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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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進老樓的第三個夏天,樓梯間的黴味總也散不去。三樓的走廊盡頭有扇破窗,風一吹就"哐哐"響,像誰在敲鐵皮。我們家就在破窗旁邊,木門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裏麵的木頭,像塊沒長好的疤。
那天下午,我放學到家,看見門口放著把藤椅。
藤椅是深棕色的,編得很密,椅麵有點凹陷,像被人坐了很多年。扶手處的藤條斷了兩根,露出裏麵的白茬,像骨頭。我繞著藤椅轉了兩圈,樓梯間空蕩蕩的,隻有聲控燈在頭頂"滋滋"響,光線下,藤椅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個蜷著的人。
"誰放這兒的?"我踢了踢藤椅腿,藤條發出"咯吱"聲,像有人在磨牙。
對門的張奶奶正好買菜回來,塑料袋蹭著牆根"沙沙"響。"不知道,"她眯著眼睛看藤椅,"中午還沒見呢,許是樓上扔下來的?這樓裏總有人亂扔東西。"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睛瞟了瞟藤椅,又趕緊移開,"快進屋吧,天快黑了。"
我摸出鑰匙開門,鑰匙插進鎖孔時,聽見身後傳來"咯吱"一聲——藤椅好像動了一下。我猛地回頭,藤椅還在原地,隻是影子換了個形狀,像抬起了胳膊。
"別自己嚇自己。"我嘀咕著進了屋,反手帶上門,卻沒聽見門閂扣上的"哢噠"聲。
媽要到六點才下班,屋裏靜得能聽見冰箱製冷的嗡鳴。我把書包扔在沙發上,剛想倒水,就聽見門口傳來"窸窣"聲,像有人在用指甲刮門板。
"誰啊?"我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藤椅正對著門,椅麵的凹陷處,好像坐著個黑影,看不清臉,隻能看見一團黑。
"哢噠。"刮門的聲音停了,換成了擰門鎖的動靜。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趕緊用後背抵住門。門鎖又"哢噠"響了一聲,像是鑰匙插進了鎖孔。"是我!"我喊了一聲,聲音有點抖,"我媽快回來了!"
外麵沒了動靜。我貼著門板聽了半天,隻有樓梯間的聲控燈滅了,一片漆黑。
中午沒睡午覺,下午困得厲害。我躺在臥室的小床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裏暗沉沉的。剛要睡著,就覺得胸口發悶,像被塊石頭壓住了。
"別睡。"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說,氣吹在我耳垂上,涼颼颼的。
我猛地睜開眼,屋裏還是黑的,可胸口的壓迫感越來越重,四肢像灌了鉛,怎麽也動不了。窗簾縫裏透進點光,在牆上投下道細長的影子,像根藤條,正慢慢往床上爬。
"動啊......"我心裏喊著,喉嚨卻像被堵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不要動了。"那個女人的聲音又響了,這次更近,像貼在我臉上,"反正都跑不脫。"
我看見天花板上有個影子,長發披散著,垂下來的發絲像藤條,纏在我的脖子上,越勒越緊。影子的手搭在我的胸口,指甲很長,在光線下閃著白花花的光。
"媽......"我拚命張嘴,終於擠出點聲音。
影子好像被驚動了,停頓了一下。就是這一下,我感覺胸口的壓迫感輕了點,胳膊能稍微動了。我用盡全力往上抬胳膊,指尖快要碰到影子的手時,門鎖突然"哢噠"響了——是媽回來了。
"轟隆!"我像被彈弓射出去似的,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後背撞在牆上,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咋了?"媽推門進來,手裏的包掉在地上,"臉色咋這麽白?"
我指著天花板,話都說不連貫:"有、有個女的......壓著我......"
媽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空空的,隻有蜘蛛網。"睡懵了吧?"她走過來摸我的額頭,手心的汗蹭在我臉上,"是不是做噩夢了?"
"不是噩夢!"我拽著她的手往門口拉,"門口有把藤椅,肯定是那椅子搞的鬼!"
可門口空蕩蕩的,藤椅不見了。地上隻有幾道劃痕,像被什麽東西拖過,從樓梯口一直到我家門口,彎彎曲曲的,像條蛇。
藤椅不見了,可那股壓迫感沒走。
第二天早上,我刷牙的時候,總覺得背後有人盯著。鏡子裏的我,臉色白得像紙,眼睛下麵掛著黑眼圈,像被人打了一拳。
"今天別遲到。"媽把煎蛋放在桌上,油星濺在她手背上,她沒躲,"昨晚是不是沒睡好?"
我扒著米飯,沒說話。腦子裏全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反正都跑不脫",像根針,紮得我太陽穴疼。
下午放學,剛爬上二樓,就看見三樓的樓梯口蹲著個東西。走近了才發現,是把算盤。
算盤是黑色的,木頭框子磨得發亮,算珠是骨頭做的,黃澄澄的,上麵還沾著點黑垢,像幹涸的血。算珠之間纏著根紅繩,紅得發黑,一頭係在算盤上,另一頭拖在地上,順著樓梯縫往下垂,像條尾巴。
我站在二樓平台,不敢往上走。算盤就放在我們家門口,離門隻有一步遠,算珠歪歪扭扭的,像一排齜著的牙。
"怎麽不上去?"對門的張奶奶提著垃圾下來,看見我,皺了皺眉,"又有人扔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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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把算盤。"我的聲音發緊,"跟昨天的藤椅一樣,就放門口。"
張奶奶往樓上看了一眼,突然打了個哆嗦,拉著我的胳膊就往樓下走:"別碰!快跟我走!"她的手勁很大,指甲掐得我胳膊生疼,"這樓以前死過人,就在三樓......"
"死過人?"我愣了一下,"誰啊?"
"幾十年前的事了,"張奶奶的聲音壓得很低,樓梯間的聲控燈滅了,她趕緊咳嗽一聲,燈亮了,"說是個女的,在屋裏上吊了,用的就是紅繩......"她往樓上瞟了一眼,"聽說她死前,天天在屋裏打算盤,劈裏啪啦的,整棟樓都能聽見。"
我的心沉了下去。算盤上的紅繩,女人的聲音,還有那把藤椅——難道都是她?
"那後來呢?"我拽著張奶奶的胳膊,不敢鬆手。
"後來那屋就空了,"張奶奶歎了口氣,"誰敢住啊?直到你們家搬來......"她突然停住嘴,往樓上看了看,"你媽回來了,快上去吧,別讓她等急了。"
我抬頭,看見媽正站在三樓門口,手裏拿著鑰匙,眼睛盯著那把算盤,臉色白得像紙。
"媽!"我喊了一聲,往樓上跑。
媽沒回頭,隻是彎腰拿起算盤,算珠發出"劈裏啪啦"的響,在安靜的樓梯間裏,顯得格外刺耳。"誰扔的?"她的聲音有點啞,手指摸著算珠上的紅繩,"這紅繩......"
"張奶奶說以前這樓裏死過個女的,用紅繩上吊的......"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媽手裏的算盤突然"啪"地響了一聲,一顆算珠掉在地上,滾到我腳邊。
算珠是骨頭做的,圓滾滾的,上麵的黑垢看得清清楚楚。我剛想撿,媽突然把算盤扔在地上,"哐當"一聲,算珠撒了一地,紅繩纏在她腳踝上,像條蛇。
"別碰!"她的聲音發顫,拽著我進了屋,反手把門閂扣上,"哢噠"一聲,在安靜的屋裏顯得格外響。
那天晚上,我睡在沙發上,不敢回臥室。媽把燈開了一夜,客廳的燈,臥室的燈,連廚房的燈都開著,屋裏亮得像白天。可我還是覺得冷,像有股涼氣從門縫裏鑽進來,順著我的腳脖子往上爬。
半夜,我被一陣玻璃碎的聲音驚醒。
聲音是從爸媽的臥室傳來的,"哐當"一聲,接著是爸的吼聲。我連鞋都沒穿,光著腳衝進臥室——爸正站在床邊,手裏攥著塊鏡子碎片,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睛瞪得溜圓,像要吃人。
媽蹲在地上,正撿玻璃碴,手被劃破了,血珠滴在地板上,像朵小紅花。"你瘋了?"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好端端的砸鏡子幹啥?"
"有東西!"爸指著對麵牆,聲音劈了,"一個女的!長頭發!腦袋掛在衣架上!"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牆上的衣架空空的,隻有媽掛的幾件衣服,在風裏輕輕晃。可爸說得那麽肯定,眼睛裏全是恐懼,不像是撒謊。
"我被壓住了,動不了,"爸喘著粗氣,手還在抖,"她就盯著我笑,頭發垂下來,掃著我的臉......我順手就把鏡子砸過去了......"
媽突然不撿玻璃了,她慢慢站起來,眼睛盯著衣架,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我看見她的後頸上,有幾道紅印子,像被什麽東西抓過,和算盤上的紅繩顏色一樣。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擠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夜沒睡。天亮的時候,我看見門口的地上,散落著幾顆算珠,紅繩纏在門把手上,像打了個結。
算盤被爸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還用石頭壓著。可紅繩沒扔,媽說要燒了,免得留著晦氣。
她把紅繩放在灶台上,點了根火柴。火苗"騰"地竄起來,紅繩卷成一團,冒出黑煙,散發出股焦糊味,像燒頭發。可燒到一半,紅繩突然"啪"地炸開,火星子濺在媽手背上,燙出個小水泡。
"邪門了。"爸皺著眉,把剩下的紅繩扔進垃圾桶,"這東西怕是跟定咱們了。"
張奶奶聽說了昨晚的事,送來了點糯米和艾草,說能驅邪。"那女的是被丈夫逼死的,"她坐在沙發上,聲音壓得很低,"聽說她丈夫賭錢,把家裏的東西都輸光了,她就天天打算盤,算著怎麽還債,最後實在算不過來,就上吊了......"
"她的算盤呢?"我問,手裏攥著艾草,葉子上的絨毛蹭得手心發癢。
"不知道,"張奶奶歎了口氣,"有人說被她丈夫拿走了,有人說她帶到棺材裏了......"她往門口看了看,"你們家這情況,怕是她覺得你們占了她的地方,想趕你們走。"
媽沒說話,隻是往門口的地上撒糯米,糯米粒滾到門縫邊,像一排小珠子。"要不......我們搬走?"她的聲音很輕,像怕被人聽見。
"搬?往哪搬?"爸的聲音有點急,"這房子是租的,押金都交了三個月......再說,它要是跟著我們呢?"
爸的話像塊石頭,砸在我們心裏。是啊,它要是跟著我們呢?藤椅,算盤,紅繩,還有那個女人的聲音,像塊狗皮膏藥,貼上就撕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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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看見門口又多了樣東西——一根藤條,上麵纏著紅繩,紅繩的另一頭,係著顆算珠。
藤條就放在門檻上,像條攔路的蛇。我不敢碰,站在樓梯口喊媽。媽從屋裏跑出來,看見藤條,臉一下子白了,轉身就去廚房拿菜刀。
"砍了它!"她的聲音發顫,菜刀在手裏晃,"我看它還敢不敢來!"
"別!"我拉住她,"張奶奶說不能硬來......"
媽沒聽我的,舉著菜刀就往藤條砍去。"哢嚓"一聲,藤條斷了,紅繩卻沒斷,纏在菜刀上,越勒越緊,像要把刀把勒斷。算珠掉在地上,滾進屋裏,停在爸昨晚砸鏡子的地方。
"啊!"媽突然尖叫一聲,把菜刀扔在地上。紅繩纏在她手腕上,勒出一道紅印,像要嵌進肉裏。
我趕緊去解紅繩,可紅繩像生了根,怎麽也解不開,反而越纏越緊。就在這時,屋裏傳來"劈裏啪啦"的響聲——是那顆算珠,在地板上自己滾,撞到牆根,又彈回來,像有人在打算盤。
"別鬧了!"爸從屋裏衝出來,一腳踩在算珠上,算珠"哢嚓"一聲碎了,裏麵露出點黑東西,像頭發。
紅繩突然鬆了,從媽手腕上掉下來,落在地上,慢慢卷成一團,像條死蛇。
那天晚上,沒有誰被壓著。可我們還是不敢睡,坐在客廳裏,盯著門口,直到天亮。
早上開門的時候,門口的藤條和紅繩都不見了。地上隻有一攤黑水印,像有人在這兒哭過,順著樓梯縫往下流,一直流到二樓。
平靜的日子過了三天。
第四天晚上,我正做作業,突然聽見客廳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音。
是算盤聲。
我拿著鉛筆,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門口——媽正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那把被扔掉的算盤,手指在算珠上撥來撥去,眼睛直勾勾的,嘴裏還念念有詞。
"媽?"我喊了一聲,媽沒回頭,算盤聲更響了。
爸從臥室出來,看見媽,臉一下子白了。"你幹啥呢?"他走過去想奪算盤,媽突然抬起頭,眼睛裏沒有神,嘴角咧著,像在笑。
"算不清......"她的聲音不是自己的,又尖又細,像捏著嗓子,"怎麽算都算不清......"
算珠"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媽突然癱在沙發上,眼睛閉著,像睡著了。
"快掐人中!"爸喊著,我趕緊衝過去,手指按在媽鼻子下麵,她的皮膚冰涼,一點溫度都沒有。
過了好一會兒,媽才睜開眼,眼神迷迷糊糊的:"我咋了?"
"你剛才在打算盤,"爸的聲音發緊,"還用別人的聲音說話。"
媽愣了一下,突然哭了:"我看見她了......那個女的,穿著藍布衫,坐在我旁邊,教我打算盤......她說她丈夫欠了好多錢,她算到天亮都算不清......"
我們再也待不下去了。第二天一早就收拾東西,爸去退房租,房東聽說了我們的事,沒要違約金,隻是一個勁地說"對不住"。
搬家那天,張奶奶來送我們,手裏拿著把桃木梳:"梳梳頭,把晦氣梳掉。"她幫我梳頭,梳子齒勾住幾根頭發,"那女的可憐,不是故意害人的,她就是太苦了,想找個人說說......"
我看著老樓的窗戶,三樓的破窗還在"哐哐"響,像在跟我們告別。門口的地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顆算珠,黃澄澄的,在陽光下閃著光。
搬到新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那個穿藍布衫的女人,坐在老樓的客廳裏,手裏拿著算盤,算珠打得"劈裏啪啦"響。她的頭發不披散了,梳成個髻,用紅繩係著。
"算清了。"她抬頭衝我笑,眼睛裏有了神,"終於算清了。"
我醒過來,看見媽正坐在床邊,手裏拿著把梳子,在給我梳頭。"做噩夢了?"她的聲音很輕,梳子齒上纏著根紅繩,紅得很鮮,不像之前的發黑。
"媽,你看。"我指著梳子上的紅繩。
媽愣了一下,把紅繩解下來,放在手裏看了看,突然笑了:"可能是她在跟我們說再見呢。"
那天晚上,客廳的地板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顆算珠,黃澄澄的,上麵幹幹淨淨的,沒有黑垢。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藤椅,沒聽過那個女人的聲音。隻是偶爾做作業到深夜,會聽見窗外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音,像有人在打算盤,響一會兒,又停了,像誰算清了賬,終於鬆了口氣。
我知道,她終於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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