬。
    她剛走幾步,便聽見前方傳來一陣急促馬蹄。
    她本能地將萊恩護到身側,抬眼望去,隻見遠處黃塵翻卷,兩匹馬一前一後奔來。馬蹄踏在土路上,如鼓擊心。
    為首的正是燕九,他一見母子二人,便立刻勒馬。王成也緊隨其後,翻身跳下,跑到碧華麵前,連聲喘息著遞上公文:“等,等等……萊家娘子……別走了,回去!回青州!萊掌櫃……出事了!”
    碧華接過隻掃了幾眼便身軀一震。
    她沒有說話,隻是雙唇緊抿,望著兩人滿是風塵的臉。
    燕九下馬後,將一隻水囊遞給萊恩。
    王成看著忙著灌水的萊恩,在旁遲疑片刻,低聲補了一句:“萊家娘子……還有件事您得知道。”
    碧華轉頭看他,那眼神似問又似求。
    王成搓著手,有些難為情:“據鎮署說,青州縣司那邊已派人來接人了,最多不過兩三日,便要將萊掌櫃押送過去——公開審問,省,縣,鎮三堂公開共審。”
    碧華搖晃起來,仿佛一個接一個的炸雷隨時可以擊垮她的身體。
    燕九急忙勸道:“你們要是真到了鎮子,到時候折返回來倒是小事,如果真牽連到你們,再想離開反倒來不及。”
    “不如幹脆進青州城裏,找間客棧暫住。總比在鎮上招眼,也安全些。等那邊到了,再看情況行事。若是官司不重,指不定還能送點吃穿信件…”
    他話未說完,碧華已抬眸點頭:“好,我聽你們的。”
    她眼中沒有淚,卻有一層沉沉的光,仿佛從鎮南帶出的那點晴朗,終於在此刻徹底沉了下去。
    王成在一旁又道:“我剛才在鎮所聽說了,青州那邊不光要抓萊掌櫃,說不定還要查戶籍……你們要是現在回去,等他們辦起案來,你們恐怕都脫不了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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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華臉色煞白。
    她低頭看向萊恩,那孩子正喝著水,汗涔涔的小臉仰頭望她,眼裏隻有懵懂和依賴。
    她點頭:“我明白了,多謝二位告知,如若我一家安全度過此事,必登門道謝,碧華感謝二位仗義相助。”
    說著就要盈盈拜倒,燕九眼疾手快,匆忙攙起:“萊家娘子,你這說的什麽話,萊掌櫃是何等好人鎮裏大部分人都看得到…隻是我等人輕言微,實在是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麽…”
    “娘……爹爹他……”萊恩小聲問。
    碧華俯身想安慰,卻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是不是他……惹禍了?我……我可以幫爹爹寫認錯帖,就像那次偷吃了灶上的燒餅……”孩子的聲音越來越輕,眼裏卻已浮出一層淚光。
    碧華的心像被誰揪住了。她知道,這個孩子還太小,不懂什麽是貪汙、案宗、三堂會審,隻知道那個每晚為他蓋被的人,就要突然“不見了”。
    三人沒有再多話。
    燕九解下韁繩,將一匹膘壯的栗色馬遞到碧華手中,道:“這是鎮署的公馬,你們母子快些趕路。今日之事我自會報備。”
    碧華接過馬韁,隻輕輕頷首。她先扶萊恩上馬,再翻身落入馬鞍。馬背微顛,衣袍拂動,她手心微微發汗,卻始終未曾回頭。
    “娘,我們又不回家了嗎?”萊恩小聲問。
    “嗯。”她抱緊他,聲音不高,“爹出事,我們要去想辦法。”
    燕九與王成在後送別,兩人目送母子騎馬遠去,直至官道盡頭不見人影,方才回身,調轉馬頭返鎮。
    “這一家人,一定是是清白的。”王成忍不住說。
    “也許吧。”燕九低聲重複,“我們都希望他們一家能平安。”
    春光漸盛,官道兩旁的田地新綠初出,青苗如繡。天光淡朗,風吹田壟,惹得馬鬃微揚。
    兩人騎馬不過一刻鍾,便已臨近青州東門“正陽門”。
    青州,瀚海道轄下三座省城之一“棲霞城”治下的重要縣城,城池雖不比棲霞宏偉,卻也街市繁盛、商旅往來不絕。城門內外,車馬緩行,青石路綿延,沿街挑擔叫賣聲不絕於耳。
    城門處有官吏查驗路引,碧華遞上幽鎮頒發的憑文,對方驗看無誤,便放行。
    一入城內,便覺城氣撲麵。
    商鋪鱗次櫛比,青瓦灰牆間夾著簷角飛揚的酒旗、布幌,書肆門前擺著畫冊與宣紙,鐵匠鋪內爐火微明,叮叮鐺鐺的打鐵聲與小販吆喝相映成趣。街上有學子背笈匆匆入巷,也有貨郎吆喝售賣各色彩糖紙風車,熱鬧中卻不顯浮華,反有一派新春的生機。
    萊恩瞪大眼,看得入神,卻被碧華拉緊了手:“別亂看,先找地方落腳。”
    他們沿街走了小半刻,尋得一處路口拐角的“棲雲客舍”,是鎮上商賈常投宿之所,清淨雅致,設有二樓客房與前廳食肆。
    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看見母子二人帶著風塵仆仆,便多嘴問了句:“是來賞花燈遲了的?你們是鎮上的?這兩天街頭可熱鬧著呢,說是縣司有大案要審,連瀚海道的使團都來了……”
    碧華心頭一震,麵上卻不露聲色,隻微笑道:“是啊,耽擱了些事,孩子還惦記著城裏的熱鬧,就帶他走一遭。”
    她點了兩間二樓臨街的小房,午飯也沒急著去大堂吃,隻在窗下坐著,默默看著外麵街道。
    她對這座城並不熟悉,卻聽萊素提起過多次。他早年在棲霞任職時,常需與青州往返遞送賬冊,說這城雖大,卻也遠遠不及棲霞。
    那年初春,他們在暗香樓客房喝酒,他曾皺眉說:“官場之事,千條萬緒,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她未曾懂其中深意,隻以為他性子太拘,做不得大事。現在想來,那時他也許已被卷入其中,早有預感。
    今日的街頭卻似乎比往常熱鬧了數倍。官兵頻繁來往,穿著異服的馬隊從北門入城,直奔縣司所在的衙署。坊間傳言,有王城欽差提前進駐,也有說某位要員將押送犯人至王城受審。
    她心中漸沉。
    不必再問了。
    不遠處,有兩名文吏走過茶攤,低聲交談著,語氣比尋常多了些緊張:
    “聽說案子牽連極大,不止我們青州,連棲霞也有人落馬了。”
    “昨兒還有道上的馬隊,說是從王城來人,傳下來的手令都用的是朱印——你說,是不是那傳說中的密探機構?”
    “誰知道呢,反正縣署連夜調兵,連四方城門的鼓樓都掛起了黃符,說要‘肅靜止言’。”
    碧華握著茶盞的手一緊,指節泛白。
    她本還想著,是否能尋個穩妥法子去問問萊素情況,如今隻覺城中風聲鶴唳,紙糊的窗也不敢推得太開,更別說去敲那重重衙門的門環了。
    她輕輕掀開窗角,隻見街口遠處,一列騎兵踏馬而過,街邊茶攤攤主匆匆收起紙棚,有母親拉著孩子躲進小巷。
    她歎息:“不能再動了……我們就在這兒等。”
    萊恩靠在她膝前,手裏轉著那隻竹編風車——那是去年冬天鎮上木匠給他做的。他不懂這世事翻湧,隻覺娘親好像變得越來越緊張,他也無心再想著那些吃的,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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