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牆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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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州島的雨總帶著股鹹腥氣,黏在民宿二樓的玻璃窗上,像一層沒擦幹淨的血痂。我和曉雯租的這間房牆是空心的,夜裏常能聽見"呼呼"的風聲,可今晚不一樣——那聲音裹著"咚咚"的節奏,像有人用指關節敲牆,一下,又一下,精準地落在我枕頭旁邊的位置,震得頭皮發麻。
我攥著被角的手沁出冷汗,純棉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子,邊緣都快磨得起毛。曉雯的呼吸聲很沉,發梢蹭著我的胳膊,帶著股茉莉洗發水的甜香,可這香氣擋不住牆裏滲出來的寒氣,像有無數根冰錐順著水泥縫往裏鑽,凍得我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咚咚。"
又兩聲,比剛才更響,震得牆上的掛畫都顫了顫。那是幅濟州海女的照片,穿黑色潛水服的老太太背著網兜,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的皺紋在月光下像道刀疤,藏著說不出的詭異。
"曉雯。"我推她的胳膊,指尖剛碰到她的皮膚就打了個寒顫——涼得像塊浸了海水的石頭,"醒醒,你聽。"
她翻了個身,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青灰色的陰影,嘟囔著"別鬧"。就在這時,牆裏傳來"哢噠"一聲脆響,像有人擰開了生鏽的開關,接著是"窸窸窣窣"的響動,像塑料布摩擦水泥,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幾乎就在牆的另一麵,貼著我的枕頭。
我猛地坐起來,後背的冷汗把睡衣黏在身上,涼得像層冰殼。靠近床腳的牆紙突然鼓起來一塊,米黃色的無紡布被撐得發亮,邊緣處慢慢滲出點深褐色,像被水泡透的血,正一點點暈開。
"你聽啊!"我抓著曉雯的肩膀使勁晃,她的皮膚突然變得滾燙,像發了高燒,燙得我指尖發麻。
她睜開眼的瞬間,敲牆聲戛然而止。那雙平時總帶著笑的眼睛此刻黑沉沉的,瞳孔裏清晰地映著牆上鼓起來的那塊牆紙,嘴角卻慢慢咧開,露出顆尖尖的虎牙,像是藏了多年的獠牙:"它要出來了。"
這根本不是曉雯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捏著嗓子的小孩,尾音還帶著點海風的腥氣,黏膩膩的,聽得人心裏發毛。
我嚇得往後縮,後腰撞在床腿上,"咚"的一聲悶響,後腦勺磕在床架的鐵管上,疼得眼冒金星。模糊的視線裏,曉雯直挺挺地坐在床上,臉對著牆壁,右手僵硬地抬起來,食指緩慢彎曲,對著空氣"咚咚"地敲——節奏和力度,竟和牆裏的聲音一模一樣,像是在給牆裏的"東西"打暗號。
牆紙上的鼓包突然劇烈起伏,像裏麵有顆心髒在瘋狂跳動。"噗通、噗通",沉重的搏動聲和曉雯的心跳重合在一起,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
"二十年前,這裏死過個護士。"曉雯的聲音還在變,忽男忽女,像有兩個人在她喉嚨裏說話,"她給病人注射時打錯了藥,被關在注射室裏,用針頭紮進了太陽穴......"她的手指突然指向牆紙鼓包的中心,指甲縫裏不知何時嵌了些黑黢黢的東西,"針管就在這兒,還插在牆裏呢,玻璃管上全是血。"
我突然想起民宿老板眼角那道蜈蚣似的傷痕。昨天他來送毛巾時,我問他怎麽弄的,他眼神躲閃,隻說是"被東西劃的",現在想來,那傷痕細細長長,像極了被針頭劃開的口子。
"她的指甲縫裏全是牆灰,"曉雯的頭慢慢轉向我,脖子轉動的幅度大得嚇人,"咯吱咯吱"的,像生鏽的合頁,"你看。"她把右手伸過來,慘白的手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指甲縫裏果然嵌著黑黢黢的東西,不是泥,是帶著沙粒的水泥灰,還混著點暗紅的碎屑。
牆裏的"噗通"聲越來越快,牆紙終於"嘶啦"裂開道縫,黑黢黢的,像張要喘氣的嘴。有什麽東西順著縫往外爬,細細的,白白的,是根針頭!針尖閃著寒光,上麵沾著點暗紅的東西,像凝固的血,還帶著點黏膩的光澤。
"啊!"我抄起桌上的台燈砸過去,玻璃罩在牆上撞得粉碎,碎片濺得滿地都是。針頭猛地縮了回去,牆裏傳來聲淒厲的尖叫,像指甲刮過玻璃,尖銳得能刺破耳膜,震得我耳朵裏嗡嗡作響。
曉雯突然"咚"地倒在床上,渾身劇烈抽搐,四肢僵硬得像塊木板,嘴裏吐出白沫,濺在床單上,像朵惡心的白花。等她再次睜開眼,眼裏的黑沉褪去了,隻剩下驚恐和茫然:"阿傑,我剛才......剛才怎麽了?"
牆裏的聲音徹底消失了。那塊鼓起來的牆紙慢慢平複下去,隻留下道淺淺的裂痕,像道沒愈合的疤,邊緣還沾著點深褐色的印記。
第二天退房時,老板正在掃院子,竹掃帚劃過水泥地,"沙沙"響,像在刮牆灰。他看見我們拎著行李箱出來,那張帶著疤痕的臉突然繃緊,掃帚停在半空,聲音發啞:"聽到了?"
"你到底知道什麽?"我攥著曉雯的手,她的指尖還在不受控製地抖,指甲縫裏的牆灰怎麽都摳不幹淨。
他往牆角啐了口痰,黃糊糊的,裏麵混著血絲,喉結上下滾了滾:"那護士是我姑姑。"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牆裏的東西聽見,"當年是我發現她的,牆裏滲著血,注射室的鑰匙插在鎖孔裏,是我......是我從外麵鎖的門,我怕她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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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雯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眼角的疤痕裏,疼得他齜牙咧嘴:"她手裏是不是攥著支青黴素?藍色的玻璃管,上麵印著白色的字?"
老板的臉瞬間慘白,像被海水泡過的紙人,嘴唇哆嗦著:"你怎麽知道?那支針管我藏了二十年,除了我沒人見過......"
"我看見了。"曉雯的眼神很空,像望著二十年前的牆壁,"她紮錯的藥就是青黴素,病人過敏死了,她怕坐牢,就......"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歎息,"她在牆裏找那支針管,找了二十年。"
老板突然"咚"地跪下來,對著我們住過的房間磕頭,額頭撞在水泥地上,發出"咚咚"的悶響,竟和牆裏的聲音一模一樣:"姑姑,我錯了......我不該鎖門......你出來吧......"
離開濟州島那天,曉雯在機場免稅店突然停住腳步,指著候機廳的牆壁說:"我好像能看見牆裏的東西。"她的手指微微顫抖,"那裏有個小孩,穿著橙色救生衣,在哭,他的鞋帶鬆了。"
後來看新聞才知道,那麵牆的位置三年前塌過一次,裝修時沒處理幹淨,壓死了個穿救生衣的小男孩。救援隊說,孩子被發現時,右腳的鞋帶確實鬆開著。
半年後在沈陽,我終於明白曉雯說的"看見"是什麽意思。
我們住的老旅館在胡同深處,木質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像骨頭在摩擦。曉雯從第一天起就不肯用三樓的廁所,說"天花板上有人吊著呢"。我當時隻當她是濟州島的事嚇破了膽,直到那個後半夜。
我摸著黑衝進廁所,剛關上門,就聽見頭頂傳來"哢噠"聲。抬頭看見木板拚接的天花板上,有道縫在慢慢擴大,黃澄澄的燈光從縫裏漏下來,映出個模糊的影子——像根粗麻繩,正順著縫往下垂,繩結處還纏著半片布,灰撲撲的。
"誰?"我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發飄,回聲撞在瓷磚上,顯得格外空曠,像在空棺材裏說話。
繩子停住了。接著是"沙沙"聲,像有人在用麻繩蹭木板,帶著股陳腐的黴味,像打開了封了多年的舊箱子,嗆得我直咳嗽。
我後退兩步,後腰撞在水箱上,冰涼的瓷麵讓我打了個寒顫。天花板的縫裏突然掉下來點東西,輕飄飄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是縷灰白的頭發,纏著點黑泥,像剛從土裏挖出來的,還帶著股土腥氣。
"曉雯!"我扯著嗓子喊,聲音劈了叉,像被砂紙磨過。
回應我的是"咚"的一聲悶響,像有重物掉在了天花板上,震得木板都在顫,灰塵簌簌往下掉。那根繩子突然劇烈搖晃,在縫裏甩來甩去,蹭得木板"咯吱咯吱"響,像有人在上麵掙紮,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氣音。
廁所門被"砰"地撞開,曉雯站在門口,臉色白得像紙,手裏緊緊攥著把水果刀,刀尖對著天花板,聲音因為恐懼而發顫:"別碰他!"
"他是誰?"我盯著那根還在晃的繩子,突然認出那是根粗麻繩,和老照片裏賬房先生上吊用的一模一樣,粗糙的表麵還沾著點暗紅色的印記。
"民國二十三年,這裏是綢緞莊的倉庫。"曉雯的聲音異常平穩,像在念早就背熟的課文,"賬房先生卷了貨款想跑,被老板吊在倉庫的房梁上,勒斷了脖子......"她的刀突然指向天花板的角落,"他的鞋掉在那裏了,黑色的布鞋,鞋底有塊棕色補丁,是用賬冊的紙糊的。"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除了斑駁的牆皮什麽都沒有。可下一秒,天花板的縫裏"啪嗒"掉下來隻布鞋,黑布麵,白底,鞋跟處果然有塊棕色補丁,上麵還沾著點暗紅的東西,像幹涸的血,已經發黑發硬。
"他在找鞋。"曉雯的刀慢慢垂下來,刀尖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當年他被吊的時候,鞋掉了一隻,死前直勾勾地盯著牆角,眼睛都沒閉上......"
天花板的響動突然停了。那根繩子慢慢往回收,像條撤退的蛇,速度越來越快。就在它要消失在縫裏時,我看見繩結處纏著半張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個"債"字,墨跡暈開,像淌著的血,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紅。
第二天,打掃衛生的趙阿姨來換床單,看見我們收拾行李,歎了口氣:"又被嚇著了?這三樓廁所邪性得很。"她的圍裙上沾著塊黑漬,像沒擦幹淨的鞋油,"前幾年有個住客,半夜在廁所被什麽東西勒住了脖子,送到醫院時,脖子上有道紅痕,跟當年賬房先生的勒痕一模一樣,連繩結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曉雯突然抬起頭,眼神銳利得像刀:"那賬房先生是不是左撇子?左手算盤打得特別好。"
趙阿姨手裏的床單"嘩啦"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了半天才能說話:"你怎麽知道?我也是聽我爺爺說的,他當年是綢緞莊的學徒,說先生總用左手撥算盤,打得比誰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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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雯沒說話,隻是慢慢抬起左手,擼起袖子。她的左手腕上有塊淡青色的胎記,形狀像個小小的算盤,算珠的位置都清晰可見。我以前怎麽沒發現?
雲南古鎮的雨比濟州島更黏,像化不開的糖漿,裹著股潮濕的黴味。我們躲進巷尾的咖啡廳時,曉雯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嘴唇發白,說"裏麵有東西在哭,哭得肝都碎了"。
老板娘是個穿藍布褂的白族姑娘,銀鐲子在手腕上叮當作響,聲音像山澗的泉水:"兩位要喝點什麽?我們的手衝咖啡可是一絕。"她端來水時,我看見她的銀鐲子上纏著根紅繩,打了三個死結,繩頭墜著顆牙齒,黃澄澄的,像顆金牙。
"二樓能拍照。"她的眼睛很亮,直勾勾地盯著曉雯,"很多客人都喜歡在露台拍彩虹,雨停了特別美。"
曉雯的手指突然收緊,咖啡杯在桌上磕出輕響,瓷麵都差點裂開:"露台上有個女人,抱著盆花,肚子是空的。"
老板娘臉上的笑瞬間僵了,銀鐲子的響聲也戛然而止,聲音發顫:"你......你看得見?"
我們跟著她上二樓時,樓梯扶手的雕花上纏著根更粗的紅繩,上麵掛著七顆牙齒,有大有小,像是一家人的。"這是我太奶奶的。"老板娘摸著紅繩,指尖微微顫抖,"她死的時候,牙齒都被打沒了,隻剩這顆金牙,攥在手裏,掰都掰不開。"
露台的牆角堆著幾盆綠植,葉子綠得發黑,葉脈處泛著點紫,像凝固的血。曉雯走到最大的那盆前,突然捂住嘴,肩膀劇烈地聳動,眼眶紅得像要滴血:"是她。"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除了搖曳的綠植什麽都沒有。可舉起手機拍照時,取景框裏突然多了個影子——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背對著我們,懷裏抱著那盆綠植,長發垂到腰際,發梢沾著點泥,像是剛從土裏爬出來。
"她在哭。"曉雯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每說一個字都像在抽噎,"她的孩子沒了,七個月大,是個男孩,被人踢肚子踢掉的......踢她的人穿著黑布鞋,鞋上有塊補丁......"
老板娘突然跪坐在地,銀鐲子重重地撞在木板上,"當啷"響,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是我太爺爺!他懷疑孩子不是自己的,在雨夜裏把太奶奶推下了露台......"她指著旗袍女人的手腕,聲音嘶啞,"太奶奶的銀鐲子摔碎了,碎片還埋在花盆裏,她總說鐲子碎了,家就散了......"
我放大手機裏的照片,女人的手腕處果然有道白痕,像碎掉的鐲子。她懷裏的綠植根部,露出點銀亮的東西,像塊鋒利的碎片,閃著寒光。
"她在等道歉。"曉雯蹲下來,對著空處輕聲說,聲音溫柔得像在哄孩子,"他知道錯了,臨死前三天三夜都在念叨你的名字,說對不起你,說要下去給你當牛做馬......"
照片裏的旗袍女人慢慢轉過身。她的臉腫得像發麵饅頭,嘴角淌著血,顴骨處還有塊青紫的瘀傷,可眼睛裏沒有恨,隻有片空茫,像丟了魂的孩子。當她看見曉雯時,突然笑了,嘴角咧開的弧度,和曉雯平時笑起來一模一樣,連左邊嘴角那顆小小的梨渦都分毫不差。
那天下午,我們在花盆裏挖出了碎銀片,還有半隻金牙,上麵沾著幾根褐色的頭發,韌性極好,不像普通的頭發。老板娘把它們裝進紅布包,埋在了古鎮的老槐樹下,埋的時候嘴裏念念有詞,像是在說"回家了,終於回家了"。
離開雲南後,曉雯開始頻繁地"看見"東西。在地鐵裏看見穿學生裝的女孩,說她是1987年被推下站台的,推她的人手裏拿著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在商場看見穿西裝的男人,說他是2003年電梯事故裏斷了腿的,口袋裏還揣著給女兒買的棒棒糖,糖紙是粉色的。
"它們不是鬼。"她摸著左手腕的胎記,眼神很溫柔,像在看多年的老友,"是中微子記住了他們的樣子,像錄像帶一樣,在特定的地方回放。"
我不懂什麽中微子,隻知道有天夜裏,曉雯突然坐起來,對著牆壁"咚咚"地敲,節奏和力度,竟和濟州島牆裏的聲音一模一樣。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嘴角咧開,露出顆尖尖的虎牙,聲音又尖又細:
"我也是它們中的一個啊。"
牆上的掛畫突然"啪嗒"掉下來,正是那張濟州海女的照片。玻璃碎裂開的紋路裏,映出個穿潛水服的老太太,正對著我們笑,眼角的皺紋裏嵌著點牆灰,像曉雯指甲縫裏的那些,還沾著點暗紅的碎屑。
曉雯手腕上的銀鐲子突然"哢嚓"碎了,碎片濺在牆上,拚出個模糊的影子——像個穿護士服的女人,梳著齊耳短發,手裏攥著支藍色的青黴素針管,針尖閃著寒光,正從牆裏往外鑽,一步,一步,指甲在牆上劃出"滋滋"的響。
"咚咚。"
牆裏又傳來了聲音,這次格外清晰,像就在耳邊,敲得我的心跳都亂了節奏。我盯著曉雯的眼睛,那裏清晰地映著牆裏的影子,也映著我的臉——我的嘴角正慢慢咧開,露出顆尖尖的虎牙,指甲縫裏也嵌著黑黢黢的牆灰,混著點暗紅的碎屑,和曉雯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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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也能看見了。
牆裏的"咚咚"聲越來越急,像有人在裏麵瘋狂地敲,要把這層薄薄的水泥敲碎。牆紙順著之前的裂痕慢慢翹起,露出裏麵灰黑色的牆體,水泥塊簌簌往下掉,露出裏麵盤根錯節的電線,像一團團糾纏的血管。
曉雯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牆壁,赤腳踩在碎玻璃上,鮮血順著趾縫流出來,滴在地板上,像一朵朵綻開的紅梅。她的左手撫在牆上,淡青色的胎記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和牆裏護士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你找了這麽久,該回家了。"曉雯的聲音變得溫柔,像在對多年的好友說話,"那支針管我幫你收著,就在雲南的老槐樹下,和那些等待道歉的靈魂在一起。"
牆裏的敲牆聲突然停了。那道裂開的縫隙裏,慢慢伸出隻手,白白的,手腕處戴著隻銀鐲子,碎成了幾片,卻還牢牢地套在骨頭上。指甲縫裏全是牆灰,指尖泛著青黑,像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的。
曉雯伸出手,和那隻牆裏的手輕輕相觸。沒有驚天動地的響動,隻有一聲極輕的歎息,像風吹過空穀。牆裏的影子慢慢變淡,護士的輪廓漸漸模糊,最後化作一縷青煙,從縫隙裏飄出來,縈繞在曉雯的手腕上,胎記的顏色似乎更深了些。
牆紙慢慢平複,裂痕一點點合攏,仿佛從未裂開過。隻有地上的碎玻璃和血跡,提醒著我剛才發生的一切不是夢。
曉雯轉過身,眼睛裏的黑沉徹底褪去,隻剩下疲憊和釋然。她走到我麵前,伸出手,掌心向上,裏麵躺著顆尖尖的虎牙,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下來的,泛著淡淡的血絲。
"阿傑,"她的聲音帶著點沙啞,"我們都會變成牆裏的影子,不是嗎?"
我看著她掌心的虎牙,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縫裏的牆灰怎麽都擦不掉,嘴角似乎也多了顆尖尖的牙。窗外的雨還在下,帶著股海腥味,黏在玻璃上,像一層沒擦幹淨的血痂。
那天夜裏,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道影子,被困在牆裏,敲著冰冷的水泥,喊著曉雯的名字。牆的另一麵,曉雯正對著空氣"咚咚"地敲,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嘴角咧開,露出顆尖尖的虎牙。
醒來時,曉雯已經不見了。床上隻留下她的銀鐲子碎片,拚在一起,像個小小的算盤。牆上的掛畫換了,變成了我和曉雯在雲南古鎮的合影,照片裏的露台上,除了我們,還有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抱著盆綠植,對著鏡頭微笑,眼角的梨渦和曉雯一模一樣。
我收拾行李離開時,老板娘正在掃院子,竹掃帚劃過水泥地,"沙沙"響。她看見我,笑了笑:"你女朋友呢?她說要去濟州島看看海女。"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那顆尖尖的虎牙硌得嘴唇生疼。走到門口時,眼角的餘光瞥見牆上的日曆,日期停留在民國二十三年,旁邊用毛筆寫著個"債"字,墨跡暈開,像淌著的血。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曉雯。但我知道,她就在某個地方的牆裏,和那些等待的靈魂在一起。有時在深夜,我會聽見牆壁傳來"咚咚"的聲音,節奏和濟州島的一模一樣。我會對著牆輕聲說:"我看見你了。"
牆裏會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像曉雯的聲音,又像那個護士的,還像無數個被困在牆裏的靈魂在低語。
原來,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等待著被看見,被記住,被原諒。而那些穿牆而過的東西,不過是還沒找到回家的路的我們。
雨還在下,帶著股海腥味,黏在玻璃窗上,像一層沒擦幹淨的血痂。我對著牆,輕輕敲了兩下——"咚咚"。
牆的另一麵,傳來了相同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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