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個城市,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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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金邊的請柬,放在伊恩陳舊的書桌上很不搭調。
    上麵壓著葡萄藤和齒輪的花紋,在煤油燈下反射著微光。
    這是他遠房表叔,霍華德子爵的邀請,一場叫“慰藉霧霾之憂”的慈善晚宴。
    伊恩的手指拂過請柬上的字,紙很厚實,摸著就知道不便宜。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
    他本想用收容所事務繁忙的借口推掉,但他知道斯圖亞特這個姓氏現在情況不好,必須去維係這張脆弱的貴族關係網。
    最後,他輕輕歎了口氣,轉身打開了那扇同樣古老的衣櫥門。
    子爵的府邸在上城區最高的維多利亞廣場旁邊,這裏的霧氣似乎淡了一些,至少能讓人看清前方打理過的黃楊木籬笆。
    伊恩走過被霧氣打濕的白石子小路,在氣派的大理石台階前停下。
    厚重的橡木門上鑲著家族徽章,兩個穿製服的仆人無聲的拉開門。
    瞬間,一股暖氣迎麵撲來,帶著蜂蠟、鮮花和香水的味道,把門外又髒又嗆人的世界關在了外麵。
    宴會廳裏是另一個世界。
    幾盞大水晶燈把整個大廳照得通明,牆上掛著深紅色的絲綢壁毯,壁爐裏的無煙煤燒得很旺,驅散了所有寒意。
    空氣裏是烤鵝、鬆露、陳年葡萄酒和女士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男人們穿著筆挺的黑燕尾服,胸前閃著懷表的金鏈。
    他們聚在一起小聲聊著政治、投資和賽馬。
    女人們則穿著華麗的長裙,臉上戴著裝飾精美的麵紗,手裏搖著象牙柄或玳瑁殼的扇子,嫻熟的輕搖,不時發出一陣笑聲。
    這裏的一切,溫暖、明亮、好聞,跟窗外那死氣沉沉的黃灰色大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親愛的伊恩!”
    霍華德子爵洪亮的聲音傳了過來,他滿麵紅光的迎上來,顯然已經喝了幾杯,用力的拍了拍伊恩的肩膀,“你可算來了。這該死的霧,真叫人窒息,我們這些體麵人就像犯人一樣,想喘口新鮮氣都難。”
    他的抱怨聽起來更像是一種炫耀,炫耀他府邸裏與世隔絕的“純淨”。
    伊恩微微欠身點頭,目光卻掃過宴會廳的每個角落,掠過每一張舒服自在的臉。
    他心想,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也不關心他們嘴裏這“該死的霧氣”,正在下城區要了多少人的命。
    “要我說,各位,”一個大肚子的工廠主,巴頓先生,舉著水晶杯大聲說,“這霧啊,就是我們蘭利卡羅工業發展的證明!是我工人們汗水的勳章!”
    他手指上鑲著祖母綠的戒指在燈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不瞞各位,我的第三紡織廠,這個月的產量又創新高。連工人們自己都說,這霧讓他們幹活更專心了!”
    話音剛落,馬上有人笑著附和:
    “巴頓先生說得對!我最近投資的黑岩峽穀礦業公司,股價在這大霧天裏,硬是翻了一番。看來這霧裏,不僅有機器的力量,還帶著財運呢!”
    幾位貴婦人聞言,用扇子掩住嘴,發出輕笑。
    其中一位搖著孔雀羽扇的女士說:
    “可不是嘛,我丈夫的巨人脊梁鋼鐵廠也是日夜不停。這霧雖然討厭,弄得我皮膚都不好了,但看在錢和為國家做貢獻的份上,也值了。”
    伊恩站在人群邊上沒說話,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冰冷的酒杯邊緣,杯裏的紅酒晃動著,映不出他臉上的表情。
    “說起來,這位年輕的斯圖亞特先生,”巴頓工廠主似乎終於注意到了安靜的伊恩,把目光投向他,“聽說你在那個......嗯,城市異常現象收容所工作?在這種鬼天氣裏還在外麵跑,真是辛苦了。”
    他刻意加重了“收容所”幾個字的讀音,帶著一絲輕蔑。
    周圍的談笑聲小了下去,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好奇、可憐和一點優越感。
    在這些人看來,收容所的工作又神秘又髒,沒什麽權力,配不上他斯圖亞特家族的身份。
    “隻是盡一份市民的責任而已。”
    伊恩抬起眼,平靜的迎上那些視線,聲音清晰的說,“畢竟,這場霧霾,已經讓這座城市付出了太多看不見的代價。”
    宴會廳裏安靜了一瞬間,有些尷尬。
    但很快,更加熱烈的談笑聲又湧了上來,試圖蓋住這不合時宜的聲音。
    霍華德子爵臉上閃過一絲不快,立刻舉起酒杯大聲說:
    “說得好!為了工業的進步,為了我們偉大國家的繁榮,幹杯!”
    “為了進步!為了繁榮!”
    眾人像是鬆了口氣,齊聲附和,水晶杯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空洞的聲響。
    伊恩也舉起了酒杯,紅色的酒液在燈光下晃動,但他一口也沒喝。
    他掌心的刺痛感越來越強,仿佛在提醒他,這場熱鬧的宴會,是建立在下城區無數人的痛苦和死亡之上的。
    晚宴終於結束了。
    伊恩提出告辭時,霍華德子爵非要派自家的封閉式獸車送他。
    “這怎麽行!”
    子爵滿麵紅光的擺手,熱情的說,“這麽晚了,外麵又是大霧,讓你一個人回去,傳出去豈不是說我霍華德招待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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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謝您的好意,表叔。”
    伊恩禮貌但堅定的拒絕了,臉上帶著一點疲憊,“我隻是覺得有些悶,想獨自走一走,正好醒醒酒。”
    子爵對這個借口很滿意,他不再堅持,大笑著又拍了拍伊恩的肩:
    “哈哈,年輕人就是不一樣!那好吧,路上務必小心,這霧天裏,誰知道會碰到什麽。”
    最後一句像是隨口一提,又像是在暗示什麽。
    推開那扇沉重的橡木門,伊恩像是從一個溫暖的夢境,一步踏進了又冷又濕的現實。
    一股又濃又臭的霧氣立刻包住了他,緊緊貼在皮膚和衣服上。
    和子爵府邸裏過濾過的空氣相比,外麵的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毒氣室。
    他故意繞遠,走了一條穿過工業區和下城區的路。
    越往下走,霧氣越濃,能見度不到五米。
    街邊的煤氣燈在濃霧裏變成一團昏黃的光暈,像鬼火一樣,隻能勉強照亮腳下滿是泥濘和馬糞的街道。
    遠處工廠的機器轟鳴聲在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就像一頭怪獸在黑暗裏咆哮。
    在一個堆滿爛木箱和廢鐵的肮髒拐角,伊恩停下了腳步。
    幾個瘦得皮包骨的人穿著破衣服,正費力的推著一輛陷在泥裏的板車。
    車上的紡織原料吸飽了濕氣,變得特別沉。
    “快!快點!沒吃飯嗎?再使把勁!”
    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在旁邊催促,他用一塊濕布捂著口鼻,聲音聽著很悶,“廠裏還等著這批棉紗開工!耽誤了工期,扣光工錢,你們就等著全家喝西北風去吧!”
    推車的工人們咬著牙,脖子和胳膊上青筋都爆了出來,瘦削的身體因為用力而發抖。
    突然,推車最前頭的一個少年猛的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了,身體在濃霧裏晃著,幾乎站不穩。
    “裝什麽死狗!”
    工頭不耐煩的罵道,揚起手裏的短鞭,帶著風聲抽在板車濕滑的邊上,“快給我起來幹活!想偷懶就滾蛋!”
    伊恩下意識的上前想去搭把手。
    可是,他的手還沒碰到木板,就被工頭警惕的用身體攔住了。
    “這位老爺,”工頭的語氣冰冷,眼神裏充滿了戒備和疏遠,“請您走您的路。我們這些下苦力的粗人,自己的活自己幹,不值得您尊貴的手來費心。”
    推車的工人們也都停下來,齊刷刷的看著伊恩。
    他們的眼神麻木,甚至帶著一點對“上等人”突然表現善意的敵意。
    伊恩這才更清楚的看到,他們每個人臉上都蒙著破布,露出的皮膚上沾滿了煤灰、油汙和汗水。
    “我......”
    伊恩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明白,在這裏,他的身份和好意,本身就是一種打擾。
    “走吧,老爺。”
    工頭的聲音軟了些,但帶著更不容置疑的驅趕意味,“這不是您該來的地方,也不是您該看的景象。”
    工人們重新彎下腰,像牲口一樣在泥裏挪動著板車。
    伊恩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最後隻能轉身離開。
    他繼續向前走,腳步沉重。
    在一個發著黴味和尿騷味的牆角,他發現了一個蜷縮在陰影裏的身影。
    那是個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的老人,靠在一堵被熏黑的磚牆邊,胸口劇烈的起伏,呼吸聲很大。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嚇人的痰音,在這死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伊恩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和:
    “老先生,你需要幫助嗎?”
    老人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緩緩抬起頭。
    他深陷的眼窩裏,渾濁的眼球幾乎失去了焦點。
    幹裂的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麽,卻隻能發出帶氣泡的喘息。
    “家......我想回家......”
    老人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道,一隻枯瘦的手無力的抬起,指向濃霧深處,“可是......這霧......太大了......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伊恩這才注意到,老人的另一隻手裏,緊緊攥著一枚生了鏽的金屬廠牌,借著微弱的光,他能認出上麵的字——
    “蘭利卡羅第三紡織廠......二車間......”
    他身上的衣服雖然破爛,但看得出曾經是件工裝。
    “告訴我地址,我送您回去。”
    伊恩伸出手,想扶起老人。
    就在這時,一陣更猛烈的咳嗽襲來,老人痛苦的蜷縮起來。
    當這陣可怕的咳嗽終於平息時,他癱軟在牆角,氣息變得更加微弱。
    “沒......沒用了......”
    老人閉上眼睛,聲音輕得快要被霧氣吞沒,“醫生......早就說過了......我的肺......裏麵全是......棉絮和煤灰......已經......快不行了......像塊......破抹布......”
    伊恩僵在原地,伸出的手緩緩垂下,指尖冰涼。
    他想起晚宴上巴頓先生紅光滿麵的炫耀產量,想起那些貴婦人抱怨霧氣傷了皮膚卻覺得“值得忍受”,想起霍華德子爵對“新鮮空氣”的矯情抱怨。
    而這一切進步和繁榮的代價,就是眼前這個在牆角等死的老人,馬上就要被濃霧無聲無息的吞噬。
    濃霧依舊在他四周無聲的流動,漸漸將老人微弱的生命氣息和蜷縮的身影吞沒在更深的陰影裏。
    伊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腳下這座城市的巨大裂痕——一邊是水晶燈下歌舞升平的宴會廳,一邊是在汙濁霧霾中掙紮、咳血、最終被抹去的生命。
    而他,斯圖亞特家族的末裔,正站在這道深不見底的裂痕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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