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玻璃裏的第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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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紡織廠改造的咖啡廳藏在老城區的巷尾,斑駁的紅磚牆上爬滿爬山虎,葉子綠得發黑,像浸了油。我推開門時,風鈴"叮鈴"響了一聲,那聲音在空曠的廠房裏蕩開,撞在裸露的鋼筋上,彈回來時變了調,像根被拉斷的棉紗。
    下午四點的天光本就昏沉,加上飄著細雨,偌大的空間裏隻開了幾盞工業吊燈,黃澄澄的光線把人的影子釘在牆上,像一張張晾曬的人皮。吧台後麵的男人正用布擦咖啡機,動作慢得像在演默片,他左手無名指缺了截,傷口處的老繭泛著白,布劃過金屬的"沙沙"聲,混著頭頂吊扇的"咯吱"響,讓人後頸發麻。
    "喝點什麽?"他抬頭時,我才發現他左眼是顆假眼珠,黑得發僵,不像右眼那樣會隨光線眯起。
    "手衝,哥倫比亞豆。"我把帆布包往鄰桌一放,金屬桌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響。牆上的掛鍾停在三點十七分,指針鏽得動不了,旁邊掛著幅老照片,穿藍布工裝的女工們站在紡紗機前,三十多張臉都朝著鏡頭,嘴角的弧度一模一樣,像用圓規畫的。
    "稍等。"他轉身磨豆子,肩胛骨在灰襯衫上頂出個尖形,像背後藏了把刀。我趁機打量四周——紡織廠的舊機器沒搬走,鏽跡斑斑的梳棉機立在牆角,滾筒上還纏著幾縷灰紗,被風吹得輕輕晃,像誰沒梳完的頭發。靠窗的位置坐著個老太太,藍布褲卷著褲腳,露出的腳踝上有塊褐色疤痕,她麵前的咖啡沒動,杯沿結著層白霜,像結了冰。
    咖啡還沒好,我順著通道往裏走。拐過一道紅磚牆,豁然開朗——這裏堆著更多老物件,玻璃櫃裏擺著鐵皮青蛙、萬花筒,牆上的相框裏嵌著泛黃的糧票,最顯眼的是個玻璃展櫃,裏麵坐著個棕色熊娃娃,紐扣眼睛掉了一顆,露出裏麵的棉絮,像隻空洞的眼窩。它穿著件小藍布褂,領口別著枚褪色的工牌,上麵的字跡被水汽浸得模糊,隻能看清"織女三班"四個字。
    我湊近玻璃,哈氣在上麵凝成白霧。用手指劃開時,突然看見霧裏映出個影子——不是我的。那影子穿件藍布工裝,梳著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的辮梢係著紅綢帶,正站在我身後,雙手搭在展櫃頂上,指節泛著青。
    "誰?"我猛地轉身,後腰撞在鐵皮櫃上,疼得倒吸冷氣。身後空蕩蕩的,隻有那排玻璃櫃,熊娃娃的紐扣眼睛正對著我,沒掉的那顆在光線下閃了閃,像在眨眼。
    手心的汗把手機殼浸得發潮。我摸著發燙的額頭,才發現剛才玻璃上的影子,穿的藍布褂和熊娃娃身上的一模一樣,連工牌別歪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展櫃的玻璃上,我的指印旁邊,還有幾個更小的手印,指尖朝裏,像有人想扒開玻璃鑽出來。
    "您的咖啡。"假眼珠男人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托盤裏的白瓷杯冒著熱氣,杯沿的奶泡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圈,"這裏以前是細紗車間,1987年著過火。"他的假眼珠轉了轉,像是在模仿活人眨眼,"燒起來的時候,機器還在轉,紗錠纏著火苗,像條火龍......"
    "謝謝。"我端過杯子,指尖燙得發麻,奶泡的圈突然裂開道縫,像張要說話的嘴。
    回到座位時,老太太還在盯著牆上的老照片。她的手指在桌麵上來回劃,指甲縫裏嵌著黑泥,像機油,劃過的地方留下淡淡的黑痕,像在寫什麽字。"你剛才在看阿珍的娃娃?"她突然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
    "阿珍?"
    "就是穿藍布褂的那個,"老太太抬起頭,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雙渾濁的眼睛,瞳孔裏映著照片上的女工,"火著起來的時候,她才十九,懷裏還抱著那個娃娃,被大梁砸在下麵。消防隊來的時候,她的手還死死攥著娃娃的胳膊,掰都掰不開,最後隻能連人帶櫃抬出去......"
    我突然想起熊娃娃歪著的胳膊,喉結滾了滾:"她......"
    "死了七個。"老太太打斷我,手指點著照片上的七個女工,"都是織女三班的,最小的才十六,家裏還等著她發工資買縫紉機。"她的指甲戳在照片裏梳麻花辮的姑娘臉上,"阿珍就是這個,辮子上總係紅綢帶,她說等攢夠錢,就跟車間主任家的兒子結婚......"
    照片裏的姑娘確實梳著麻花辮,辮梢的紅綢帶在黑白照片裏泛著灰,像條褪色的血痕。她站在最左邊,懷裏抱著個模糊的東西,圓圓的,像個娃娃。
    "後來啊......"老太太的聲音低了下去,"車間主任的兒子瘋了,總說看見阿珍在廠裏轉,找她的娃娃......"
    牆上的掛鍾突然"哢噠"響了一聲,停住的指針顫了顫。假眼珠男人開始關窗戶,每扇窗都要推三下才扣緊,"哐、哐、哐",在空廠房裏撞出回音,像有人在數著什麽。
    雨越下越大,砸在玻璃上"劈啪"響,像有人在用石子打。我喝著咖啡,總覺得背後發涼,像有人盯著我的後頸。抬頭時,正好看見假眼珠男人在擦吧台的鏡子,他的假眼珠在鏡中映出個白點,而鏡子深處,似乎站著個穿藍布褂的影子,正對著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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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關店了嗎?"我看了眼手機,六點半,天已經黑透了。
    "還能再坐會兒。"他指了指門口,"雨太大,我給您找把傘。"
    "不用,我開車來的。"我抓起包走到門口,突然想拍張照。玻璃門上貼著串霓虹燈字母,拚的是"織夢",旁邊的展示架上擺著那個熊娃娃——不知何時被挪到了這裏,雨水打濕的玻璃把霓虹的光揉成一片粉紫,映得娃娃的臉忽明忽暗,有種詭異的美。
    我舉起手機,對著玻璃裏的自己拍了一張。取景框裏,我的身後是模糊的廠房,熊娃娃的影子正好落在我肩膀上,像有人搭著我的肩。"挺有感覺的。"我隨口說了句,點開朋友圈發了出去,配文寫著"老紡織廠的咖啡廳,有點意思"。
    剛拉開車門,手機就"叮咚"響個不停。我以為是點讚,點開卻渾身一僵——
    "阿琳你旁邊那女的是誰?穿藍布褂的,手還搭在你脖子上!"閨蜜曉雪)
    "這照片怎麽回事?你身後有三個人影!玻璃反射的那個是誰?!"同事老周)
    "她在笑!你看她的眼睛!"表哥)
    我手一抖,手機差點掉在雨裏。點開那張照片,放大——我的右肩後麵,赫然多出一隻手,慘白的,手指細細的,手腕處有道紅痕,像被綢帶勒過。手的主人隱在陰影裏,隻能看見半張臉,梳著麻花辮,辮梢的紅綢帶在霓虹下泛著紫,嘴角咧得很大,露出的牙齒泛著黑黃,像被煙熏過。
    而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藍布工裝,領口的工牌上,"織女三班"四個字清晰得嚇人。
    我猛地回頭看咖啡廳,卷簾門已經拉下一半,"織夢"的霓虹燈還亮著,在雨裏閃著詭異的光。玻璃上的倒影裏,那個穿藍布褂的女人還站在我剛才的位置,懷裏抱著熊娃娃,正對著我笑,她的嘴動了動,像在說什麽。
    手機又響了,是條新評論,來自一個陌生賬號,頭像是朵白菊花——我根本沒加這個人。
    "阿珍等這張合照等了三十年了。"
    我嚇得發動汽車,輪胎碾過積水,濺起的水花打在車身上,像有人在拍門。透過後視鏡,我看見咖啡廳的霓虹燈突然滅了,黑暗中,那個熊娃娃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紐扣眼睛在雨裏閃著光,像兩盞小小的鬼火。
    第二天我忍不住又去了趟咖啡廳。卷簾門緊閉,敲了半天,假眼珠男人才開門,他左眼的假眼珠不見了,黑洞洞的眼眶對著我,裏麵似乎塞著團棉紗:"您昨天落東西了?"
    "那個熊娃娃......"
    "什麽熊娃娃?"他皺起眉,黑洞洞的眼眶看著更嚇人了,"這裏從來沒擺過那東西,您記錯了吧。"
    我衝進細紗車間改造的展區,玻璃櫃裏空蕩蕩的,隻有鐵皮青蛙和萬花筒歪歪扭扭地躺著,最裏麵的位置擺著個空相框,玻璃上貼著張泛黃的照片——七個穿藍布褂的女工站在紡紗機前,中間那個梳麻花辮的姑娘,懷裏抱著個棕色熊娃娃,紐扣眼睛亮晶晶的,正對著鏡頭笑。
    照片下麵寫著行小字:1987年5月12日,織女三班合影,當日晚車間失火,全員遇難。
    我突然想起老太太的話,阿珍的手被大梁砸住,死死攥著娃娃。照片裏那個梳麻花辮的姑娘,右手確實不自然地蜷著,指節發白,像在用力抓什麽。展櫃的玻璃上,還留著我昨天的指印,旁邊的小手印更清晰了,指尖沾著點紅,像胭脂。
    "您沒事吧?"假眼珠男人站在身後,手裏拿著個相框,是昨天我沒見過的,"這是我媽,她也是織女三班的。"
    相框裏的女人和照片上梳麻花辮的姑娘長得一模一樣,隻是年紀大了些,懷裏抱著個五六歲的男孩,眉眼像我。"我媽說,那天火著起來的時候,她本來能跑出去的,"男人的聲音有點啞,喉結上下滾動,"可她回去救阿珍,被砸在下麵了。阿珍臨死前說,還沒跟她合過影,等下輩子......"
    他突然指著我的脖子:"您這裏怎麽有塊紅印?像被人掐的。"
    我摸了摸脖子,皮膚火辣辣的,想起照片裏搭在我肩上的手。掏出手機點開那張照片,背景裏的廠房牆上,不知何時多了行血字:
    "終於合影了。"
    而那個穿藍布褂的女人,臉不再隱在陰影裏,正對著鏡頭笑,懷裏的熊娃娃紐扣眼睛掉了的位置,露出張小小的人臉,是假眼珠男人小時候的樣子。
    "這熊娃娃......"我指著空展櫃,聲音發顫。
    "燒沒了。"男人把相框抱在懷裏,像抱著塊烙鐵,"消防隊說,找到的時候隻剩半隻胳膊,還纏著阿珍的紅綢帶......"
    我突然注意到他的左手,無名指缺了的地方,纏著圈紅綢帶,和照片裏辮梢的一模一樣。
    離開咖啡廳時,我看見門口的玻璃上又映出個人影,穿藍布褂,梳麻花辮,懷裏抱著半隻熊娃娃胳膊,正對著我揮手。她身後站著七個模糊的影子,都穿著藍布工裝,對著玻璃裏的我笑,嘴角的弧度和老照片上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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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突然彈出條朋友圈提示,是我昨天發的那張照片,下麵多了條新評論,來自那個白菊花頭像的賬號:
    "明天還來嗎?我把姐妹們都叫上,咱們拍張全班合影。"
    我抬頭看玻璃,那個穿藍布褂的女人已經不見了,隻有半隻熊娃娃胳膊貼在玻璃上,紅綢帶在風裏輕輕晃。而我的手機相冊裏,所有和咖啡廳有關的照片都變成了黑屏,隻有昨天那張合影還在,背景裏的霓虹燈字母不知何時變了,拚的不是"織夢",是"等你"。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去過那家咖啡廳。可偶爾翻看手機,那張合影還在,照片裏搭在我肩上的手越來越清晰,能看見指甲縫裏的黑泥,像機油。而那個穿藍布褂的女人,臉正一點點從陰影裏探出來,眉眼越來越像我媽年輕時的樣子——我媽也是紡織廠的,年輕時梳著麻花辮,總係著紅綢帶。
    上周我去給媽收拾舊物,在樟木箱底翻出件藍布工裝,領口別著枚工牌,上麵寫著"織女三班林秀珍"。工牌旁邊,壓著半隻熊娃娃胳膊,纏著圈紅綢帶,上麵繡著個"明"字——是我爸的名字,他當年是車間主任的兒子,三十年前突然瘋了,總說看見穿藍布褂的女人找他要合影。
    手機突然響了,是條陌生短信,隻有一張照片——咖啡廳的玻璃上,映著三個影子,穿藍布褂的女人摟著我,我懷裏抱著半隻熊娃娃胳膊,假眼珠男人站在旁邊,三個人對著鏡頭笑,背景裏的霓虹燈拚著"全家福"。
    發送人備注是:姐。
    我摸著脖子上的紅印,它一直沒消,像個淡淡的手印。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玻璃上漸漸凝起白霧,我看見霧裏映出個穿藍布褂的影子,正對著我笑,辮梢的紅綢帶纏上我的手腕,越來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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