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頂上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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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發現那灘血時,褲腳還沾著菜園的濕泥。三月的晨光斜切過堂屋,在水泥地上投下窗欞的影子,他拎著鋤頭剛跨過門檻,鞋底蹭過青石板的"沙沙"聲突然頓住——就像被什麽東西掐斷了喉嚨。
    堂屋到廚房的過道門口,青石板上臥著灘血。
    不是殺豬時濺開的那種斑駁,是規規整整的圓形,邊緣齊得像用圓規畫出來的,直徑約莫一尺,暗紅色的血痂在晨光裏泛著油亮的光,像塊剛從肉裏剜出來的豬肝。我爹舉著鋤頭的手猛地一抖,木柄撞在門框上,震得門楣上的蛛網簌簌往下掉。
    "秀蘭!"他的聲音劈了叉,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片。我媽正蹲在灶前添柴,火鉗"哐當"掉在地上,火星子濺在布鞋上燒出個黑窟窿,她卻渾然不覺,手裏還攥著半截玉米芯,爐膛裏的火苗舔著鍋底,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抖得像片枯葉。
    "咋了?"她往過道跑,藍布圍裙上沾著麵粉,剛和好的麵團在瓷盆裏醒著,白胖胖的,等著中午蒸饅頭。可腳剛邁過門檻,整個人就釘在原地——那灘血太規整了,規整得不像人間該有的東西,邊緣甚至能看出淺淺的紋路,像有人用指甲細細描過,連針尖大的毛刺都沒有。
    我爹蹲下去用樹枝撥了撥,血痂硬得像塊陳年鐵皮,樹枝劃過的地方露出底下的腥紅,湊近聞有股淡淡的甜,不是豬血的鐵腥,也不是雞血的清苦,倒像......人血。他突然想起礦上塌方那年見過的血,也是這樣的紅,這樣的甜,黏在鎬頭柄上,三天都搓不掉。
    "這啥時候有的?"我媽聲音發顫,手死死攥著圍裙角,指節泛白得像泡過的蘿卜。她早上喂豬、剁菜,來來回回走了不下十趟,那會兒地上明明幹幹淨淨,連片枯樹葉都沒有。
    我爹沒說話,轉身從堂屋供桌底下翻出半瓶二鍋頭。瓶蓋擰開時"啵"的一聲,酒氣混著供桌上的香灰味飄過來。他把白酒往血灘上澆,透明的酒液滲進血痂的紋路裏,冒起細小的泡沫,像有無數隻白蟲子在爬。劃火柴的瞬間,藍色的火苗"騰"地竄起來,卻在碰到血灘邊緣時突然矮了下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滅了,隻留下圈焦黑的印記,反而把那灘血襯得更刺眼,紅得像要滴下來。
    "邪門了。"我爹的臉在晨光裏白得像紙,他年輕時在礦上見過死人,知道血擱久了會發烏,可這灘血紅得新鮮,像是剛從血管裏淌出來的,連蒼蠅都不敢落。
    當天下午,我爹揣著兩斤白糖去了鄰村。十裏八鄉的都知道,老劉家的三先生能看這些事,據說年輕時被黃皮子附過身,救回來就開了天眼,看東西總眯著一隻眼,說那樣能分清陰陽。
    三先生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煙杆上的銅鍋磨得發亮。聽完我爹的描述,他磕了磕煙鍋,煙灰簌簌落在布鞋上,"是個女的",他的聲音像從牆縫裏擠出來的,"難產走的,帶著東西路過,看見你家煙囪冒煙,就進來歇腳了。"
    我媽在旁邊聽得手直抖,懷裏的弟弟嚇得直哭,小拳頭攥著她的衣襟,指縫裏露出半張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家廚房的方向,黑眼珠占了大半,像兩隻浸在水裏的玻璃球。
    "那灘血......"我爹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得厲害,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
    "她手裏拎的東西印的。"三先生往我家方向瞥了眼,眼神飄得很遠,像能穿透幾裏地的土牆,"說是髒東西,其實是她沒留住的娃,沾著血氣,擱地上就成了那樣。"他站起來拍了拍褲腿,藍布衫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些灰,"走,去看看。"
    三先生進我家院子時,雞突然炸了窩。十幾隻土雞撲騰著翅膀往雞籠頂上飛,咯咯的驚叫震得人耳膜疼,有隻蘆花雞甚至撞在院牆上,掉下來時脖子歪著,嘴裏淌著血,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廚房門口。
    他徑直往廚房走,在過道門口站定,盯著那灘血看了半晌,突然抬頭往廚房頂上瞅——我家廚房是土坯牆,我爹前年用三根水泥條搭了個雜物架,就在灶台上邊,離地麵丈把高,平時放些醃菜壇子和幹辣椒串,架子邊緣還搭著塊塑料布,是防雨水的。
    "就在那兒坐著呢。"三先生的聲音很平,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穿件紅褂子,頭發散著,正往下看呢。"他伸出手,食指往架子角落點了點,"就那兒,靠著醃菜壇子,腳還晃悠呢。"
    我媽"嗷"地叫了聲,抱著弟弟就往後躲,後背撞在堂屋的門框上,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可手還是死死護著懷裏的娃,指縫摳進弟弟的繈褓裏,把布都揪皺了。我爹手裏的扁擔攥得死緊,指節發白,木頭上的毛刺嵌進肉裏,滲出血珠也沒感覺。
    我順著三先生的手指往上看,雜物架上堆著個舊木箱,是我媽陪嫁來的,紅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頭紋路,像老人臉上的皺紋。箱子旁邊掛著串玉米,金黃的顆粒在陰影裏閃閃發亮,塑料布被風掀起來一角,露出後麵的牆皮,潮得發綠。可除了這些,啥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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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不見才嚇人。"三先生從布包裏掏出張黃紙,用朱砂畫了道符,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裏,我聽見廚房頂上傳來"哢噠"一聲,像有人碰掉了什麽東西。他把符紙往血灘上一貼,"她不害人,就是舍不得走。你們做飯、洗碗,她都在上麵看著,尤其......"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媽懷裏的弟弟身上,眼神沉得像口井,"尤其看這娃。"
    我弟突然"哇"地大哭起來,小手指著廚房頂上,哭得喘不上氣,小臉憋得通紅,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他平時不愛哭,今天卻哭得撕心裂肺,小腿蹬得筆直,腳尖朝著雜物架的方向,像是要踢開什麽。我媽趕緊捂住他的眼睛,可他還是拚命掙紮,後腦勺撞在我媽胳膊上,"咚咚"的響。
    那天下午,三先生在過道門口燒了黃紙,又往廚房頂上撒了把糯米。紙灰被風卷著往廚房飄,落在鍋台上、水缸沿上,像層薄薄的雪。他說這是"讓路符",讓那女的帶著她的娃趕緊走,別在陽宅裏逗留。可燒紙的時候,火苗總往廚房頂上竄,明明是逆風,卻像有隻手在往上托,紙灰粘在雜物架的塑料布上,積成個小小的堆,像座微型的墳。
    沒用。
    當天晚上,我媽去廚房舀水,剛拿起水缸裏的瓢,就聽見頭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有人在翻東西。她猛地抬頭,看見那串玉米在晃,玉米粒"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鍋蓋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誰?"我媽嚇得手裏的瓢都掉了,水缸裏的水濺了她一褲腿,冰涼刺骨,順著褲管往腳底板流。
    雜物架上沒動靜了。可等她哆哆嗦嗦撿起瓢,轉身要走時,又聽見"咚"的一聲,像是木箱蓋掉下來了。她不敢回頭,抱著瓢就往堂屋跑,後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濕透了,貼在身上像層冰。
    我爹舉著煤油燈進去看,火苗在他手裏晃,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雜物架上的木箱蓋好好的,玉米串也沒晃,可他湊近了聞,聞到股淡淡的血腥味,混著點胭脂水粉的香,從木箱縫裏飄出來,甜得發膩,像腐爛的桃花。
    "真在上麵?"我爹的聲音發緊,煤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晃,照得顴骨上的疤痕忽明忽暗。那是年輕時打架留下的,平時看著挺凶,這會兒卻抖得厲害,連帶著火苗都在顫。
    "嗯。"我媽抱著弟弟縮在炕角,弟弟已經不哭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廚房的方向,小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像是在跟誰說話,嘴角還咧著笑,看得人心裏發毛。
    從那以後,我們家誰都不敢單獨進廚房。做飯要我爹舉著扁擔在前頭走,我媽抱著弟弟跟在後麵,我拎著煤油燈殿後,三個人擠在狹小的廚房裏,大氣都不敢出。灶台上方的雜物架像塊烏雲,壓得人喘不過氣,總覺得有雙眼睛在上麵盯著,看我們淘米、切菜、刷碗。我媽切菜時手總抖,菜刀落在案板上,發出"咚咚"的響,像是在敲什麽暗號。
    有次我媽蒸饅頭,掀開鍋蓋時,蒸汽"騰"地冒起來,白茫茫的一片。她恍惚看見蒸汽裏站著個穿紅褂子的女人,頭發很長,垂到腰上,正低頭往鍋裏看,脖子上的銀鎖片在蒸汽裏閃閃發亮。"啊!"她嚇得把鍋蓋扔在地上,麵團滾了一地,其中一個正好落在那灘血的旁邊,白胖胖的,像個沒睜眼的嬰兒。
    我爹舉著扁擔往雜物架上捅,扁擔頭撞到水泥條,發出"砰砰"的響聲,震得幹辣椒串簌簌往下掉,落在鍋裏、灶台上,紅得像血。"走!給我走!"他吼得嗓子都啞了,可架上除了晃動的壇子,啥都沒有,隻有那股胭脂味越來越濃,鑽進鼻孔裏,甜得讓人惡心。
    奇怪的是,那灘血總也弄不掉。我爹用刷子蘸著堿水刷了半天,胳膊都酸了,血痂倒是掉了點,可底下的青石板還是深褐色的,像滲進了骨頭裏。到了晚上,血灘又恢複了原樣,規規整整的圓形,邊緣齊得讓人發毛,連位置都沒變過,像有人夜裏偷偷補畫的。
    三先生又來了趟,這次帶了把桃木劍,說是他師父傳下來的,劍鞘上刻著看不懂的花紋。他踩著梯子往雜物架上插,劍尖剛碰到木箱,就聽見"滋啦"一聲,像燒紅的鐵碰到水,冒出股白煙,還帶著股焦糊味,嗆得人直咳嗽。
    "她不走。"三先生下來時臉色很難看,桃木劍的劍尖黑了一截,像被火燒過,"說你們家煙火氣重,她......舍不得。"他往我媽懷裏的弟弟看了眼,欲言又止,"尤其這娃,跟她那沒留住的......有點像。"
    我媽突然想起什麽,嘴唇哆嗦著說:"我娘家是有個遠房表姐,十幾年前生孩子沒了,聽說......聽說沒保住,是個女娃。"她越說聲音越小,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弟弟的臉,"我媽跟我提過一嘴,說那表姐結婚時,穿的就是紅褂子,戴的銀鎖片,跟我現在戴的這隻......是一個銀匠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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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一出,我爹手裏的桃木劍"當啷"掉在地上。我們仨對視一眼,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這麽說,廚房頂上坐著的,是我媽的表姐?那個難產過世的遠房親戚?她怎麽會找到這兒來?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廚房頂上的木箱打開了,裏麵鑽出個穿紅褂子的女人,頭發很長,遮住了臉,隻能看見個尖尖的下巴,白得像紙。她慢慢往下飄,腳不沾地,紅褂子的下擺掃過灶台,留下道淡淡的血痕。她走到我弟的搖籃邊,彎腰往裏看,我看見她的手很白,指甲縫裏卻沾著暗紅的血,正慢慢伸向弟弟的臉。
    "我的娃......"她的聲音很輕,像風吹過窗紙,"讓我抱抱......就抱抱......"
    我嚇得大喊,一睜眼,看見我媽正坐在炕沿上哭,眼淚滴在弟弟的繈褓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我爹蹲在地上抽煙,煙頭的火光在黑暗裏一明一滅,映得他臉上的疤痕像條活蟲。弟弟的搖籃在晃,像是被人推過,搖藍邊上的布老虎掉在地上,眼睛被摳掉了一隻,露出裏麵的棉絮,像團爛肉。
    "不能再留了。"我爹把煙頭摁在地上,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明天就去表姐墳上燒點紙,讓她走。"
    第二天,我媽備了紙錢、香燭,還有件我弟穿小的紅肚兜。她跟我爹去了幾十裏外的墳地,據說那表姐就埋在那兒,墳頭朝著我們家的方向。我在家看著弟弟,抱著他坐在堂屋,眼睛死死盯著廚房門口,不敢挪開半步。陽光照在過道的青石板上,那灘血紅得刺眼,像在嘲笑我。
    中午時分,他們回來了。我媽眼睛紅腫,手裏的籃子空了,臉上卻帶著點輕鬆的神色:"燒了紙,說了話,她......她該走了。"她從籃子裏掏出個東西,是隻銀鎖片,跟我媽戴的很像,隻是上麵沾著些黑泥,"墳前撿的,她說......想看看娃。"
    我爹沒說話,徑直往廚房走。我趕緊抱著弟弟跟過去,看見他蹲在過道門口,用樹枝撥那灘血——血痂鬆動了,輕輕一挑就掉了,底下的青石板雖然還是褐色,卻能看出原本的紋路了,像老人臉上的皺紋終於舒展開。
    "沒了?"我媽聲音發顫,伸手想去摸,又猛地縮回來,像怕燙著。
    我爹沒回答,抬頭往廚房頂上看。雜物架上的木箱蓋關得好好的,玉米串也不晃了,陽光從氣窗照進來,在架上投下塊光斑,安安靜靜的,不像有人坐過。塑料布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像是在跟誰告別。
    可就在這時,弟弟突然笑了,小手指著雜物架,發出"咯咯"的聲音,還伸出胳膊要"抱抱",身子一個勁地往前探,差點從我懷裏掙出去。我和我媽對視一眼,後背瞬間爬滿冷汗,那笑聲在空蕩蕩的堂屋裏回蕩,像無數隻小蟲子鑽進耳朵。
    我爹突然抄起扁擔,往雜物架上狠狠捅了一下。這次沒什麽動靜,隻有醃菜壇子晃了晃,掉下來顆幹辣椒,落在灶台上,滾到那灘血的位置,停住了,紅得像滴剛掉的血。
    從那以後,廚房頂上再也沒出過動靜。那灘血過了幾天就徹底消失了,青石板恢複了原來的顏色,像是從沒被血染過。我們家又敢單獨進廚房了,隻是路過過道門口時,總會下意識地抬頭往頂上看,像在跟誰打招呼。
    我媽說,可能是表姐真的走了,也可能是她還在那兒,隻是不再讓我們害怕了。她偶爾會在做飯時多擺一副碗筷,放在灶台上,對著雜物架的方向,碗裏盛著剛蒸的饅頭,冒著熱氣,"嚐嚐吧,"她輕聲說,"剛出鍋的,甜乎著呢。"
    去年我回老家,看見廚房頂上的雜物架還在,隻是上麵的木箱換成了新的,裝著我侄子的玩具。我媽在灶前忙碌,蒸汽繚繞裏,她的身影和記憶裏那個穿紅褂子的女人漸漸重疊。灶台上擺著兩隻銀鎖片,一隻亮閃閃的,是我侄子的,另一隻氧化得發黑,掛在旁邊的釘子上,鎖片背麵刻著個模糊的"蘭"字,是我那素未謀麵的表姐的名字。
    "你看啥呢?"我媽回頭問我,手裏的鍋鏟敲得鐵鍋"當當"響,眼裏帶著笑。
    "沒啥。"我收回目光,看見灶台上的兩隻碗都空了,饅頭屑撒在桌上,像層薄薄的雪。陽光從氣窗照進來,落在雜物架上,玩具熊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個小小的人,正坐在那兒,晃著腳,看得入神。
    過道門口的青石板被磨得發亮,再也沒出現過那灘規整的血。可我知道,有些東西沒走,就像廚房頂上的眼睛,一直都在,看著我們生火、做飯、過日子,把煙火氣一代代傳下去,把那些沒能說出口的牽掛,藏在蒸騰的熱氣裏,藏在甜乎乎的饅頭香裏,藏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裏,安安靜靜的,像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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