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金幣即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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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狹小昏暗的房間裏,空氣仿佛凝固了。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草藥苦味、病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氣息和木頭黴爛的味道,刺得伊恩的鼻腔陣陣發痛。
    他那副在蒸汽爆炸中受損的肺部,正在無聲地抗議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錯位的、機械摩擦般的雜音。
    他的目光,落在那隻被隨意丟在床頭櫃上的、空空如也的錢袋上。
    那隻用上好的亞麻布製成的、上麵還繡著一個早已褪色的斯圖亞特家族紋章的錢袋。
    他全部的家當,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換成了旁邊那碗已經涼透了的、散發著苦澀藥味的黑色湯藥。
    床上,那個看起來很年輕,生命力卻仿佛已被抽幹的女人,還在用一種認命般的、死寂的眼神看著他。
    她的嘴唇幹裂,眼窩深陷,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一陣劇烈的、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的咳嗽。
    “……是來收房租的嗎?”
    她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再……再寬限我兩天……湯姆他……他很快就能……找到活兒了……”
    湯姆。
    伊恩的心裏,將這個名字和外麵那個一瘸一拐、眼神卻像狼一樣警惕的孩童身影,對應了起來。
    他沒有回答女人的話。
    他的大腦,正像一台精密的差分機,飛快地運轉著。
    偷竊,是為了換取這碗看起來毫無用處的湯藥。
    而湯藥,是為了床上這個奄奄一息的母親。
    這是一個簡單得近乎殘酷的邏輯鏈。
    在這個被秩序遺忘的、如同腐爛傷口般的第十七街區,一個隻有十一二歲的、身體還有殘疾的孩童,用他那並不高明、卻無比熟練的偷竊技巧,笨拙地、執著地,履行著“兒子”這個身份的職責。
    伊恩想起了他們在第十八街區看到的那個抱著死去孩子的、眼神空洞的母親。
    他想起了嗷嗚那番關於革命的、充滿了野性與狂熱的宏大敘事。
    “想用一塊創可貼,去治愈一個已經從內部徹底腐爛的身體,是愚蠢的。”
    是的,是愚蠢的。
    但眼前這個孩童的行為,這種在絕對的黑暗與絕望中,依舊閃爍著的、屬於親情的微光,卻像一根滾燙的針,狠狠地刺進了伊恩那顆已經變得冰冷而堅硬的心。
    這是一種“錯誤”。
    在這樣一個弱肉強食、人命如草芥的“正確”世界裏,這種不計後果的、為了親人而奮不顧身的孝心,本身就是一種最不合時宜的、最美麗的“錯誤”。
    就在這時,那扇破爛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被從外麵推開了。
    一個瘦小的身影閃了進來,隨手將門關上。
    是湯姆。
    他懷裏抱著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小的包裹,臉上帶著一絲完成任務後的疲憊和放鬆。
    但當他抬起頭,看到站在母親床邊的伊恩時,他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在瞬間凝固了。
    那雙黑曜石般的大眼睛裏,先是閃過一絲困惑,隨即被巨大的、無法掩飾的驚恐所取代。
    他懷裏的油紙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露出裏麵幾塊幹硬的、散發著黴味的黑麵包。
    湯姆的身體,像一隻被獵人盯住的兔子,瞬間緊繃。
    他沒有立刻逃跑,而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後背緊緊貼住冰冷的門板,身體微微弓起,擺出了一個隨時準備撲上來拚命的、野獸般的姿態。
    他認出了伊恩。
    認出了這個被他偷走全部家當的、看起來很好欺負的“體麵人”。
    他以為自己甩掉了他。
    但他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找到了這裏。
    “湯姆……?”
    床上的女人,也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她掙紮著想坐起來,聲音裏充滿了擔憂。
    伊恩沒有理會她。
    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了那個正處於極度驚恐和戒備中的孩童身上。
    他沒有憤怒,沒有嗬斥。
    他隻是緩緩地抬起手,將那隻空空如也的、屬於斯圖亞特家族的錢袋,拿了起來,對著湯姆,輕輕地晃了晃。
    這個動作,像一個信號。
    湯姆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雙故作凶狠的眼睛裏,終於流露出了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般的恐懼和絕望。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死死地咬著嘴唇,牙齒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似乎在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意料之中的毆打和懲罰。
    在第十七街區,被抓住的小偷,下場通常隻有一個——被打斷另一條腿。
    伊恩看著他,看著他那副寧願拚命也不願求饒的、如同孤狼般的倔強模樣,心中那片冰冷的湖麵,再次泛起了漣漪。
    他沒有走上前。
    他隻是用另一隻手,指了指床上那個因為兒子的歸來和眼前的變故而愈發不安、劇烈咳嗽起來的女人。
    “為了她?”
    伊恩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湯姆的心上。
    湯姆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那雙強撐著凶狠的眼睛,瞬間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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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死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但巨大的、滾燙的淚珠,卻不受控製地從他那髒兮兮的臉頰上滾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濕潤的印記。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但他的沉默,他的眼淚,已經回答了一切。
    房間裏,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靜,隻有女人那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咳嗽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悠長的風聲。
    過了許久,伊恩緩緩地,將那隻空錢袋,重新塞回了自己的口袋。
    然後,在湯姆那充滿不解和驚愕的目光中,伊恩從懷裏另一個更貼身的口袋裏,掏出了一枚硬幣。
    一枚在昏暗的房間裏,依舊閃爍著溫潤而又迷人的、屬於黃金獨有光澤的硬幣。
    赤金幣。
    在第十七街區這種地方,這樣一枚金幣的出現,無異於在黑暗的深海裏,點亮了一座燈塔。
    足以吸引來無數饑餓的、擇人而噬的鯊魚。
    湯姆呆呆地看著那枚金幣,他甚至忘記了呼吸。
    他從未見過這麽多錢。
    他這輩子偷過的所有東西加起來,或許都抵不上這枚小小的、漂亮的金屬圓片價值的十分之一。
    伊恩沒有說話。
    他隻是拿著那枚金幣,緩步走到湯姆麵前。
    湯姆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以為那隻拿著金幣的手,下一秒就會變成一個狠狠扇向他臉頰的耳光。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他隻感覺到,一隻冰冷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手,輕輕地、將那枚同樣冰冷的金幣,塞進了他那因為緊張而攥得死緊的、小小的手心裏。
    湯姆猛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伊恩。
    “這……這是……”他的聲音沙啞,充滿了不真實感。
    “這不是施舍。”
    伊恩開口了,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是一筆交易。”
    伊恩指了指床上的女人,藍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像兩簇冰冷的火焰。
    “我買的,是你母親的命。”
    “用這枚金幣,去‘河床診所’,或者任何一個你信得過的地方,給她買最好的藥,找最好的醫生。讓她活下去。”
    “這是你欠我的。”
    伊恩的聲音裏,沒有任何同情或憐憫,隻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屬於交易者的邏輯。
    “聽懂了嗎?”
    湯姆呆呆地看著手中的金幣,又抬頭看了看伊恩那張平靜得有些可怕的臉,大腦一片空白。
    他聽不懂什麽交易,也聽不懂什麽邏輯。
    他隻知道,眼前這個被他偷了錢的男人,沒有打他,沒有罵他,反而……給了他一枚能救媽媽命的金幣。
    一股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巨大的、混雜著狂喜、感激、愧疚與困惑的情感洪流,瞬間衝垮了他那顆早熟而堅硬的心。
    “撲通——”
    男孩的膝蓋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滿是汙水的地板上。
    他想說些什麽,想說“謝謝”,想說“對不起”。
    但他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發出野獸般的、壓抑的嗚咽。
    他低下頭,將那枚金幣死死地攥在手心,任由滾燙的淚水,肆無忌憚地衝刷著臉上的汙泥,滴落在地上。
    伊恩沒有去扶他。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像一個最冷靜的觀察者,將眼前這幅充滿了“錯誤”美感的畫麵,深深地刻進了自己的記憶裏。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
    就在他將金幣塞給湯姆的那一刻。
    就在那枚金幣,在那昏暗的房間裏,閃爍出那抹迷人卻又致命的光芒的瞬間。
    門外那條本就寂靜的巷子裏,變得更加寂靜了。
    隔壁棚屋裏傳來的、夫妻爭吵的聲音,停了。
    遠處傳來的、有節奏的金屬敲擊聲,也停了。
    就連頭頂上空,那些連接著不同建築的纜繩上,偶爾傳來的匆匆腳步聲,也消失了。
    仿佛在這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被按下了靜音鍵。
    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如同無數條毒蛇吐信般的貪婪氣息,從四周那些黑暗的、看不見的角落裏,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
    一雙雙隱藏在門縫後、窗簾後、垃圾堆後的、充滿了饑餓與欲望的眼睛,像黑夜中的狼瞳,不約而同地,死死地,鎖定在了這間破敗的、亮著微弱燈光的木屋。
    鎖定在了那個跪在地上、手中正攥著一枚足以改變命運的金幣的、瘦弱的孩童身上。
    跪在地上的湯姆,也察覺到了這股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安靜。
    他那源於底層生存本能的、野獸般的直覺,讓他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他抬起頭,那雙還掛著淚痕的黑曜石般的眼睛裏,剛剛燃起的希望和狂喜,瞬間被一股更深沉、更刺骨的恐懼所取代。
    他攥著金幣的手,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終於明白,自己手中攥著的,不是希望。
    那是一塊滾燙的、足以將他們母子二人燒成灰燼的烙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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