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滾動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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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扇第三檔的風裹著牆根的黴味,吹得茶幾上的《參考消息》邊角卷成小喇叭。我把手機往褲兜深處按了按,屏幕最後映出的時間是淩晨一點十七分——在老家的泥瓦房裏,這鍾點連狗都該蜷在窩底打鼾,隻有灶房的老鼠還在啃盛米的瓦罐,"咯吱咯吱"的,像誰在暗處磨牙。
    身下的藍白格子沙發套磨得發亮,布料蹭著胳膊肘,帶著股潮乎乎的黏意。這黏勁很怪,不像普通的潮濕,倒像是被人汗濕了又曬幹的褥子,貼著皮膚時隱隱發癢,像有細小的蟲子在爬。我無意識地摳進沙發墊的縫隙,指腹突然撞上塊硬邦邦的東西,勾出顆生鏽的鐵紐扣,邊緣的毛刺在掌心硌出半圈紅痕,血珠順著紋路滲進去,把鐵鏽染成了暗褐色。
    這沙發是前兩年從村西頭老王家拉來的。老王的孫女朵朵沒了之後,這沙發就總在夜裏發出"咯吱"響,像有人在底下搖。有次老王半夜起來看,舉著煤油燈往沙發底照,說看見沙發底下滾出個紅塑料小車,車身上還沾著井裏的黑泥,車輪碾過水泥地的"咕嚕"聲,跟他孫女出事那天聽的一模一樣。後來他實在熬不住,五十塊錢就把沙發處理給了我爸,說"眼不見為淨",拉沙發那天,他盯著沙發底看了半晌,說"好像有頭發纏在彈簧上"。
    "吱呀——"
    院子裏的木門突然發出聲呻吟,像是被風推開道縫。我屏住呼吸,耳朵裏的血管突突直跳,蓋過了風扇的嗡鳴。手指攥著那顆生鏽的紐扣,毛刺紮進肉裏,疼得人清醒了幾分。門縫裏透進來的月光在青磚地上鋪成銀線,此刻那銀線上突然多了道陰影,扁扁的,像被什麽東西拖著走,邊緣還在微微顫動,仔細看,竟是無數根頭發在掃動。
    是輪子!那陰影的兩端各鼓著兩個小圓點,隨著"咕嚕"聲往前挪,把月光的銀線碾得支離破碎。我的後背猛地貼緊沙發靠背,木頭的涼意透過薄t恤滲進來,卻壓不住後頸的熱汗——那聲音停在木門外麵了,像在猶豫要不要進來。我想起白天路過村東頭那口填了的井,井沿的青磚縫裏還嵌著塊紅塑料片,當時沒在意,現在想來,那顏色跟老王說的紅小車一模一樣。
    泥瓦房的門是老式插銷鎖,睡前我特意把插銷扣死,"哢噠"那聲脆響現在還清清楚楚地懸在耳邊。可眼下,門板突然輕輕晃了晃,插銷摩擦木槽的"吱呀"聲像根細針,紮得耳膜發疼。門縫裏的陰影又動了,這次是往門軸的方向縮,像有個圓滾滾的東西正貼著門板摸索,想找到縫隙鑽進來。我看見陰影裏有個小小的凸起,正對著門鎖的位置,像隻小手在夠插銷。
    "呼——"風扇的風突然變熱了,吹在臉上帶著股甜膩的腥氣,像夏天堆在牆角爛透的桃子,還混著點鐵鏽味。我這才發現,風扇的鐵罩上不知何時纏了幾根褐色的長發,發絲隨著扇葉打轉,把那股腥氣攪得滿屋子都是。有根發絲被卷進扇葉,"啪"地斷了,飄落在茶幾上的報紙上,像條細小的蛇,還在微微扭動。
    沙發底下傳來"沙沙"的刮擦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用指甲撓木板。我猛地把腿往回收,腳腕卻撞上了個冰涼的圓東西。低頭一看,月光正好從門縫漏進來,照亮了沙發底——輛紅塑料小車的輪子正對著我,車身沾著的濕泥已經幹成了褐色,結成硬殼,像塊塊痂,幾根長發纏在輪軸上,被風扇吹得輕輕晃,掃過我的腳踝,涼得像冰。
    這不是我小時候玩的那輛!我記得自己的小車是明黃色,車頭上還貼著張奧特曼貼紙,而眼前這輛是褪了色的紅,車身上用紅漆歪歪扭扭畫著個"李"字——是老李家的!十年前掉進村東頭那口枯井裏的李丫,她的小名就叫"李丫",出事時手裏還攥著輛紅塑料小車,撈上來時,車把上纏著她的羊角辮,辮子梢還係著個粉色的塑料花。
    風突然停了,風扇的扇葉卡在半空,纏在上麵的頭發垂下來,像道簾子擋在我麵前。我盯著那簾子,突然發現發絲間有個小小的黑影在動,仔細看,竟是隻眼睛,正透過頭發縫往屋裏瞅。門縫裏的陰影又開始移動,"咕嚕"聲繞著門轉了半圈,最後停在窗戶底下——那裏糊著塊塑料布,去年冬天凍裂的口子正對著我的臉,能看見院子裏的青磚地,磚縫裏長著幾叢雜草,被風吹得往一邊倒,像在給什麽東西讓路。
    塑料布突然往裏鼓了鼓,像有人用手掌輕輕按了下。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鼓包越來越大,最後竟撐出個圓滾滾的輪廓,下麵還墜著四個小小的凸起,跟我在沙發底下看到的車輪一模一樣。我看見塑料布上沾著的泥點開始往下掉,露出底下的紅顏色,像車身上蹭下來的漆。
    "咚咚。"
    有東西在敲窗戶,不是用手,是用輪子撞塑料布,悶響透過布麵傳進來,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我死死咬住嘴唇,嚐到點鐵鏽味——是剛才攥紐扣時被劃破了手指,血珠正順著指縫往沙發墊裏滲,滲進去的地方,布料竟慢慢變成了暗紅色,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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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塑料布的裂口突然"嘶啦"一聲裂開半尺長,黃澄澄的月光湧進來,照亮了雙眼睛。那眼睛沒有眼白,黑黢黢的像兩口小井,正對著我眨了眨,睫毛上還沾著點濕泥,泥裏裹著根細小的水草。緊接著,鼻子和嘴也擠了進來,嘴張著,卻沒發出聲音,隻有股甜膩的腥氣順著裂口灌進來,比風扇上的味道更濃,像有人把爛桃子塞進了我喉嚨,嗆得我直想咳嗽。
    我猛地把臉埋進沙發墊,布料摩擦著鼻尖,混著汗味、黴味和淡淡的血腥氣,反而讓我稍微冷靜了點。李丫的眼睛……我見過她的照片,老李家堂屋的牆上掛過,是雙圓溜溜的杏眼,眼白亮得像瓷,笑起來時眼角有兩個小窩,根本不是這樣的黑窟窿。難道……不止一個?
    "咕嚕……咕嚕……"
    那東西開始繞著沙發轉,輪子碾過水泥地的聲音在狹小的屋裏回蕩,像在我耳邊轉圈。我能感覺到它停在了沙發的左側——那裏正對著我的腳。塑料布的裂口還在張著,風灌進來時,能聽見院子裏的梧桐葉沙沙響,可那"咕嚕"聲卻沒跟著風走,反而越來越近。我突然想起老王說的,他孫女朵朵的學步車是紅色的,車身上用綠漆畫了朵小花,跟李丫的紅小車放在一起,像對雙胞胎。
    沙發底下的刮擦聲又響了,這次更急,像有什麽東西在拚命往前擠。我用腳尖頂著沙發底,能感覺到木板在震動,震得小腿發麻。突然,指尖碰到個冰涼的東西,順著沙發縫摸過去,竟是截鐵鏈——一端釘在沙發腿上,另一端不知連著什麽,被拽得"哐當"響。鐵鏈上鏽跡斑斑,還沾著點灰褐色的東西,像幹了的血跡。
    這沙發底下怎麽會有鐵鏈?我想起老王說的話,他孫女朵朵出事那天,就是在院子裏玩學步車,車鏈突然卡住,她蹲下去看的時候,學步車順著斜坡滑進了井裏。後來撈上來時,車鏈還纏著朵朵的頭發,她媽抱著孩子哭,說"鏈環上的毛刺勾住了頭發,孩子想掙都掙不開"。我摸著沙發下的鐵鏈,突然發現鏈環的毛刺上,果然纏著幾根細細的黃毛,像小孩子的胎發。
    "嘩啦!"塑料布的裂口徹底撕開了,冷風裹著月光灌進來,照亮了沙發底下——紅塑料小車正卡在木板的縫隙裏,輪軸上纏著的長發垂下來,掃過我的腳踝,像條冰涼的蛇。而車後座上,坐著個巴掌大的布偶,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黑窟窿,身上還穿著件褪了色的紅肚兜,跟老李家照片裏李丫穿的那件一模一樣,肚兜的係帶斷了一根,另一根纏著圈細鐵鏈,正是沙發底下那截的樣式。
    布偶的頭突然轉了轉,黑窟窿似的眼睛正對著我。我嚇得猛地往後縮,後背撞在沙發扶手上,疼得眼前發黑。那輛紅塑料小車突然"咕嚕"響了一聲,從沙發底下鑽了出來,輪子碾過水泥地,徑直往我的腳邊滾——它的車鏈果然是斷的,半截鐵鏈拖在地上,劃出"滋滋"的火星,在地上燒出淡淡的黑痕,像在寫什麽字。
    "別過來……"我終於敢開口,聲音卻抖得像篩糠。小車在我腳前半尺的地方停住,布偶的手其實是塊破布)突然抬起來,指著門縫的方向。它的手腕處纏著根頭發,很長,從車縫裏一直延伸到門外,像根線牽著什麽東西。
    我順著它指的方向看去,門縫裏的月光不知何時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地上的銀線變成了道粗粗的陰影,像有人站在門外,很高,卻沒有腿,影子的底部是圓的,像……像個學步車的輪子。緊接著,木門的插銷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像是被什麽東西從外麵撥開了,那聲音很輕,像小孩子用手指慢慢摳開的。
    "誰?"我抓起茶幾上的水果刀,刀柄的涼意順著掌心往上爬。刀是下午削蘋果用的,刀刃上還沾著點果肉,此刻在月光下閃著寒光。門外沒有回應,隻有"咕嚕"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在屋裏——紅塑料小車突然掉轉方向,往門口滾去,鐵鏈在地上拖出彎彎曲曲的火星,像在畫什麽圖案,仔細看,竟是個歪歪扭扭的"井"字。
    小車停在門檻邊,正好卡在門和地麵的縫隙裏,輪子還在"咕嚕咕嚕"地空轉,像在用力想把門推開。布偶的頭探出門縫,黑窟窿似的眼睛往外瞅,突然,它的嘴動了動,發出細得像蚊子哼的聲音:"冷……"那聲音很輕,卻帶著股穿透力,像冰錐紮進耳朵裏。
    我的手一抖,水果刀掉在地上,發出"哐當"的巨響。門外的陰影猛地縮了回去,緊接著是"咕嚕"聲和鐵鏈拖地的"滋滋"聲,飛快地往院子那頭去了,像被這響聲嚇跑了。我聽見院角的柴堆"嘩啦"響了一聲,像是那東西撞翻了柴禾,接著是"撲通"一聲悶響,像掉進了什麽坑裏。
    我癱在沙發上,渾身的汗把沙發墊浸得透濕,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紅塑料小車還卡在門檻邊,布偶的頭垂著,紅肚兜被風吹得輕輕晃,肚兜上的汙漬在月光下顯出形狀,像個小小的手印。天快亮時,我才敢挪到門口,發現水泥地上印著串小小的車轍,從窗戶底下一直延伸到門檻,最後消失在院子的青磚地——那裏正好是老李家那口井的方向,後來雖然填了,卻總比別的地方低半尺,下雨天還會積起黑黢黢的水,水裏總漂著點不明不白的絨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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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了?"我媽走進來,手裏端著碗雞蛋羹,熱氣騰騰的,看見我臉色發白,眉頭皺成個疙瘩,"咋不在東屋空調房睡?這老屋潮氣重,昨晚又下雨了。"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紅塑料小車,手指剛碰到車身,突然"呀"了一聲,指尖沾著的黑泥裏,竟裹著根細鐵鏈,"這不是老王扔的那破車嗎?前兒我還看見在垃圾堆裏,咋跑這兒來了?"
    我指著門檻邊的車轍:"媽,你看……"
    陽光已經照進院子,青磚地上的車轍卻沒被曬幹,反而像是吸了露水,變得更清晰了,車轍裏還殘留著點火星燒過的黑痕。我媽蹲下去摸了摸,指尖沾了點黑泥,放在鼻尖聞了聞,突然"咦"了一聲:"這印子……跟老李家井邊的車轍一模一樣。當年李丫的學步車滑進去時,井台上就有這樣的印子,她媽哭著說車鏈早該修了,是她自己懶,沒及時換……"
    她把紅塑料小車扔進牆角的垃圾桶,又從灶房舀了碗糯米,撒在門檻邊,糯米一落地就變得濕漉漉的,像吸了水:"你爺活著時就說這屋不幹淨,早就讓拆了,偏你爸說留著堆農具。"她拍了拍手上的糯米粉,突然壓低聲音,"對了,昨天老王來串門,說他孫女朵朵的忌日快到了,問咱們家能不能去幫著燒點紙——當年朵朵掉進的那口井,其實是老李家填了又挖的,兩個孩子……唉,都沒滿四歲。"
    我這才知道,老王的孫女和李丫掉進的是同一口井。那口井在村東頭的窪地,李丫出事那年填了,三年後老王在旁邊蓋豬圈,嫌土不夠,又把井挖了出來當土坑,沒想到下雨積了水,朵朵的學步車正好滑了進去。村裏人都說,是李丫在井裏孤單,把朵朵拉下去作伴了。
    那天下午,泥瓦房就被推土機推平了。我站在廢墟上,看見紅塑料小車的碎片混在磚縫裏,布偶的黑窟窿眼睛還在盯著我,像在說"還會回來的"。推土機碾過沙發原來的位置時,鐵履帶勾出截生鏽的鐵鏈,鏈環上纏著把褐色的長發,被風一吹,纏在了推土機的後視鏡上,鏡麵上映出兩個小小的影子,都坐在紅車裏,正對著我笑。
    後來每年夏天回老家,我都睡在新蓋的儲物間裏,空調開得很足,卻總覺得後背發涼。有天夜裏,我被凍醒了,發現空調的出風口纏著幾根褐色的長發,而地板上,不知何時多了串小小的車轍,從門縫一直延伸到我的床邊,盡頭還放著塊破布,上麵繡著個歪歪扭扭的"李"字,旁邊還有個模糊的"朵",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
    我知道,她們還在找那輛紅塑料小車。李丫找了十年,朵朵找了七年,兩個小姑娘總在夏天的夜裏推著車在院子裏轉圈,鐵鏈拖過地麵的"滋滋"聲,是她們在喊"有人嗎"。而我,大概是這院子裏唯一願意睜著眼聽的人。
    去年夏天,我在儲物間的牆角發現了個木盒,是從泥瓦房的廢墟裏扒出來的,鎖扣上纏著根紅繩,繩結是小孩子才會打的死結。裏麵裝著半截鐵鏈和張泛黃的照片——李丫坐在學步車裏,旁邊蹲著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手裏舉著輛紅塑料小車,車身上的"李"字旁邊,還用歪歪扭扭的綠漆補了個"朵"。照片背麵用鉛筆寫著:"丫丫說,等朵朵長大了,就把學步車留給她,一起去井邊看蝌蚪。"
    原來她們不是在找車,是在等彼此。
    今年我把照片燒了,灰燼撒在老井的位置。燒的時候,火苗突然竄得很高,映出兩個小小的影子,手拉手站在火裏,都穿著紅肚兜,車鏈在她們腳邊繞成個圈,像條項鏈。夜裏果然沒再聽見"咕嚕"聲,隻有風穿過廢墟的"嗚嗚"聲,像兩個小姑娘在笑,笑聲裏還混著"咕嚕咕嚕"的車聲,輕快得像在唱歌。
    隻是每次回老家,路過那片廢墟時,我總會低頭看看腳邊——青磚地上,總有串若隱若現的車轍,在月光下泛著淺淡的銀,像條永遠走不完的路。而風裏,總飄著股甜膩的腥氣,像爛透的桃子,又像兩個沒來得及長大的夏天,藏在井沿的青苔裏,藏在紅車的輪軸上,等著有人喊她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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